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話重復多遍無人理會,而有的聽上一回就會深刻印象,譬如“人總得要適應環境”這句話。
1972年11月28日,“東方紅”405#輪滿載著知青從軍工路碼頭出發,三天后到達長江北岸的普濟圩農場。想想人的角色轉換是瞬息間的事,離開都市的中學生們休息了一天,就得下到農田去拔棉花秸桿。那年棉花長勢不錯,已收盡棉桃的秸桿仍透出倔強的生機。知青們要將它們從地里拔起,堆放到田頭捆扎好。才拔了大半天,一個個就覺腰酸背疼,盡管戴著手套,手掌手指間還是打起了水泡,衣服上又被枝杈劃出了不少破洞,于是都坐在田頭長嘆短吁。那是個陽光很好的正午,巡視過來的連長姓黃,約50歲不到的年齡,臉上滲透著莊稼人才有的精明,看到這副樣子倒并不計較,給眾知青示范了一番拔秸桿的要領,無非是弓背叉腳腰用力等。他對大家帶著的細帆布手套很是贊嘆,說大上海的東西就是不一樣,連手套都做得這般皮實!有人將手套褪下遞與他,黃連長說我哪消受得起這玩意喲,揚一揚手掌道:“還是這副皮手套最結實。說話間踱到另一塊田地去了。”
第一天沒有指標,拔多拔少好歹混過去了。但從第二天起定了數量,拔下的秸稈還得抬到打谷場上過秤,每人不完成350公斤的指標不能收工。初來乍到的知青哪領教過這種架勢,于是商議道:“乖乖,比地主還厲害,今天下午咱們干脆集體不出工,看他們怎么對付!”說干就干,吃罷午飯都往床上一躺,兩天來累得夠嗆,躺到床上倒真睡著了,連下午出工的鐘聲都不曾聽見。迷迷糊糊中覺得有人進了屋,睜眼一看竟是黃連長!盡管心里頭打著小鼓,但眾人依照約定仍舊裝睡。連長倒不惱火,隨便在近門口的床沿上坐定:“從大城市下放到這里來,咱這里條件差照顧不周,活干得辛苦,你們想休息打個招呼我準假。”幾句話說得屋里人都不約而同從床上坐起,紛紛朝他大倒苦水:當初來城里招工時,場領導說我們住的是四人一間瓦房,忙時務農閑時軍訓……現在住的卻是干打壘的漏雨棚屋,干的是人均十畝地的農活。他不吱聲聽大家把話說完,說了以下這段樸實的話:“人總得要適應環境,這里的條件的確很苦,莫說你們大上海,就是隔壁的連隊也比咱強多了。但是話又說回來,在后河堤對岸村莊插隊的知青,也是你們老鄉吧,看中咱農場月月發工資,有事無事跑我這里來磨嘴,想把戶口安過來,說再重再苦的農活也不會計較,至少每天的菜金有了著落。咱隊里還有一批比你們早來的知青,當初也是叫苦喊累的,他們現在宿營在外開河筑堤,假如讓干這種照顧婦女病號的拔棉花桿活,他們還以為是小看人呢!每人頭上一片天,哪個也不是天生注定該享福或受苦的,環境總得靠人去適應和改變,既然響應號召來了,好好干都是可以有前途的!”被窩里的眾知青豎起耳朵認真聽罷,似乎再也睡不安穩了,一個個找鞋換衣準備下田,連長卻連連擺手說:“你們就歇一個下午吧,明兒接著干就是了。”
一個月以后,我們也開到長江堤腳下安營扎寨,掄鍬挖土——胳膊疼痛得連筷子也拿不住;抬筐筑堤——杠棒壓得肩膀紅腫,一碰就哇哇叫;午飯在工地上打發,凜冽的江風中,瓷盆里的飯菜未吃就已冰涼;完成的是和老知青一樣的土方量,上工時間自然要比人家長。 如此環境下卻再沒有一個吱聲,“人總得要適應環境”的話卻掛到了自己的嘴上,當然話音中帶有幾絲凄涼。
好多年以后,當從書上讀到英國戲劇家蕭伯特的名言:“你不能改變世界,只能去適應世界”;還有那句家喻戶曉的流行歌詞:“究竟是你改變了世界,還是世界改變了你?”我就不禁想起了黃連長“人總得要適應環境”這句話,在入鄉隨俗的感知上,偉人與凡庸的認識竟然如此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