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山東省煙臺市向西大約100公里,是縣級市龍口,再向西北大約10公里,有一片院落,門邊石墻上刻著“萬松浦書院”。
建書院的動議始于十多年前,當時復旦大學文學院和上海大學、山東大學的一些學者,有意用書院來彌補現(xiàn)代大學“批量化生產(chǎn)”的缺憾,這個想法與山東作家張煒一拍即合。很快,張煒開始為書院選址。
“先去了曲阜,因為那里是孔子故里,后來到了三山島,萊州的一個地方,還有日照,總覺得不夠理想。”山東省作協(xié)主席、萬松浦書院名譽院長張煒告訴筆者。
最后,張煒到了龍口,得到當?shù)卣疅崆轫憫S谑牵瑒澋貫榧s,筑墻為院,工程斷斷續(xù)續(xù)幾年,2002年書院落成。
“我們在尋找一座現(xiàn)代書院。”張煒說。
不要被現(xiàn)代教育體制同化
走進萬松浦書院,大門右側(cè),一棟融合東西方風格的三層建筑,是書院的綜合辦公樓。樓內(nèi)包括圖書館、辦公室、會議室、餐廳,還有幾間客房,供辦公、住宿兩用。
辦公樓二層走廊的墻壁上,掛著遲子建等作家和學者來書院參觀訪問的照片,用相框裝幀。
“聽說有個書院,他們都來看看這里的運作模式。”萬松浦書院常務院長田連謨介紹說。
綜合辦公樓西側(cè)不遠處,有一棟獨立的三層紅磚小樓,是書院的第二個重要建筑,稱作“第一研修部”。一樓兩個房間的房門上分別寫著“山東省學術(創(chuàng)作)基地”、“山東省廣播電視臺總臺工作室”。這是書院建成后,分別與山東省教育中心和廣播電視廳達成的合作意向。有些作家定期到這里來交流創(chuàng)作,省廣播電視臺也可以來這里制作節(jié)目。
還有一間房門口寫著“復旦大學中國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研究中心”,“主任王安憶”。田連謨說,這個復旦大學的“創(chuàng)作研究中心”是寫作的碩士點。
綜合辦公樓向北,緊鄰書院的北圍墻,有一排青磚平房,這是書院的第三處建筑。十幾個獨立的房間,空調(diào)、電視設備齊全,參照賓館的標準間設計,做學生公寓之用。
張煒把萬松浦書院定義為“一個文化研究教育機構(gòu)”。
既然有關教育,會不會納入教育體制,給學生頒發(fā)學歷證書?
“我們可以不被現(xiàn)有的教育體制吸納、同化,這正是一種優(yōu)長。”張煒的語氣很堅決。
他給筆者舉例論證:有些青年開始悟性很好,表達流暢,但碩士、博士畢業(yè)之后,再談文學作品,“連我這個作者都聽不懂,完全沒有感悟了”。他對這樣的教育很痛心,“畢業(yè)了,可能也就完了。”
事實上,書院與教育體制的微妙關系早有先例。上世紀50年代,錢穆在香港創(chuàng)辦新亞書院,已成氣候,后來并入香港中文大學,錢穆無奈辭職。一個相應的例子是,上世紀80年代,北京大學湯一介等學者籌辦的中國文化書院,也曾名噪一時,但終因無法進入體制給學生頒發(fā)學歷,慢慢銷聲匿跡。
“這個困境我們早就想過了,還是決定要堅持一種人文主義情懷,不妥協(xié)。”張煒說,“現(xiàn)在商業(yè)社會講究實用,書院就要抵制庸俗的東西,我們就是和實用主義做斗爭的一個據(jù)點。你如果是實用主義,就不要到書院里來,來了會很失望,罵我也不會改變主意。”
張煒告訴筆者,書院現(xiàn)在已經(jīng)吸引了一些有追求、有想法的青年,“這就是我們的成果”。
“第一研修部”一樓正在籌備一個“詩歌博物館”,收藏中外詩人的作品、手跡和音像資料。
“為什么做這個(詩歌博物館),因為詩歌最不實用。”張煒解釋。
他還告訴筆者,書院正在編一本“徐福詞典”(《史記》記載在秦始皇時期帶領三千童男童女逃到日本的主人公),涉及歷史、考古、地理、航海等很多知識,集合十幾年來海內(nèi)外的研究成果,約150多萬字。
此外,萬松浦書院還建了網(wǎng)站,正在辦一個電子刊物《背景》,網(wǎng)站在文化界頗有影響。
“書院是高級形態(tài)的研究和教育機構(gòu),不是培訓班,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大學。它首先要有相當?shù)哪芰Γ唧w說來就是要能與一個時期最高層次的思想和文化對話。”張煒在他的文章中寫道。
面對各種困惑,張煒常對書院的教職工說:“只要方向?qū)Γ磺笏俣龋磺筇摌s。”
“書院歷史雖然古老,但是我們現(xiàn)在做的是個新東西,文化是個很漫長的過程。如果幾十年能培養(yǎng)出一個不同凡響的人才,或者一種思想,就成功了。不過,他一定要是獨立的、個性化的、創(chuàng)造性的。”張煒說。
