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院博士”考學記

認識田松是在他的一次講座上。他繼續孜孜不倦地講著“垃圾”，講著云南。那時，他剛從美國伯克利訪學歸來。這次約好他，他剛從臺灣考察歸來。他曾同時攻讀中國科學院與中國社科院的博士學位，被師友稱作“兩院博士”。一進他的家門，映入眼簾的首先是書，很多很多書，客廳是書、書房是書、臥室還有書。沒有了講臺上的慷慨激昂，田松沏上了好茶，將他的求學經歷娓娓道來。

65一代的幻滅

學習博覽:您哪一年考上吉林大學的?那時候就“不安分”嗎?

田松:我1982年上大學，學物理。我那時是學生社團里的活躍分子。1982到1985年間，合法社團只有學生會。學生社團1985年才開放。我們入學之前吉大中文系有一些著名的人物，徐敬亞、王小妮一撥人，那時搞文學社都是不合法的，據說還被公安局盯著。社團開放后，最多的是詩社，每個系都有。還有一個校級的北極星詩社。我在物理系和朋友們搞了一個交流協會，加強師生交流、文理科交流、高低年級交流。那時候有很多困惑，很需要交流。

學習博覽:困惑在哪里呢?

田松:我們60年代中期前后出生的這一代，我稱之為夾縫里的一代。我們小時候接受的是理想主義教育，我們的缺省配置與紅衛兵那一代是相通的:個人理想和社會理想要吻合。社會理想是共產主義，要為人類而奮斗;個人理想則強調精神境界提升，談物質是被人瞧不起的。為了精神的追求，物質可以犧牲。

比我們大一點的紅衛兵帶著這種理想，上山下鄉，經歷了實踐、碰壁、反省的過程;比我們小的70后，從小受的教育就是現實的物質的教育:競爭考大學，找個好工作，和這個社會毫無隔閡。而我們則不然，小時候接受這種教育，大學一畢業，沒有來得及實踐，社會已經轉型了。這種理想不再需要了。所以我們這一代人，很長時間里處于失語狀態。曾有一段時間，紅衛兵那代人不斷在寫，比如梁曉聲;50年代底60年代初的人也在寫，比如王朔;甚至70年代的人也開始發出自己的聲音，比如高曉松在唱“同桌的你”。比我們大的、比我們小的都在發言，只有我們這個年齡段沒有聲音。大概要到2000年前后，才慢慢有所轉變。

南京!南京!

學習博覽:據說有一次您和南京大學的一幫人夜游秦淮河畔，您有感而發，喜極而泣，竟沒有一個人能拉起來。

田松:這是江曉原老師的夸張筆法。當時我在南大開會，南大哲學系主辦，招待酒會上，主人熱情勸酒，高了。走到秦淮河的一座橋上，走不動了，就坐在地上。哭似乎沒有。只是事后知道，主人和我斗酒，用的是水。

學習博覽:南京大學是你的母校，故地重游也會有些感慨吧。

田松:南大是我一生的轉折。小時候學物理，學科學，是要為人類造福——我們相信在科學和人類的幸福之間有必然的關聯?？墒悄洗笃陂g，我忽然發現這個關聯不存在了:你造了原子彈，真的是給人類造福嗎?一下子動力喪失，興趣也沒有了。當時天文系有位陸埮教授與我談得非常好，他愿意讓我轉到哲學系去。和哲學系系主任面談，不料他說:“你物理沒學好，想轉到哲學系來，把我們哲學系當什么啊?”所謂哲學乃是愛智之學，作為哲學系的教授，竟然看不透面子。同時，作為老師，怎么可以以這種方式拒絕一個學生?這個理由完全上不了臺面，至少你可以假裝語重心長，比如說:你現在基礎還不夠，你如果想來哲學系，你應該讀哪些哪些書，過兩年再來。

那時我覺得，我已經對物理專業不感興趣了，繼續撐下去，對我自己是浪費時間，對老師也不夠尊重，所以決定退學。學校不同意我退學，說只要我把課程修完，就給我個研究生班的畢業文憑。于是我就又待了一年。這一年完全沒有壓力，隨心所欲地選了一些課，比如電影理論、戲曲欣賞、地質學概論。還結交了三教九流的朋友，有哲學系的、歷史系的，南京藝術學院的，過了特別瀟灑的一年。

礦業報角落里的小文青

學習博覽:南大之后又做了些什么呢?

田松:找工作時，我想找家報社。人家都覺得怪:學物理的，碩士文憑不要了，要做編輯。不靠譜!后來去了印刷學院，當物理老師。再后來去了《中國礦業報》，做了幾年文學副刊。

學習博覽: 在礦業報的文學副刊上，你又做了些什么呢?

田松:我想我對中國的地礦文學事業(笑)還是有一定貢獻的。我有自己對文學的看法，我提倡樸實的、真實，反對虛華的、虛假。我按照這個理念選擇文章，培養業余作者，和很多作者成為朋友。我還堅持每月組織一兩期特別版。我約過的最著名的人物是王小波。

整個80年代是一個理想主義的年代。一直到1989年，中國的理想主義一落千丈，一蹶不振。整個一代人都處在迷茫之中。當時我有個想法，為這個時代做幾個“切片”:就某幾個話題訪一些人，過五年、過十年再請同樣的人談同樣的事情，做一個比較。這種訪談我做了七八位，其中包括王小波。不過，這個工作沒有堅持下去。小波去世后，我們的訪談整理出來，被李銀河收入到小波紀念集《浪漫騎士》中。

二考燕園

學習博覽:后來怎么又會想起要考博士，而且還一考考了倆?

