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在重慶永榮,有一個煤礦,據當地人講,這是一個已經有三百多年開采歷史的老礦了。
三百多年,細算起來,大約是明末清初,那個時候,正是李自成和張獻忠們揭竿而起的時候,或者說,正是明王朝最艱難與殘酷的時候。在這樣一個大動蕩的年代中,重慶的永榮人,卻在大山深處默默地挖著煤炭。
三百多年后的今天,我也蚯蚓一樣潛入地底,在離地面八百米的深處。
在這樣一個深處,初到時,有一種恐慌感,一是害怕發生瓦斯爆炸,二是擔心巷道垮塌,三是總覺得已經接近地心處,害怕巖漿之類噴發出來,焚燒我于地底八百多米的深處。
雖然這些擔憂是多余的,但對于從來沒有下過礦井的我來說,實在是有一種心驚膽戰的感覺。
隧道很窄、很潮、很黑,也十分長,彎彎曲曲,游離于時光之外、歷史之外。難怪三百多年前,他們沒有去參加爭奪江山的殺戕,原因全在隧道遠離著時間與歷史,充滿的是黑暗、是霉氣,是不需要日歷的漫長歲月。
不曉得走了多么長遠,反正是在隧道的盡頭,就是工作面了。在這樣一個無路可走、不見天日的地方,掘進工們向前拓展著隧道。
借助十分微弱的燈光,我看見四名礦工。他們穿得很少,一身都是塵土。
手握風鉆的礦工,顯得非常吃力,很艱難的樣子。他用肩膀狠命地頂著風鉆,風鉆劇烈的抖動把他震動得很難看,像是在篩糠,更像觸電時的那種哆嗦。這風鉆的聲音十分響亮、十分沉悶,相當刺耳,在隧道的十里之外就可聽到。風鉆那巨大的響聲,被隧道一絲不漏地密閉在里面,在巖壁間彈過來又彈過去,就更加的響亮。
我因為是第一次來到這里,只覺得這聲音要把我的整個身軀擊成粉末。在這樣的時刻,我感到自己要爆炸了,要撕裂了,整個人要崩潰了!我想立即逃離出去,想馬上找一個清靜的地方,息一息,躺一躺,讓心靈和血液得到一點點松弛,免得被這驚天動地的轟鳴聲給弄瘋了!
我硬著頭皮、強打著精神繼續體驗。風鉆鉆動的時候,要大量噴水,目的是為了降低粉塵。在微弱的燈光下,我十分清楚地看見,風鉆手的褲襠也被噴出來的水弄濕了,像尿了褲子似的。在這里挖掘隧道的另外幾名礦工,他們不僅是清一色的蓬頭垢面,而且是清一色的像尿了褲子似的。
由于聲音特別大,也由于他們很忙,我無法打聽到他們每個人的名字,只知道他們共同擁有一個名字——礦工。
面對這幾個礦工,我不知道他們已經這樣干了多少年了。在大城市的十字路口,據說一個交通警察一年要吸進一塊磚頭的粉塵。這個工作面的粉塵要比大城市里大得多,他們每一個人一年要吸進去多少塊磚頭的粉塵呢?他們吸進去的粉塵怎么消化?他們的肺部和氣管該是一個什么樣子呢?現在一些住電梯公寓的人都說患了風濕性關節炎,那么,他們一輩子都在地下八百米的地方,一輩子都像尿了褲子的樣子,他們的關節會不會因患風濕病而發炎與疼痛呢?他們的關節發了炎會是一種什么樣子?他們的關節疼痛起來的時候,有沒有人知道?如果沒有人知道,他們該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這一切,我都無法知道,因為,沒有一個人能夠告訴我。
……
這就是我們共和國的礦工!
二
從八百米的地底下回到地上面,實在是有一種回到了天堂的感覺:天藍了、花紅了、葉綠了、鳥鳴了、水流了……
在井口處,我看見一個礦工,他也剛上井來。他頭戴藤帽,手提礦燈,身穿工裝。
最吸引我視線的,是他的臉——很黑,是黑人的那種黑,是鍋底的那種黑,是墨水那樣一種原黑。順著臉,我向下看去,他的脖子居然也很黑,仍然是鍋底和墨水的那種黑。鍋底或墨水一樣原黑著的,還有他的手,還有他的胸膛,還有他的雙腳和他那從磨破了的褲襠里漏出來的屁股蛋子……
十分滑稽的是——在他漆黑的臉上,他的眼睛和牙齒卻分外的白著。這白,白得非常不協調,也給人一種白得特別兇猛的感覺,兇猛得如一頭時時刻刻都想憤怒地撲向獵物的黑熊。
我對同行的朋友說:“你看他好黑啊!”
