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限地球時代的盛世危言

反技術、反科學、反文明

我們被人斥為“反科學”，最初我是不以為然的，我只愿意說我是“反科學主義”。但是后來，反對的力度一點點加強。90年代初期我只是反技術，不反科學，后來技術連著科學一塊反。

科學為什么就有價值?為什么科學必然對人類有好處?這是個問題，要琢磨。于是開始了對科學主義的批判。近年來，反的力量加強，從對科學主義的批判走向了對工業文明的批判。

不僅僅是科學出了問題，而是整個文明的結構，文明的理想出了問題。我現在做的工作很寬，有純粹的科學哲學問題，有科學思想史的問題，有涉及少數民族的問題，還有垃圾問題研究，營養學批判，甚至還涉及教育學，各個領域都有。甚至還有《人這種動物為什么要喝牛那種動物的奶》，看起來毫不關聯，但是在文明批判這個角度全都統一到一起了，他們相互關聯的，是一個大問題下的不同側面。

有了人生觀，還要有“人死觀”

劉華杰教授說，我們現在只有人生觀，沒有人死觀，沒有關于死亡的文化。這是工業文明的重大問題之一。所有的民族都有關于死亡的文化，只有生活在工業時代、技術時代的人，死亡文化在萎縮。悼詞上總是這樣寫:“某某某因病醫治無效”，從來沒有人有過這樣的悼詞，“某某某壽終正寢”。這里面蘊含了一個假設:死亡是一個意外，是一個技術的失誤。預示的是我們的技術在不斷進步，進步的結果醫治后死不了。這個人醫治好幾次都有效，可是總有一次是無效的，你總得死。但是這種表述方式本身就已經把死亡遮蔽了，我們不能夠直接地面對死亡——這也是工業文明的一個后果。

未來世界是垃圾做的

90年代初，我想到了一個循環的問題。在以往我們的觀念里，水從海洋蒸發到陸地，植物吸收二氧化碳放出氧氣，所以整個地球上這些東西都是循環的。一種生物排出的垃圾對另一個生物有用，大自然中沒有廢物，真正的大自然沒有垃圾。我的問題是:難道這種循環真的是可能的嗎?

比如說種地，所有的地種幾年后，它的肥力就會下降，所以要休耕。原始森林怎么就能夠生生不息呢?所以我想，從更大的范圍內，這塊原始森林的生生不息是否是以旁邊那塊地的沙漠化為代價?

人們相信這種循環的概念，也便相信科學技術可以使這循環速度加快。循環速度加快意味著我們可以享受更多的物質。垃圾問題一向被認為是一個枝節末梢的問題。人們相信科學技術的進步可以解決垃圾問題，常見的說法是:垃圾就是放錯了地方的能源和資源。現在是垃圾，等科學技術進步了，就可以變廢為寶，重新利用了。正是這樣的觀念支撐我們以這種方式發展。

2004年，我又提出了一個問題:為什么我們在都市的街頭可以喝一瓶礦泉水?水源處本來是有動物、植物和人的，你把人家的水拿走了，這瓶水就不能在那承擔它原來承擔的生態功能。所以我們在城市里喝一瓶礦泉水，首先對水源地構成了傷害。下一步，礦泉水瓶子要扔到垃圾桶里。為什么你能把它扔出去?因為北京城外有個垃圾堆，專門放這些北京城里的垃圾，而且這個垃圾堆在逐漸擴大。所以我們在城市里喝一瓶礦泉水，又對垃圾排放地的生態構成了傷害。從熱力學第二定律的角度，我不相信技術進步可以解決垃圾問題。相反，技術進步只會使垃圾更嚴重。所以我認為，垃圾問題將會超出能源、糧食問題，成為未來社會最嚴重的問題。和能源問題、糧食問題一樣，垃圾問題是個戰略問題。

只用一個太陽

我們說人類只有一個地球，通常的解釋是:能源有限，資源有限，所以要精打細算，才能可持續發展——這個可持續發展是人的可持續發展，可持續而且還要發展。在這個解釋后面，我補充了一點:有限的不僅僅是能源和資源，還有地球容納垃圾的能力。前一個有限或許可以解決，而后一個有限是解決不了的。比如說，常溫核聚變一旦在技術上實現了，理論上人類就擁有了無窮的能源。當我們擁有了無窮的能源之后，垃圾問題將會更加嚴重。也就是說，能源問題的解決將不是人類的福音，而是人類的災難。

任何馬達、發動機，功率越強，運轉越快，就要輸入更多的能源，更多的原料，也會產生更多的垃圾。所以無窮的能源，意味著無窮的垃圾。現在我們強調發展、進步，那就意味著使用更多的資源和能源。所以我還提出:“人類只有一個太陽”，這個樸素的事實意味著，人類可以享有的能源有一個上限，這個上限就是太陽。地下的石油、煤是遠古的太陽，我們是把遠古的太陽掛在天上，來支撐著今天的生活。未來的生態文明必須要回到一個太陽的生活。

我們可能來不及了

我認為，真正的問題不是怎樣發展，而是怎樣停下來，如果我們停不下來，轉向生態文明的方向，人類文明就會終結。

從事實判斷的角度，我是一個絕望的悲觀主義者。人類這種貪欲是難于抵擋的，我們可以已經來不及了。但是，即使悲觀主義者，也可以樂觀地生活，不能因為難以挽回而隨波逐流、同流合污。

我們每個人都是要死的。即使你知道將來要死，現在仍然是要做一個負責任的人。我把這個概念擴展一步，我強調，人類要做一個有道德的物種。雖然整個人類早晚是要滅亡的，但是你不能說你要滅亡了，你現在就做一個沒有道德的物種，在沒有道德的物種里面做一個沒有道德的人。現在的人確實是沒有道德的物種，尤其是我們中國人，面對自然，面對其他物種完全沒有道德，沒有任何底線。

人類是地球的“癌細胞”

關于地球的問題又有另外一個學說可以幫助我們進行討論，就是蓋婭學說。

蓋婭學說由英國大氣物理學家拉夫洛克提出，美國微生物學家馬古利斯加以完善。這個學說的核心觀點是，整個地球像一個單個的生命，這個生命就是蓋婭——大地女神。作為地球上的寄居者，人類和蓋婭的關系相當于我們的細胞和我們的身體之間的關系。正常的細胞會跟著我們逐漸衰老，然后死掉。蓋婭也會衰老，也會死掉，也就是說地球上的生物圈早晚是要滅亡的。可人是什么呢?人是蓋婭體內的癌細胞。比方說，如果癌細胞不折騰，一個人可以活70歲，它也可以跟著活到70歲。但是它偏偏折騰，40歲就把人給折騰死了，人死了，它也必然跟著死。人類這種物種在地球上表現的就是癌細胞的模式，它無度繁殖，不斷擴張，不斷占有其它物種的生存空間。擴張的結果是把蓋婭提前折騰死。本來蓋婭可以再活個幾億年，可是人這么一折騰，蓋婭就會猝死。

人類文明都是在大河邊上開展起來的，但是現在，中國有70%以上的大河不能直接飲用了，水都不能喝了文明怎么持續?我看了一則報道，說房山人民喝到了兩億年以前的水，水井打到地下封閉兩億多年的巖層里。它是把它當成科學成果、當成好事來宣傳的。可是你想象一下，它多可怕啊，太可怕了。

癌細胞是一種強大而愚蠢的愚蠢的細胞。強大，但是愚蠢。從蓋婭的角度，人類也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