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布雷“以一介書生從政,直接間接影響了二十年的中國政治,但他依舊沒有改變書生的本色”。從興沖沖初晤蔣介石,決心加入國民黨,參加工作,到最后自覺無法力挽狂瀾于既倒,他不愿意見到“黨國”消亡,更無力再與“心理狂郁”斗爭,陳布雷選擇了幻滅,選擇了永遠眼不見為凈。

陳布雷(1890~1948)和蔣介石同為浙江寧波府小同鄉,比蔣先生小三歲,生長于文風鼎盛漁米之鄉,受業人才濟濟之浙江高等學堂,卒業后,歷任教職報刊編輯,以撰寫評論文章,成名于民元及軍閥割據之黑暗時代。1926年,陳布雷在上?!渡虉蟆芳巴ㄉ蹄y行工作,已頗有文名,但《商報》經營困難,薪餉動輒積欠三月,甚且連印報紙張都時常無以為繼,甚為窘迫。同年春季某日,邵力子受蔣介石之囑托,從廣州到上海,帶來一幀蔣總司令簽名照片。邵力子特告陳氏,蔣總司令對閣下文采頗為敬慕。1927年正月間,陳布雷與潘公展會見蔣介石,接連兩天約晤,握談良久,蔣勸陳入黨。同年二月,陳布雷加入國民黨,入黨介紹人為蔣介石、陳果夫。初入蔣介石幕下,備受器重。陳布雷回憶:“蔣公每三四日必招往談話,間亦囑代擬文字”。他幫蔣介石寫的第一篇演講稿,是在南昌發表之《告黃埔同學書》。風云際會,自此陳布雷擔任蔣介石文書侍從,成為民國政治舞臺上頗具份量的文人。
陳氏側身蔣介石幕賓,從1927年4月,任職國民黨中央黨部書記長,到1948年擔任“國府委員”、“總統府國策顧問”,效命馳驅,凡二十載,向是蔣介石最為核心的文書侍從骨干。蔣氏對他倚重之深,有目共睹。茲舉顯例:每逢慶典節日,蔣介石向全國發表的文告,均為陳布雷之手筆。外人很難體會,為蔣介石捉刀任務之繁瑣,刪修文稿之輾轉往復,琢磨字句之費心審度,均遠遠超過常人之想象。熟知其事的陶希圣追述:“每篇文告的每一段乃至每一句或每一字,都是委員長的。委員長對于一篇文告,修改再修改,至少兩三次易稿,至多有十八次易稿之事”。試想,一篇數千言的文稿,為求盡善盡美,竟要修改十八次,天下有多少紹興師爺經得起這等“折騰”?而陳布雷始終無怨無悔,戮力以赴,默默扮演著“蔣介石影子”的角色。
再舉一例,印證文書侍從之甘苦。1937年春節,陳布雷函告家人“為職務所羈,不能返家度歲”。原來,陳布雷受蔣介石之命,在杭州“新新旅館”閉門撰寫《西安半月記》。陳布雷回憶當時情景:“時適陰歷元旦,寓中寂無他人”,寫完半月記,即赴上海西愛咸斯路蔣寓,呈蔣過目。
受蔣驅策二十載,陳氏部屬蔣君章(1905~1986,江蘇崇明人,曾于大陸解放前任職行政院新聞局主任秘書)說陳布雷“以一介書生從政,直接間接影響了二十年的中國政治,但他依舊沒有改變書生的本色”。然而,凄風苦雨、敗象畢露的國民黨政權,深深刺激了陳布雷。國民黨版徐詠平氏寫的《陳布雷先生傳》如是勾勒陳氏死前的客觀形勢:“民國三十七年戰局呈現嚴重的危機:一月九日,沈陽淪陷,以后東北漸失,華北震動。