張煒很向往,他說自己在“等待奇跡產(chǎn)生”。
書院要有靈魂
綜合辦公樓二樓小會議室的墻壁上,掛著荀子、愛因斯坦、海明威等古今中外的哲人、作家和科學家的肖像,其中惟一一個中國現(xiàn)代人物是魯迅。
“這些都是張院長比較喜歡的人,他很喜歡魯迅。”田連謨介紹說。
三樓樓梯拐角,一個顯著的位置,懸掛著當代俄羅斯作家瓦·拉斯普京2006年說過的一段話:“兩年前,我曾經(jīng)希望十三億中國人民與其他東方國家以及還沒有失去鑒賞力的俄羅斯讀者會結(jié)成統(tǒng)一堡壘,去抵制道德和精神的墮落。如今我明白,我的這種希望是多么脆弱。……在東方最先向毫無意義和‘骯臟’的文學投降的是日本,然后是韓國……一些國家隨后也會被征服。我不想指責任何人,是時代使然,多數(shù)人都要屈從。而真理在哪一方?未來會對這場訟爭做出判決。”
“書院要有靈魂,創(chuàng)造性的思維,開創(chuàng)性的思想。”張煒強調(diào)。
在萬松浦,人們討論的問題很寬泛、開放,沒有學科限制。有中西醫(yī)問題、佛教道教問題,也有服裝問題、愛情問題,但一定要獨立思考。
相對于南懷瑾之于太湖大學堂,張煒這樣解釋自己的思想體系:“南懷瑾從佛教思想出發(fā)來思考問題,我是從土地、生命,這種大的關系來思考的。出口不一樣,但目的是一樣的,都向著同一個山頂。”
有錢就辦,沒錢就停
萬松浦書院占地100多畝,院產(chǎn)歸龍口市政府所有,從行政劃分屬于龍口市正局級事業(yè)單位,書院專職教職員工十幾人,由龍口市財政局全額撥款。管理書院日常事務的常務院長田連謨,也由龍口市任命。
進書院大門右側(cè),很醒目的一塊巨石上刻著:山東省學術(創(chuàng)作)基地。
張煒介紹,每年山東省和其他基礎合作單位也會撥一些活動經(jīng)費。
因為掛上了一些基地和研究所的頭銜,書院的學術事務能保持較大的自由和獨立。
中國古代書院基本都有獨立的院產(chǎn),即使經(jīng)過戰(zhàn)亂和朝代更替,仍能保持經(jīng)濟獨立。萬松浦經(jīng)濟上是否有后顧之憂?
“有錢就辦,沒錢就停!”張煒一點不拖泥帶水。
他說當初建萬松浦,沒有因為錢四處游說,而是把道理講清楚,“理直氣壯地要求把錢拿過來。這個事你做不做?不做,沒二話,走人!”
“我不是為個人做的,是為國家和民族,和個人的崇高理想結(jié)合起來,難道還要為此去賠笑臉、喝酒,要飯一樣?說明可以,哀求不干!”張煒說,“要錢,要找那種有文化情懷的人,沒有文化情懷的,不要跟他扯。有情懷的人還是有的。告訴他,這個錢你應該拿,你拿的不是多了,而是少了。”
他說,當初是龍口市政府主動要求把書院建在這里,“他們的領導就很有文化情懷”。因為書院建在龍口,對本地發(fā)展有好處,否則不會有這么多文化名人到這里來。
張煒堅持書院不搞商業(yè)活動。“做書院,不準賺錢養(yǎng)活自己。造血功能啊,開拓啊,不要那樣!販賣東西,編書賣啊,找企業(yè)家拉贊助啊,變成了書院的一害,不如把它關掉。沒有錢了,硬要辦,書院肯定是有毒的,肯定會敗壞。”
“書院是有氣節(jié)的,是清貴的。存在一天就好好活,不能存在就不茍活!”張煒說。
有個人生命內(nèi)容的“山長”
萬松浦的學術事務要通過張煒,他因忙于很多工作,不能在書院常住。為了接受采訪,他從膠東半島的幾個朋友身邊,匆匆趕回書院。
古代書院院長叫“山長”,都有自己相對獨立的學術思想和體系。
“誰是山長?不是一個有錢人,有個院子,掛個牌子就能做。他要有思想,有建樹。”張煒說。
他感懷歷史上一些偉大的書院主持人,也感嘆后繼乏人,“許久了,博大精深的文人或者無聲,或者做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并且因此而得到了不適當?shù)耐瞥纭iL久以來,我們不僅沒有了錢穆這類人,就連南懷瑾這樣的先生也少見了。”
他把知識分子的文化擔當看得很重,“如果一個所謂的知識分子不關心人,不憂患世事,沒有文化上的堅定和責任感,只想有點‘說法’,就會成為一個酸腐文人,就沒什么意思了。”
談到錢穆的新亞書院,他說:“品格和力量這二者,品格是第一重要的,有了品格才會有力量。”
“我沒有把握做一個合格的山長,但能保持我的生命內(nèi)容,我正在尋覓真正的山長。”張煒說。“這里還沒有可以刻在石碑上的學規(guī),但是我們在摸索和成長。”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