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61年春,周揚、以群等人到杭州討論電影劇本《魯迅傳》與《文學原理》,《文學原理》是以群主編的大學文科教材。夏衍秘書、上海女作家李子云當時因病在杭州屏風山工人療養院休養。當她得知周揚、以群來杭州,便跑到岳墳杭州飯店去看他們。不知誰建議大家去虎跑喝茶,十余人便乘一輛面包車去了。進入山寺,在茶室里坐成一個以周揚為中心的橢圓形。當時氣氛很好,不少人想利用這一難得機會向周揚討教,開始語聲嘈雜,逐漸四座安靜,周揚開講。周揚夫人蘇靈揚卻十分氣惱,她對李子云說:“這個人就知道開會,離了開會就過不了日子,難得出來走走,坐下來又開上會了,真沒辦法。”李子云感慨萬千:“我突然感到一種對周揚同志的同情。一天到晚不知疲倦地開會,這種生活該有多單調。許多領導同志公余都有一些愛好,周總理愛跳舞、看越劇,陳老總愛下圍棋(路過上海機場停留幾小時都叫棋友去下棋),潘漢年愛打百分,夏公愛集郵,周揚同志業余可喜歡什么呢?我沒發現。似乎除了開會就是變相開會的談話。”
1953年春,李子云第一次見到周揚。她說:“周揚同志正值壯年,精力充沛,講起話來,一口湖南口音,滔滔不絕。即使兩三人談話,周揚同志講話也像開會一樣,言必馬列,有條有理,一絲不茍。到了開會場合,那就更不用說了……他不僅言必馬列,而且言必工作……約到他家談話,他的談話也很少超出工作的話題……周揚同志似乎更習慣開會,似乎從開會中能夠得到一很大的樂趣。”
二
“文革”后,周揚復出,許多單位請他去演講和作報告,周揚幾乎有求必應,一些至愛親友再三勸阻,還是其習難改。至于文藝界的會議,他更是每會必到,每到必講。1984年秋,周揚病勢漸重,躺在醫院里起不來,腦血管障礙使他經常說錯話。王蒙去看他,告辭時另一探望者問王蒙即將在京西賓館召開的文藝座談會,周揚眼睛一亮:“什么會?”口齒不再含糊,語言再無障礙,笑容不再隨意平和,目光如電,“他恢復了嚴肅精明乃至是有點嚴厲的審視與警惕的表情”。弄得王蒙與另一位探望者哈哈大笑,勸他老人家養病要緊,不必再操心這些事情,自有年輕同志去處理。王蒙說:“這是我最后一次在他清醒的時候與他見的一面,他的突然一亮的目光令我終身難忘。”這道因“開會”亮起的目光,蓋因使王蒙刻骨銘心,數年后成為悼文標題“周揚的目光”。
三
當今青年及后人必生疑惑:最最令人頭疼的開會何以會成為周揚的樂趣?更何以在生命之火漸趨熄滅時還會激起一道回光返照的目光?他們不知上世紀五十年代,參加各種會議成為中國人民新生活的一大標志。文藝革命起家的左翼文化人自然十分習慣看重思想革命。從源頭上,革命必須開會乃是來自蘇聯的“光榮傳統”。1922年,初次訪蘇的張國燾就抱怨:“在莫斯科,各種各樣的會議是永遠開不完的。這些會議所花的時間也冗長得可怕。”鄭超麟回憶莫斯科東方大學生活:“每次開會常常兩個、三個、四個鐘頭,緊張、興奮、熱烈。有甚么工作做呢?沒有工作做。有甚么學問研究呢?沒有研究理論問題。開會時間大多數消磨在‘個人批評’上面,所批評的并非具體的事實,而是一些抽象心理形態,例如:你個性強,你驕傲,你有小資產階級習氣,你有無政府主義傾向,等等。被批評者也想出類似的批評以批評批評者。結果大家面紅耳赤,心里種下仇恨的種子。總之,大家學會了孔夫子寫《春秋》的筆法:誅心;又學會了宋儒的正心手段,不過不是用來責己,而是用來責人。”
1942年,一位共產國際聯絡員兼塔斯社記者訪問延安,沒多久就發現:“在軍隊里也像在特區(即陜甘寧邊區)各地一樣,惟一的工作就是開會。”這也許有點夸張。不過,那句上世紀五十年代的著名流諺“國民黨稅多,共產黨會多”,出處居然是周揚本人。1960年春,上海作協在中宣部統一部署下召開反修正主義會議,旗號為“批判修正主義文藝思想,重新估計近代資產階級文學”,意在“破除對資產階級文藝的迷信,攀登無產階級文藝高峰”,聲勢浩大,調動復旦、華東師大、上海師院中文系學生到作協參加,華東師大中文系女生戴厚英就是在這次會上得譽“小鋼炮”。此會長達七七四十九天,開會就是工作,工作就是開會,實在超出今天年輕人能夠想象的范疇。至于這次長會的成果,“在這次會議中,除去領導這場批判的三五成員之外,當時上海知名的美學家、文學理論家幾乎無不受到了傷害”,如錢谷融、蔣孔陽、羅稷南等。最著名的觀點是:“越是‘精華’越反動,毒害越大。”本來上海“四十九天會議”要推廣至全國,因上峰考慮到以如此簡單的方式橫掃西方國家的“國寶”,尤其蘇俄文學也橫掃在內,涉及國際關系,這才作罷。“文革”時,哈爾濱某女知青嫁給聾啞人,問及原因,乃是此男享有“會議豁免權”——不用參加任何會議,能有時間多料理家務。
四
上世紀五十至八十年代,會議之多之長確為意味深長的歷史一景。當時從上到下,動輒就開幾十天的會。如1959年夏驚天動地的廬山會議,會期四十六天;1962年初空前絕后的“七千人大會”,二十八天。基層每縣初冬的“三級干部會議”,年年必開,一開也要十天半月,甚至二十多天。廠礦學校商店也是大會小會不斷,一開就是半天。后人一定會問:“有那么多要說的事兒么?有那么多話么?既然有那么多內容,為什么不寫下來發給大家?”但那時候的人是不敢這么問的,會也開得很認真,有作用沒作用至少大家聽得十分認真,這才有喜歡開會的周揚。否則,聽眾沒精打采無所謂不耐煩,他在上面“對牛彈琴”,還會有什么精神頭?
“文革”以后,隨著“思想革命”重要性的下降,會議銳減。進入二十一世紀后,市場經濟也不允許開那種無效的冗會。謝天謝地,總算饒了我們,開會不再成為普通百姓的日常必修課。不過,當我們回首“愛開會的周揚”,一絲苦澀,一聲輕嘆,在咀嚼內中諸多歷史信息的同時,自然也一并丈量出歷史跨邁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