王鳴久詩歌及評論

王鳴久(1953— )吉林梨樹人。有詩集《我是一片橄欖葉》、《東北角》、《東方小孩》、《寧靜光芒》、《青銅手》、《夢廈》、《最后的執燈者》等。另有散文集《落鳥無痕》、中篇小說集《藍橋》等數種。

亞洲棉(組詩)

兩鳥并立

兩只鳥在屋脊上并肩而立。

兩只鳥，兩個走下畫軸的兒女，

玲瓏樣兒，從容望，

——小小的頭顱撥著清澈天空，

四只眼睛，四滴水。

兩只鳥，紅紅的爪趾輕輕躦動，

灰色的瓦，

便骨骼一樣顫栗，

有斑駁的心被踩得溫柔地發疼，

想起昨日情人，

——靜靜屏住呼吸。

兩只鳥，持續張開兩翼翎羽，

左邊，一把紅扇子，

右邊，一把翠扇子，

一起一落，彼此梳理透明的長風，

于美麗的動感中，

——享受天氣。

兩只鳥，兩粒象形漢字，

一平一仄，卓爾親昵。

銀色屋檐上用紅喙啄食太陽雨，

灑一地鳥音淋漓。

大檐如手，久佇不動。

亞洲棉

七月在野，九月在戶。

棉白如笑，棉白如魂。

棉在八月落一地白色鳥圍繞魚形

鄉村，

與棉對坐，如坐空氣，

大地與家的感覺彌漫開來，

懷中響滿彈織的聲音。

荷是窈窕淑女，菊是典雅美人。

千嬌百媚，百花爭色，

而棉花是家花，是唯一不具性感的花，

出于綠止于白，她將

一腔溫暖抽成絨狀太陽，

且只升到人的高度。

秋月成線，冬月成衣。

月是織梭，日是紡輪。

望著她一頭白發把我們暖暖地圍繞，

誰敢不變成孩子?

轉動笨拙的身子展開高高雙臂，

歡笑得滿心濕潤。

或王者其人，或草木其身，

或嘯傲萬里且有百年自信，

而誰能逃出一朵棉花，

能逃出一朵棉花一地白色鳥給你的心?

棉花七月在野九月在戶，

棉花——老嫂如母。

雪幻

雪是銀子做的，

雪的聲音是銀子做的，

雪的幽邃的光澤是銀子做的，

——在這只銀器里疾馳而來迤邐而

去的，

那是北方的馬車。

沒有路用熱氣呵出一條路來，

沒有屋用雙臂環出一間屋來，

一雙白雪的大手捂住了全世界的眼睛，

路上無人的季節，

手中有馬的季節，

正是——私奔的季節。

乘雪疾行的是愛的偷兒么?

是兩只小獸流溢著幸福也忐忑著恐

懼么?

西邊，一尾紅狐正把落日背走，

天空中，飄滿馬車的聲音，

飄滿銀質的大眼睛，似飛似落……

銀器之外，遙遙酒香遙遙燈火，

銀器之內，兩扇睫毛把一個傳說劃破。

三套馬輕輕一個鼻息，

遠去的剪影忽然有些單薄。

雪是銀子做的。

雪的聲音是銀子做的。

雪的幽邃的光澤是銀子做的。

北方的馬車夫，你唱著一首什么歌?

馬車上的姑娘，

——你在哭什么?

裸體光線

這是一個無風的河灣，

天空很深，云朵很淺。

丑兒般的三色堇悄悄做一個滑稽鬼臉，

我錚然一聲，便

裸成了一根靈魂光線。

我和我，還有我自己，

分別是藍的太陽，銀的水，藕荷色魚。

太陽呵水呀魚喲，

我們相互泅渡相互扮演，

又不斷地相互貫穿。

世界如山越推越遠，

自由跳臺愈來愈懸，

——直嚇得三千鳥兒大聲呼喊，

而我的名字，

終于在歲月里年久失傳。

讓一種安置因陋就簡，

把一種解放隔去人煙。

誰乘著一根羽毛，

在蒼茫大野上用影子筆走偏鋒，

打開了另一頁精神扇面?

我在這扇兒上快樂得癱瘓，

——癱瘓成露珠一丸，

等待被空氣吹干。

有蜻蜓在眼睫上站成一排，

有蟲兒睡滿臂彎。

我臥成一根裸體唱針使大地輕輕地，

輕輕地旋轉……

就這樣關閉了語言。

(選自《詩潮》2009年9月號)

斯人獨守

左手執劍，右手執杯，

滿頭滿肩是千年未落到地面的東方花雨。

高一聲低一聲的雁叫如嬰兒，

穿時間而啼，

越空間而去，

兩眸蒼茫，落日似血，

那是誰，獨守著靈魂的高地?

哲人之手，可化鐵為金，

詩人之筆，可點露為霓，

英雄以一匣雪亮的呼喊斬斷三千流水，

浮雕的臉，

音樂的血，

高貴，是人之為人的榮譽。

金樽很直，琵琶很曲，

喝那么多美酒喝不出一句真話來，

吻那么多紅唇吻不出一個愛字來，

千里燈火，

萬丈紅塵，

還有哪棵樹能獨自清高?

還有哪朵花能守身如玉?

月缺月圓在眼睛里，

潮漲潮落在血脈里，

左手執劍右手執杯的精神遺世而立。

逼視自己，他說:

整個世界都背叛的時候，

我——不!

嬰兒拍手，金石擊地，

這銳利的叫聲在血液河中逆流而上，

使上帝，

驀然淚落如雨……

在一卷書中流浪

忽然間五骨生寒。

兩片金屬葉子飄落了圣杯與劍，

鳥以眼睛的形式排列在世界邊緣，

——與此時此刻無關。

流浪者，

用一根火柴支住疲倦。

太陽是心的平行點嗎?

路是手紋的延長線嗎?

誰是夢的孩子誰聽見了血液深處的傳喚?

連影子都走沒有了，

還指望什么能不逃竄?

點燃左手，為右手取暖。

那只人形的水罐歷經千年，

——漸行漸遠，

它去澆灌隔山的花朵只能深深為它祝愿。

蒼茫獨立淚水如泉，

手握孤獨不敢背叛，

——自己是自己的經幡。

足聲如鼓從黑暗深處響來，

有鳥的眼睛像一排扣子釘滿了襤褸衣衫，

流浪者，

——走者自走，

哪怕走進一卷沒有上帝的書里，

啪地被合成一句箴言。

(選自《詩潮》2009年9月號)

王鳴久是一個有境界的詩人。這是因為他是這個時代少有的清醒和自省的詩人。他的目光越過個人的淺吟與閑愁，把熱忱和熱血投向這個民族和蒼茫的大地。他是一個大視野大胸懷的詩人，也是一個對詩歌癡迷并不斷磨礪詩歌之藝的赤子。王鳴久用詩歌給民族和時代把脈，同時用他超拔的靈魂和對詞語的準確拿捏，創造了宏大而又絕塵的詩歌意境。在這些溫熱的文字感召下，我們的精神開始復蘇并清醒，我們開始跟隨他重溫熱淚，撫摸良知;開始沐浴詩歌超然的光芒，并把自己的靈魂推向詩歌的圣地。

——李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