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讀經成為一種時髦的時候,他在百家講壇講《三字經》,收視率達到新高,同步書籍百萬冊開印。但他認為,當前的國學熱有種大躍進式的“虛熱”。

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錢文忠很忙。在日常的教學和其他社會活動之外,他還要準備下一個在中央電視臺《百家講壇》開講的系列節目,這回是要講《弟子規》,已經錄了10集了。
自從2007年3月,錢文忠在《百家講壇》的節目《玄奘西游記》開播,他就從書齋中走入了社會,36集節目播完,他已變成了公眾人物,根據他的講稿出的書,第一版就印了30萬冊。2009年春節,他講的《三字經》又在《百家講壇》播出,這一回,效果更轟動,根據他43集節目講稿出版的《錢文忠解讀〈三字經〉》,首印100萬冊。
與一般研究國學的學者不同,錢文忠的經歷頗有些傳奇色彩。十七八歲時,還是高中生的錢文忠聽老師說,中國有一位季羨林先生非常了不起,他就給季羨林寫了封信,請教他巴利文(一種古印度語)是怎么回事,這讓季羨林十分意外,想不到這個年代還會有小孩子愿意學這種語言。“這可能對季羨林先生在1984年決定恢復招收梵文、巴利文的本科生起了一點作用”,錢文忠后來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也就是在那一年,錢文忠考入了北京大學東方語言文學系梵文巴利文專業。
但是錢文忠從北大畢業,進入德國漢堡大學印度與西藏歷史文化學系留學,歸國后,卻又沒有能夠延續原先的學術道路。
“我還是有一個自我的世界的”,在上海市中心的一處公寓,錢文忠坐在自己的書房里說,他不會為外界的這種轟動所改變。“我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有我自己一個非常封閉的世界。”這兩間書房里,到處是書,夾雜著古董和一臺跑步機,若干朋友送他的用銅制炮彈殼做成的工藝品。里間屋案子上鋪著筆墨紙硯,錢文忠說,他每天在那里用毛筆來記日記。“這里的書是我的書的二十分之一,我還有另外還有一個書房,很大,在別的地方。”
“你不去做,就不知道自己的傳統文化修養有多差”
1996年,錢文忠進入復旦大學歷史系任教,以其生動風趣的講課風格頗受學生歡迎。而他進入《百家講壇》也出于偶然:他的一個學生當時正在《百家講壇》實習,向節目組推薦說,我們學校的錢文忠老師講課很好聽,或許可以來試試。2006年11月他來北京試了一次,一舉獲得節目組導演們的青睞,來年3月,《玄奘西游記》開播了。到了2009年,他再次上《百家講壇》講《三字經》,“上這個題目,是我們之間商量的結果。”
錢文忠說,他在準備《三字經》的講稿時,先在大學里做過一個小調查,他問周圍大學文科畢業、已經是文科教授的人們,有多少人會背《三字經》,結果,幾乎人人都知道“人之初,性本善”,但再往下,三分之一的人背不下去了,到了“性相近,習相遠”之后,再會背下去的人就沒幾個了。“能背到20句以上的,基本沒有。”
“我們這一代人,知道《三字經》,基本上是在文革的‘批林批孔’運動中習得的,而且是把它當作反面教材習得的”,錢文忠說,“所以,我從來就不認為,中國的傳統沒斷過。”
《三字經》是中國古代社會里小孩子的啟蒙課本。“在講《三字經》前我認為很簡單,講著講著講出那么多內容,講那么長,錄了43集。我準備的講稿遠遠超過這個,錄400集都可以。我才發現傳統的博大精深不是我們能想象的。你不去做,你就不知道自己的傳統文化修養有多差。我們現在離開它太久了。”
錢文忠出身于江南著名的吳越錢家,那是一個出了如錢穆、錢鐘書等眾多文化名人的書香門第。但錢文忠說,作為1966年出生的人,他和全中國那一代人一樣,傳統在他那里是斷裂的。“我出生的時代,中國大陸已經沒有真正家族的感覺了。沒有一對父母,會把這些東西當作一個光榮來告訴你。這都是大家避之唯恐不及的事情,恨不得你家是貧下中農才好。”
1976年的一天,10歲的小學生錢文忠在家中的老屋里發現了一本書。那是一本很殘破的線裝書,朱熹的《四書章句集注》。“這本書盡管殘,但恰恰《大學》、《中庸》的內容都完整地在里面。這是我接觸的第一部標準意義上的古籍。”書當然是繁體字、豎排的,更與現代書不同的,是字句間夾有雙行的夾注。錢文忠自然有太多的地方讀不懂,不過這反而增加了他探險般的樂趣,他三番五次地跟那本破書較勁。后來,錢文忠在媒體講到過這段經歷:有一天,他發現肥碩的“碩”字,底下注著“時若反”(中國古代注音方式),“我一下明白了,這不就是拼音嗎,用上面一個字的聲母,用下面一個字的韻母,快讀‘時若’,讀得快就是‘碩’字。而那個時候這種快樂,雖然是已經在30年前,我現在都能感受到。”

