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達夫故居隨想

富陽是吳均的文章:“風煙俱凈，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自富陽至桐廬一百許里，奇山異水，天下獨絕”;富陽是黃公望的圖畫:一卷《富春山居圖》坡岸水色，群峰爭奇，江水茫茫，叢林茂密，村舍點綴，漁舟垂釣。富陽更是一個人，一個名叫郁達夫的人，一個中國文學史繞不開的作家，一個偉大的愛國者，一個傳奇人物，一個性情中人。

郁達夫(1896年-1945年)，原名郁文，出生于浙江富陽一個破落的書香門第。不知是否是天意，他的名字，似乎就預示了他一生的命運:郁與文。郁達夫幼年喪父，家道中落，童年的寂寞窮苦，使他自小就有一種憂郁的氣質。《達夫自傳》記載了小郁達夫的一段“皮鞋風波”:小郁達夫想要一雙皮鞋，他的寡母愛子心切，雖然沒錢，還帶著他跑洋貨店賒欠，遭盡白眼。無奈之下想上當鋪當掉衣服，小郁達夫拖住母親，母子二人相對大哭。這事深烙于郁達夫幼小的心靈，在艱辛的生活環境中過早地品嘗了世態炎涼，使他變得自卑敏感。長大后，婚姻的挫折、生活的動蕩、經濟的窘迫、政治的陰晦、國家的不幸……郁達夫真是欲不憂而不得已了。1945年8月29日，化名趙廉的郁達夫在印度尼西亞的蘇門答臘島被日本憲兵誘騙殺害，結束了跌宕起伏的憂患一生。“文”則是郁達夫一生的華彩樂章。他自小就受到古典詩文的良好熏陶，“九歲賦詩四座驚”，中學時便開始發表詩作。1913年，他隨長兄去日本留學，廣泛涉獵了中外文學和哲學著作。1921年與郭沫若、成仿吾等人發起成立創造社，出版了新文學最早的白話短篇小說集《沉淪》，以其“驚人的取材、大膽的描寫”震動了文壇。此后筆耕不輟，寫下了大量的詩歌、小說和散文，用自己的才華確立了在近代新文學的地位。

來到富陽，郁達夫故居不可錯過。地以人名，如今故居一帶已被辟為公園，就叫郁達夫公園。故居坐北朝南，面對悠悠富春江水。青年郁達夫雕像立于門前，手執書卷，遠眺一川如畫的大江。而這，或者就是達夫當年的寫照吧。《達夫自傳》里有一段鄰居阿千帶童年達夫到江邊的文字，達夫第一次看到“寬廣的水面與澄碧的天空”，不由生了少年之愁:“那些上下的船只，究竟是從哪里來，上哪里去的呢……遠看天和水以及淡淡的青山，漸聽得阿千的唱戲聲音幽下去遠下去了，心里就莫名其妙地起了一種渴望與愁思……我要到什么時候才可以到這像在天邊似的遠處去呢?到了天邊，那么我的家呢?我的家里的人呢?同時感到了對遠處的遙念與對鄉井的離愁，眼角里便自然而然地涌出了熱淚。”

富春江養育了郁達夫，江邊一座小小的院落曾給了他最初的庇護。三開間磚木結構樓房，白墻黑瓦，很江南。1998年，因舊城改造按原樣移地重建，原址在現故居北面十多米處。2002年以來，富陽市文物館廣泛征集資料、實物對故居進行修繕與布置陳列。2003年2月，郁達夫故居正式對外開放。

入門，首先是一個花木扶疏的小花園。花園被一條甬道分為兩半，左側放一只水缸，少年郁達夫還曾不小心掉進缸里。右側是中草藥園。郁家祖上幾代都是儒醫，中醫師多喜好花木草藥，達夫祖父更為癖好，園中花木草藥即由他培植。

故居一層為正廳、廚房等房間。正廳陳列豐子愷、黃苗子、茅盾、魯迅等名家的題字及畫作。廚房則陳列菜柜、土灶、水缸等有江南特色的烹飪用具。灶頭垂下的小小竹飯籃，把老屋情懷幽幽傳來。尤其引人注目的是正廳左墻一幅魯迅先生的親筆手書:“運交華蓋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頭。破帽遮顏過鬧市，漏船載酒泛中流。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冬夏與春秋。” “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耳熟能詳，卻不料就是魯迅先生專門寫給郁達夫的。這首詩作原來是有一個落款的:“達夫賞飯閑人打油偷得半聯湊成一律”，說的就是其中的故事。那一次，郁達夫請客，魯迅夫婦、柳亞子夫婦、郁華夫婦都到場。

二層主要是郁達夫及其母親等的臥房。郁達夫的房間里，一張老式木床占據了大半空間，床上支著一頂舊紗布蚊帳，一架老藤編制的書架靠墻立著，密密地插著書籍。郁達夫嗜書如命，從其“絕交流俗因耽懶，出賣文章為買書”即可見一斑。郁達夫讀書藏書之富名聞一時，只不知架上這些書是不是郁達夫生前留下的。墻上貼著郁達夫和第一任妻子孫荃的照片。郁達夫的感情生活復雜而激越。郁達夫說過:他與孫荃的結合，是為了成全年事已高的母親的心愿，他與孫荃的婚禮也由其母親包辦，兩人確曾有過一段甜蜜的日子。孫荃生于富陽一個地主家庭，上過私塾，精通舊體詩詞，也有才情。郁達夫赴日留學期間，兩人多有鴻雁傳書、詩詞唱和。郁達夫甚至決定給未婚妻改名，并且贈詩曰:“贈君名號報君知，兩字蘭荃出楚辭。別有傷心深意在，離人芳草最相思。”孫荃之名，即由郁達夫所改。然而，郁達夫對于孫荃，始終欠缺一份激情，王映霞的出現，結束了兩人的緣分。1927年，郁達夫在友人家中初識王映霞，一見鐘情，很快對王映霞展開了“搶逼圍”式的狂熱追求。王映霞出身名門，端莊漂亮，聰明摩登，是一個新式女性，對郁達夫的追求一度矛盾彷徨，但最終還是被感動，與郁達夫結了婚。兩人的婚事轟動一時，兩人也被艷羨為“富春江上神仙侶”。然而，郁達夫的名士習性碰上王映霞的美人脾氣，一個偏激有余，一個體諒不足，針尖對了麥芒，終是勞燕分飛。想起達夫名句“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令人唏噓不已。

斯人已矣，山高水長!“家在嚴陵灘下住”， 郁郁孤行、漂泊一生的達夫，如果夢回“秦時風物晉山川。碧桃三月花似錦，來往春江有釣船”的故里，是否可以恩仇兩忘，粲然一笑，安放了一生，欣欣然地做一回釣徒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