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
有多少仰望就有多少愛戀,
有多少羞澀就有多少擦肩。
老樣子
她穿著粉紅T恤,白色短褲,綁了丸子頭,進門時隨意看了一眼,便徑直坐到里面靠屏風的位置。那里已經坐了一個笑吟吟的男人,男人推一碗芒果冰沙到她面前說,還是老樣子。
她大大方方地接過來吃得狼吞虎咽。男人又打趣道,老樣子,老了一點的樣子。
她不接腔,仍舊埋頭猛吃。坐在門邊的常峰忍不住笑起來,的確是老樣子,卻不老,雖然換了扮相,但一吃東西還是一副沒遮沒攔的模樣。
關于蘇曉然,有很多人記得她的老樣子,高,瘦,自然鬈,一開口就是爽朗的笑。2001年,常峰剛進高中,高三的蘇曉然已然風光無限。別人都在緊張地備考,她卻被點名主持學校的三十周年慶。她毫不含糊,排練從不缺席,月考依然榜上有名。那年校慶她穿著絳紫色的小禮服,微醺的小眼妝襯托著自然鬈,她念著用王菲的歌詞改寫的句子,五月的天,閃了電。
常峰坐在臺下,旁邊的女生討論著蘇曉然的發型和聲音,最后說,師姐好厲害,開幕詞都能寫得像一首歌。常峰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那不是開幕詞,是《流年》。
這一年,常峰的CD機反復唱著王菲的歌,你在我旁邊/只打了個照面/五月的晴天/閃了電……
常峰高三時,學校請來前幾屆的狀元給畢業班打氣,蘇曉然是其中之一。她燙了大波浪,微微的煙熏妝在偌大的體育館里很是轟動。旁邊一起講演的眼鏡男忍不住從主席臺上的花盆里抽出一枝,說,蘇曉然,你一點都沒變。
眼鏡男是劉嘉駿,這所中學的另一個傳奇。他將抽出的那朵粉紅玫瑰遞到蘇曉然面前,臺下年級主任尷尬的神情怎么也抑制不住體育館里青春無以言喻的躁動和狂熱。
為了鼓勵學弟學妹,各位狀元都留了自己的郵箱。在常峰電腦的郵箱里也有一個地址,有人簡短地回復:其實王菲的最后一張專輯里我最喜歡《夜妝》。
這一年,因為“非典”,很多大學都封校停課。蘇曉然閑得無聊在寢室上網,于是把郵箱里的郵件一封封看過去。有個叫wind的人既不問學習,也不表決心,他用懶洋洋的語氣較真地寫,我認為林夕是故意不與王菲親密,所以他寫給她的歌,才能更客觀更清晰。
那又有什么關系,只要她唱得理直氣壯。她在郵件里回答。
漸漸的,他們不僅只聊音樂和王菲,她開始敘述自己的大學生活,一些零碎的波折。今天廣播臺的麥克壞了,幸好有人及時修好了那堆糟糕的線路,天,我真欣賞理工科好的男生;我主持晚會,有個男生朗誦了一首自己寫的詩,《四月》,漂亮的句子像王菲的歌詞一樣美,讓我想起北苑野羊里的紅燒肉。那紅燒肉真的很好吃,如果你能考來這里,我請你去嘗嘗……
她總是思維跳躍,但常峰每次讀的時候,都覺得能從那些語氣中感受到她的表情。他從那些微妙的字句中慢慢嗅出一種鼓勵的意味。他對自己說,常峰,要加油。
那年,常峰如愿以償考入了蘇曉然所在的大學。他在郵件里清清淡淡地寫,野羊的紅燒肉我去吃了,湯汁有一種
甜甜的味道,我也很喜歡。
沒關系
常峰入學那一年,蘇曉然因為忙于實習從廣播臺退出,在電視臺附近租了房子,開始了作為媒體人的最初跋涉,偶爾她會去圖書館借一些專業書籍。
常峰常常在主干道或圖書館門口看到蘇曉然行色匆匆。他并沒有去搭話,只是循著她的腳步進了廣播臺,不過是在導播間,專門負責那些奇奇怪怪的電路和剪輯。偶爾聽同學提到曾經的那些傳奇人物,蘇曉然是其中之一。
他在郵件中跟蘇曉然說,今天聽到你的八卦,說你當年跟廣播臺的師兄戀愛。她回得直接,那個師兄講標準的北京話,修電路的時候萬分性感。我愛死了他那磁性的嗓音,還有《四月》那樣動人的情詩。她說,我以為他是我的靈魂伴侶,但后來他換了一個從不爭辯的女孩,他說他厭倦了我的爭強好斗和倔犟。我從來都不知道,原來我在別人眼中如此強勢……
常峰回復,用了很久以前她第一封郵件里的話:那又有什么關系,只要你自己理直氣壯。
蘇曉然回得很快,短短一句話和一個手機號碼。有空給我打電話,學姐請你吃飯。