三月,山東、河南激戰。四月,陜北匪軍南犯。五月,泰安失陷。六月,開封失陷。七月,襄陽失陷。八月,東北匪軍進犯熱河。九月,濟南失陷。十月,長春失陷,十一月,徐蚌會戰開始。十一月一日,物價管制解凍,金圓券崩潰,物價狂漲。失敗主義到處流行,和談空氣極為厚。北國冰天雪地,平津危殆;南京秋高氣爽,京滬交通混亂……”。1948年11月13日,遠方淮海戰役炮聲隆隆,南京碧空如洗,陳布雷選擇這一天自戕身亡,無異為南京政府敲下第一記喪鐘。
縱觀陳布雷這一生,對蔣介石堪謂忠心耿耿,鞠躬盡瘁。誠如致蔣遺書中,陳布雷剖心之論:“我心純潔質直,除忠于我公之外,毫無其它私心”。陳氏棄世一周年,他的昔日同僚陶希圣嘗謂:“黨的分崩離析是布雷先生最傷心的一事?!R終一日的日記中,他對于黨的團結問題,流露了憂憤的心境,也寄托了迫切的希望。在他自悲的情緒之中,這無疑是重要的成分?!?/p>
在“黨國”危如累卵之際,陳布雷猝然自戕,必然在他身后留下諸多蜚短流長,紛紜臆測。從陳氏遺留之生前文稿,與近十封墨瀋未干的遺書,可明顯透露其厭世的真正原因。印證當時國民黨諸要員的追念文章,不僅可以看出死因端倪,也可以從國民黨方面的視角,對陳氏死亡之謎,找到另一個可資尋思的路徑。
譬如,在陳布雷去世前兩天寫的雜記中,有這么一段話,似乎可以從中追索出他思想日趨灰色的幽微:
“人生總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有輕于鴻毛,倘使我是在抗戰中因工作關系(如某年之七月六日以及在長江舟中)被敵機掃射轟炸而遭難,雖不能是重于泰山,也還有些價值。倘使我是因工作實在緊張,積勞成疾而死,也還值得人一些些可惜。而今我是為腦力實在使用得太疲勞了,思慮一些些也不能用??紤]一個問題時,終覺得頭緒紛繁,無從入手,而且拖延疲怠,日復一日,把急要的問題,應該早些提出方案之文件(如戰時體制)一天天拖下去,著急盡管著急,而一些不能主動。不但怕見統帥,甚且怕開會,自己拿不出一些些主意,可以說我的腦筋已油盡燈枯了。為了這一些苦惱,又想到國家已進入非常時期,像我這樣,虛生人間何用?由此一念而萌自棄之心,雖曰不謂為臨難茍免,何可得乎。”

事發當天,蔣君章是進入陳布雷房間,查覺陳氏已亡故的第一人,他曾將親歷目睹陳布雷自戕身亡之情景,于1949年陳布雷之忌日,寫成《悼念布雷先生》文章,文中詳細縷述了當天情境:“……去年今日(十一月十三日)秋高氣爽的早上,我照例打完太極拳,看完報紙,坐上我的辦公桌。大約是九點半罷,電話鈴響,我拿起一聽,是中央黨部催布雷先生開會。我問了隨從一聲,知道還沒有起來,我想起兩天以前他關照我不要讓他見客,昨天總理誕辰,也沒有去參加,他是需要休息,因此我就替他請了一次假?!薄笆c零五分了,門還關著,我奇怪了,布雷先生平時八時左右必起床,起床以后再休息是常有的,但不會關門;就是平常度夜,也不是常常關門的,為什么此刻還是關門不起?莫非有何不祥?”