田松:在礦業報做文學副刊，很快就覺得不過癮。記得當時《南方周末》有一篇文章列舉了“改變生活的十種方式”:結個婚、離個婚、生個孩子、買個車、上個網、出個國、考個博……。我想就考個博吧。那時候我最想做電影、當導演，就考電影學院。那年電影學院還沒有博士點，鼓足勇氣再考一次碩士。沒有想到英語翻了車，那年作文題目是Hope Project。我翻譯過一本榮格的書，所以Project在我看來，一直是“心理投射”的意思。直到午飯時，我才忽然意識到，這是希望工程。最后英語差了一分，與電影學院擦肩而過。

一年過去，生活如故。還是接著考吧。不好意思再考碩士了。轉了一圈，還是決定考北大的科社中心。主要原因是好考!我把科社中心幾年的考題借了出來，發現我幾乎不需要復習。無論是科學史，還是新潮的科學知識，什么大爆炸理論，混沌理論，永動機，都在我的涉獵范圍之內。所以信心十足，專業課不需要怎么復習，只要專攻英語就行了。

我那時很狂妄，我覺得自己像一個天池，池中滿滿的水，無論從哪個方面打開一個口子，就會流出一條大瀑布。所以考什么，對我來說不是最重要的。

考北大我考了兩年，怎么說呢，全考過了，但是都沒有被錄取。特別黑色幽默，夾縫一代的宿命。第一年已經從礦業報調檔，就等著發通知書了。關于這個故事有很多版本，其中一個是這樣的，一位老先生從外地回來，說:“這個人怎么還錄取?他是搞偽科學的，我們不能培養這種人?！钡诙旮^，面試不及格。原因之一，當時的中心主任告訴我，有一位老師說了，當年南大哲學系不要的人，我們要了，人家會怎么看我們?

既然已經考了，就特別專注這個領域。關于科學、技術，我自己也有些想法，只是不知道這些想法在什么位置，是不是已經被人說過，或者在專業領域是本來是常識。我到北大科社中心的閱覽室把這個領域將近20年的雜志全部借了出來，從后往前讀，先是精讀，不管看不看得懂，每篇文章都讀。讀過了近幾年的，開始泛讀，直接翻到每一年的總目錄，找我感興趣的。這樣，我對這個領域的學者都在做什么，心里都有數了。然后我開始就在這個領域寫學術文章，很快就發表了。

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學習博覽:這次對你的打擊也挺大的吧?

田松:第一年我對朋友們說:一個這么優秀的人要給他們做學生，不要，是他們的損失。第二年我才真有了失敗的感覺，心里憋了一口氣，再考!更何況，考了兩年，對這個領域已經很熟悉，口子已經打開，欲罷不能了。所以第三年，1998年，無論如何我得考上。只是不能再考北大了。就同時報了中科院和社科院，就都考上了。

學習博覽:這樣是不是違反教育部的規定啊，我知道你是兩院博士，但是你怎么能讀兩個博士，而且還是同時讀呢。這又是怎樣的機緣?

田松:其實我打了一個擦邊球。我完全不違反教育部的規定。規定是有了博士學位的和在讀的博士生不能報考，但是我報考的時候，兩個都不是，所以不違規。為了保險，很多人會同時考兩個，如果都考上，就舍掉一個。同時讀是個挺累挺傻的事兒，也沒有什么現實意義，所以也沒有人想過設個規則防范。

董光璧先生是我走入學術道路的領路人，頭兩年考北大一直是董先生給我寫推薦信，發表文章也是董先生推薦的。到了第三年，我兩個博士的導師中科院科學史所的陳久金老師和社科院哲學所的金吾倫老師，都是董先生介紹的。

考博嘛，總要和老師們見個面。我問董先生，南大那事兒我還講嗎?董先生說，就不要跟講了?？墒俏夷歉钣稚蟻砹耍X得這事兒要說在前面。金老師說:物理學學不好，不能證明哲學學不好;再說你物理不是沒學好，你是不想學了。金老師那年不招生，但是輔助劉吉老師帶學生，于是我又見劉老師，劉老師當時是社科院的副院長，劉老師反過來安慰我。陳老師也是。

古人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照此邏輯，擇師如擇父。我很慶幸我成了劉吉老師、金吾倫老師和陳久金老師的弟子。

兩面的老師都對我格外青睞，我不忍放棄任何一方。除了學術上的原因之外，還有感情上的原因。陳老師本來有機會招收本所的一位，但是他選擇了我。我如果放棄中科院，他那一年就沒有學生了。我覺得這樣很不仗義。在社科院那邊，我政治不及格。但是社科院有一個特殊的規則——“試讀”，就是先進來聽課，第二年重新考不及格的那一門，名義上算第二年的學生，但可以提前畢業。聽說劉吉老師多方奔走，付出了很多時間和精力，為我爭取試讀名額。我如果放棄，也辜負了劉老師。這時候機會來了，社科院研究生院不肯給我正式名額，只肯讓我委培，所以不用調檔案。中科院那邊是正式的，官費博士生。于是我就出來了念頭，檔案調到中科院，以礦業報委培的名義，到社科院委培。

我硬著頭皮征求導師們的意見。董先生說，挺好。陳老師說，你要是有精力我倒沒有意見，你只有把我這個論文做好就行了。金老師更有意思，他說:好，我堅決支持你。更讓我喜出望外的是，劉吉老師也支持。

就這樣，我讀上了“兩院”的博士，在三年多的時間里，寫了兩篇主題互不相干的博士論文。01年答辯一個，02年答辯一個。在社科院是一個純哲學文本，惠勒的非實在論整體論的量子力學哲學思想;在中科院是中國少數民族科技史，我的案例是納西族。兩篇論文都獲得了評委的高度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