常峰的心怦怦跳起來,他將號碼輸入手機,過了許久,直到入夜早就過了吃飯時間才終于發出一條短信:我請你吧。
他忐忑著一夜沒睡,可是蘇曉然并沒回信息。他幾乎每天都在等,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看看手機,仍然沒有回音。他甚至懷疑她給錯了號碼,但卻始終沒有勇氣撥過去。一個星期后,他開始面對現實,他想也許她只是隨便說說,誰會對一個從未謀面的小師弟上心呢。為了遏制住最后僅有的一點貪念,常峰果決地刪除了號碼。他對自己說,好吧,那又有什么關系。
其實蘇曉然并不知情。因為工作原因,她總會收到不知來源的短信,她篤定有事找她的人肯定會再打電話,所以從來不去理會那些陌生的信息。她只是奇怪那個一直很懂她心意的小師弟不僅沒有給她打電話,反而好像忽然消失了。她猜想也許那個小男生學業繁忙或者談了戀愛,她甚至想象過他談戀愛時有點縱容對方的樣子。
她嘲笑自己八卦。也許他已經沒有時間再傾聽自己的牢騷了。什么時候能再遇上那么默契、懂得傾聽的靈魂呢?蘇曉然常常這樣失落地想,卻再也沒有打開那個郵箱。
你知道
2004年,常峰升任導播組長,交了女朋友,是個很活潑的女生,臺里的人都喜歡她。他并不覺得了不得,但很是縱容,有時牽手帶她去野羊吃紅燒肉。有新生羨慕地說,常師兄對女朋友真好。
年末的時候例行晚會,常峰用《夜妝》做了一個小短劇。畫面里的舊圖書館爬滿爬山虎,每個靜態的畫面中間偶爾夾雜著一個大波浪女孩爽朗的笑容。他給片子取了一個名字,《向四月致敬》。一些了解廣播臺歷史的人露出隱秘的笑,然后有一些傷感,為那年那月里悄然流逝的一段青春傳奇。
學妹們發揮著新生特有的八卦傳統,把歷屆主持人一個個評價,說到那個波浪大鬈的師姐時,忽然有人呼喊著常峰的名字說,你覺不覺得蘇師姐很像一個人?
常峰有點蒙,本能地問,誰?
你女朋友!
常峰愣住了,沒有說話。
他對著電腦反復編輯同一首歌曲,把過門掐掉,前奏掐掉,第一句掐掉,轉音掐掉,到最后變成了只有一句翻來覆去的吟唱。王菲的聲音在重新編輯之后變得更加無辜,你一念之差/我動情一場。
沒多久,常峰跟女朋友分了手。女朋友善意地對他說,你知道嗎,其實我一直都不喜歡野羊的紅燒肉,太甜膩。他詫異地看著她,然后說,對不起,我一直都不知道。女孩并不介意,但堅定地說,其實你知道。
常峰面無表情地轉過頭去。
糖水店
2008年國慶節,家鄉的小鎮上開了家糖水店。
常峰看著蘇曉然從遠處拐進來。她推門,跟劉嘉駿打招呼,然后開始氣吞山河地吃芒果冰沙。他還是習慣躲在角落里偷看她。胖了一些,頭發弄直了,沒化妝,粉紅的T恤顯得青春可愛。他聽到她大聲說,就因為老了才要裝嫩啊!然后爽朗大笑。她說,你別在我家老太太跟前說年紀,她一想起我的年齡大概就得焦慮。劉嘉駿拍拍她的肩膀問,怎么,你也愁嫁?沒事,兄弟在這呢,好歹知根知底!
她一口氣笑岔了過去,沒遮沒攔地說,咱們要能開始還等現在!常峰的心又開始怦怦直跳,他覺得這些話好像有言外之意。他忽然很想過去告訴她,這么多年自己就是那個一直和她寫E-mail的師弟,告訴她自己一直喜歡她。
去告訴她吧,哪怕她可能莫名其妙地驚叫。
他開始忐忑地挪動細碎的步子,正要起身,卻在聽到她那句“為什么再也找不到一個像那樣契合的靈魂”時猛然打住。他收回蠢蠢欲動的腳,最終忍住,悄悄結賬默默離開。
其實那天,蘇曉然從進門就覺得坐在門邊的男生有點眼熟。她忽然想起來,他們曾經在中學的校園里見過,他安靜地拿著課本聽演講;在大學的廣播臺里見過,她去探訪臺里的舊同事,他蹲在一堆線路里調試音響;在學校門口的野羊餐廳門口見過,她吃完剛拐過門口,看見他從另一邊進去……
她再次想起那個一直和自己通郵件,后來卻杳無音訊的師弟。她看看劉嘉駿,猛然發現,有些人就算是勾肩搭背睡在一張床上也擦不出火花,而有些陌生人,因為兜轉太久的緣故,竟也覺得很親切。
黑花//摘自《女報·時尚》2009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