因見陳布雷房門緊閉,為一探究竟,蔣君章要副官陶永標站在茶幾上,設法打開陳布雷房間的氣窗,陶永標、蔣君章兩人慌慌張張打開房門,驚心動魄的一幕閃現在他們面前,蔣君章寫道:“天哪!臘黃的臉,睜開了的眼,張大了的嘴,而枕旁邊卻是一封給我的信,這是我平生所遇最大的晴天霹靂,是麻木了罷,一點沒有感覺,本能地立刻拉開他的被窩,撫摸他的手,是冰冷的了,又撫摸了他的腳,是僵硬的了,最后撫摸他的胸口,還有一點溫暖……”
一陣忙亂之后,連同蔣介石的專用醫師在內,一共來了三位大夫,打了幾針強心針,最后宣告急救無效。這時,除了蔣君章,還有蔣介石的秘書周宏濤、“總統府”第二局局長陳芷町、中央宣傳部副部長陶希圣、“行政院”秘書長李惟果等高干,聚攏在一塊商量該怎么處理陳布雷的后事。第一時間,他們擔心該如何對外發布消息,陳布雷給蔣君章的遺書里已經有了具體的交代:“此事可請芷町、希圣諸兄商量,我意不如直說‘自從八月以后,患神經極度衰弱癥,白天亦常服安眠藥,卒因服藥過量,不救而逝。’”
陳布雷被發現自戕身亡后一個小時,蔣介石聽聞消息,陳芷町把得自陳布雷房間的遺書,親呈蔣介石,遺書如是開頭:“介公總統鈞鑒:布雷追隨二十年,受知深切,任何痛苦,均應承當,以期無負教誨。但今春以來,目睹耳聞,飽受刺激,入夏秋后,應象日增,神經極度衰弱,實已不堪勉強支持,……何如坦白承認自身已無能為役,而結束其無價值之一生……”
何以陳布雷選擇十一月十三日自我了斷?陳布雷在雜記中述說:“不但怕見統帥,甚且怕開會,自己拿不出一些些主意”。根據蔣君章的說法,陳布雷被發現自殺死亡當天早上,國民黨中央黨部曾電催陳布雷去開會。陳布雷之所以怕開會,是因為怕自己提不出具體對策,一如他所謂:“應該早些提出方案之文件(如戰時體制)一天天拖下去”,甚至怕“見統帥”,怕見蔣介石。
蔣君章在《悼念布雷先生》一文中,也推斷了陳布雷決心自我了斷的時間點。蔣君章認為:“從布雷先生遺書的日子來推敲,他決心絕命,是十一月十一日,這一天上午中央政治委員會舉行臨時會議,時間拖得很長,我們等他回來吃飯,他回來的時候,臉色大變,他也以臉色如何為問,大概就在這個時候,他對生命有一個決定的措置。因為就在飯桌上,他和我們作了一次向所未有的談話,鄭重地談了一小時多,談話的內容,直到現在我還完全記得。…他在上樓的時候,吩咐我不要讓客人見他,他需要休息。我太重視‘需要休息’這一句話了,因此,在兩天中,我沒有排闥直入過一次,而布雷先生就得到這樣從容的機會,寫這么多的遺書,而我一點也不知道,這是我追悔莫及的另一點?!?/p>

推斷在短短的二天功夫里,陳布雷挑燈秉筆疾書,給蔣介石、秘書蔣君章與金省吾、張道藩、洪蘭友、潘公展、程滄波、陳方、李惟果、陶希圣及遺孀陳夫人等親友,寫了至少十封的遺書。光是給蔣介石,他就寫了兩封遺書,第二封遺書里有謂:“昔者公聞葉詆總理之言,而置箸不食,今我所聞所見于一般老百姓之中毒素宣傳,以散播關于公之謠言誣蔑者,不知凡幾?;貞浽谟澹斎陼r,公即命注意敵人之反宣傳,而四五年來,布雷毫未盡力,以挽回此惡毒之宣傳?!衲艘詿o地自容之悔疾,出于此無恕諒之結局,實出于心理狂鬰之萬不得已。敢再為公陳之?!?/p>
陳布雷在最后一天日記中記載,“看樣子我的身體是無法好起來的,我此心永遠在痛苦憂念之中。四弟告我,百事要看得‘渾’些,我知其意而做不到。八弟告我:‘一切一切自有主管,又不是你一個人著急所能濟事的?!终f:‘你何必把你責任范圍以外的事,也要去分心思慮著急?!@話有至理,然我不能控制我的腦筋?!?/p>
最后日記又寫道:“最近常想國家是進入非常時期了,我輩應該拿出抗戰的精神來挽回困難,但是我自問身心較十一年前大不相同,即是共事的同事們,其分心經濟,精神頹散,不免影響工作,要像當年的振奮耐勞,亦不可得……”從興沖沖初晤蔣介石,決心加入國民黨,參加工作,到最后自覺無法力挽狂瀾于既倒,他不愿意見到“黨國”消亡,更無力再與“心理狂郁”斗爭,陳布雷選擇了幻滅,選擇了永遠眼不見為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