“到后來才知道,這是個太簡單的常識。如果沒有這一場‘文化大革命’,恐怕我應該提前五年知道這個,家里就會有老人教我。”
“孔子到了今天也會上電視”
中央電視臺的《百家講壇》自從易中天一炮走紅,人們就沒有斷過對它的爭論。在社會的輿論中,易中天、于丹之輩都更像是學術明星,文壇上的“超男”、“超女”。有了這些前鑒,錢文忠在上電視前有沒有猶豫過?對后來出現的各種非議,在他的講課中挑出的錯,有沒有思想準備?
“這不需要思想準備,這很正常。對我的非議一直有。這里有兩種情況:一種是真正的提醒,這特別好,哪怕用詞非常尖刻。當然,有很多批評者不一定像我們受過專業的訓練,有時根據不充分,了解不夠多。但我都感謝他們;另一種,就沒什么意思,那是一種娛樂化的非議。”
錢文忠非但不拒絕電視,相反,他把這個平臺用得非常好。用央視主持人張越的話來評價,“錢文忠極其聰明,表達能力很好。他也是知識分子中很少見的有能力面對媒體的人。”錢文忠對上電視很坦然:“做普及工作,這是我的本分。我是一個教師,傳播知識是天生的天職。通過電視這些手段可以喚起大家對傳統文化的記憶,因為隔絕太久了。我記得易中天先生也講過,如果在孔子那個年代有電視,孔子恐怕也會上電視,老師總是希望自己的聽眾越多越好。”
“有一些專家,他們做的學問沒有幾個人懂,這樣的專家我們需要,我也很尊敬他們,但是絕對不等于這就是你所有的職責所在。作為一個知識分子,他天生應該具有公共性。我們現在是把好多知識分子完全等同于專家。這是兩回事。”
錢文忠說,“但是,這不等于上了電視就要被娛樂化。今天傳統文化熱中有很多讓人擔憂的東西。除了過度娛樂化,另一種讓人擔心的,就是過度商業化。”
當今的國學確實非常熱,許多高等學府中開有國學班,社會上各種講授國學的“私塾”紛紛出現,錢文忠說,“請問,哪里有那么多國學老師?有的高校辦的國學班,招一些總裁班,花巨額學費來學國學。這里能提供什么教育?過度娛樂化與商業化,對傳統文化害處大矣。”
“我們只能是‘守前待后’的一代”
社會上有傳言說,錢文忠并不讓自己的兒子學《三字經》。對這一點,錢文忠澄清說,“我不會主動給他講這些,他自己看。現在的獨生子女哪會跟自己的父親讀經的?他會到我書房里隨便拿本書看,我不限制他的閱讀。他感興趣時會問我一些,這樣挺好的。我孩子讀初一了,他的古代文化修養,會比一般的孩子好一些。他的興趣也在這里。”
說到社會上有些人在努力恢復當年的私塾,讓自己的小孩從小讀那些儒家經典,錢文忠認為,經典確實是從小讀較好,因為這些東西需要背,從小讀記憶力好。但是,送小孩讀經并不能取代他進現代學校。“私塾肯定是和我們的時代脫節的。我們現在的孩子所需要的知識,不是當年的《四書》所能提供的。現在有一套非常嚴酷的社會考試制度,有一套社會發展的規劃,你不能讓孩子完全自外于這個規劃。當年私塾的存在,有一個巨大的社會背景,有整個一套社會運作模式,通過讀私塾,進書院,然后參加科舉,這是讀書人唯一的一條路。現在社會背景已經沒有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今天我們的教育已經完全現代化了,你讓孩子這樣去讀,那你就讓孩子完全不要進入社會了。”
錢文忠并不要求當前這一代迷戀電子游戲的孩子都成為國學的傳人。“我一直給自己的定義是,我們只能是‘守前待后’的一代。連承前啟后都做不到。承前,在你這里傳統已經斷裂,你能繼承多少?啟后,哪里有那么多的人被你啟發?孩子們都在打電子游戲。只能是,我們守住先輩的東西,盡量少損失一些,等待后來的有緣人。當然,待后,也不是守株待兔地等,你還是要迎候。你應該努力,讓這些知識能讓更多人接觸到。也許會有人,無意中成為傳承者。”就像是當年的錢文忠,聽了中學老師的一席話,去給季羨林寫信,成了一個傳統文化的有緣人。

在錢文忠的書房里,錢文忠拿出幾本家族中前輩留下的讀經時的手抄本。那些精美的蠅頭小楷,寫在已經發黃的宣紙上,有的還是家書的抄寫復本。其力道功夫,讓人肅然起敬。“比起他們,我們的文化修養差遠了。”錢文忠說。
[資訊]國學班
從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開始的“國學熱”,在商業利益的驅動下,由現代媒介渠道而進入社會生活。目前所謂的“國學班”主要可分為三類:一類是幼兒讀經班,用四書五經為兒童發蒙。兒童國學班又有\"短期班\"和私塾。后者獨立于教育體制,沒有合法身份。 二是辦給“成功人士”的國學班,北大、清華、復旦等名校紛紛推出“國學班”,假學習中國傳統文化的名義,實則是經過改裝的EMBA。 雖言“以國學原著為讀本,精讀原著,感受中國古文化之博大精深”,實則是要做“精英交流智慧碰撞為學員提供終身學習平臺,通過組建‘人文同學會’提供學員情感聯系平臺,開辟企業與企業間、企業與政府間的溝通渠道,為學員提供資源整合平臺。”
還有一類“國學班”,是試圖將現代高等教育與傳統國學教育融合,從大學本科階段開始將“國學”設為專業的國學班。北大首開此例,1994年9月,“文史哲綜合試驗班”開學,但效果不佳,2001年停止招生。目前只有三所學校進行了這樣的嘗試,分別為北大、武大和人大。
(張凌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