我的話,好像被他聽見了,他轉過身憤怒地看著我和我的朋友。這時,我清楚地看見,他的憤怒是非洲黑人為了爭取人格尊嚴時的那種憤怒,此刻就感到他更像一頭憤怒了的黑熊。他的眼球,好像在噴火,他好像要用這火燒毀了我。
我有些害怕了,趕忙討好著說:“您好!”
沒想到,他竟然笑起來了,在“您好”中平息了憤怒。
接著,我又沒話找話說:“下班了嗎?”
他點了點頭,沒有回答,卻開心地笑了一笑。
笑了之后,他走了,消失在了拐彎處。
現在,我在這里大肆寫他的黑,也許被他知道了以后,他真的會變成一頭憤怒的黑熊,兇猛地撲向我……
三
爬上地面,我們的身上也滿是煤灰,于是,就去浴室洗澡。
在澡堂,我看見,礦工們原來不僅僅是臉、手和腳是黑色的,全身都是黑色的,都是煤灰,甚至連他們的生殖器上也都糊滿了漆黑的煤灰。溫暖而晶瑩的洗澡水從頭上順著他們赤條條的身體流了下來,水流到地面時,已經是墨水的樣子了。這“墨水”,沿著澡堂的溝渠,黑糊糊地流了出去……
他們這樣洗著和擦著,在這個煤礦上,已經有三百多年了,已經有很多代人了,還要洗多少代人,還要擦多少年,沒有人能夠說得清楚。管理洗澡堂的工人,只知道他們每天的這個時候都要到這里來洗去身上的煤炭,擦去身上的黑色。
這個時候,總是在黃昏的時候,是鳥兒歸林的時候,是華燈初上的時候。這個時候,天要黑了,而他們卻上礦井來了。他們把自己所有的白天,全都拋棄在了地面,但此刻,在地面上迎接他們的依然是黑暗。
唯一值得高興的是,家人已經為他準備好了酒菜,站在窗前或是門前,盼望他回來。盼望他回來,與家人一道醉在家里,醉在夢里,醉在地面上這個非常簡陋的窩里。醉在窩里,明天還要出發,還要下到井下,所以,他們在自己窩里的醉,就醉得使人忍不住要為他們噙著淚水。
就這樣地周而復始,三百年過去了,八百年過去了,一千年也過去了。我在大江南北所看到過的每一個礦工,總是十分的沉默。他們沉默如煤炭,沉默如黑夜,他們的沉默讓我領略了一種憨厚的靈魂,也讓我領略了一種深沉的人生。
據說,永榮煤礦的事故死亡率是每一萬噸煤死亡三名礦工,還據說這樣的死亡率才不會超標。但是,無論是不是超標,我都能夠想見——他們誰也說不清楚今天下井去還能不能夠活著上來。這實在是一種只知去向、不知歸時的人生。
為此,我明白他們的母親和妻子為什么總是要在每個晚上準備著一瓶白酒了;我明白了為什么在每個黃昏,總是有人站在窗口等待他們回來了;我還明白了為什么在每天早晨,總是有人站在門口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而深情地祈禱了……
礦工啊礦工,永遠是提著腦袋在挖煤,永遠是用性命在養家、在糊口。
四
在永榮見到了那么多礦工,我一個都不能叫出他們的名字,甚至分不出他們誰是誰。他們給我的統一形象是——頭戴藤帽、身穿工裝、手提礦燈,他們的臉、手、腳甚至生殖器,是那么漆黑、那么油膩,唯有他們的眼睛和牙齒非常白,白得像要吶喊。
盡管我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但我不后悔此行,因為,在礦區、在地底、在人世間最艱難困苦的層面上,我曾經同他們一道白生生地進去,又黑不溜秋地出來,曾赤條條地同他們一起在澡堂里擦背。
有了這樣的經歷,我相信,從今以后,在每一個黃昏,我將不再寂寞和無聊,因為,我心中的“黑熊”會準時在這個時候醒來,向著落日久久地咆哮……
宋思文//摘自一五一十部落 本刊有刪改/
(左邊三幅為宋朝攝影作品,請本文圖片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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