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歷史》:到了歐洲,接觸到印度古典文化,再反觀中國的古典文化,最深的感受是什么?

錢文忠:一個深刻的感觸是,中國的傳統文化在今天被窄化了。我贊成季羨林先生的“大國學”概念。我們現在講的國學,其實都把國學窄化了,講的都是儒家里的一部分經典。先把國學窄化成儒家,再窄化成儒家中的孔孟一系,再窄化成朱子一系。比如王陽明等人,好像現在沒什么人提。實際在儒家中,除孟子外,還有很多學派,比如荀子。儒家之外,道家的東西,比如老莊,是不是國學?現在沒什么人講。佛學不是國學?我們的禪宗是不是?它對中國人的影響多大啊。另外還有一種窄化,好像中國的國學都是在真空里長大的,中國文化就是在封閉中成長的,這是完全錯誤的。中國文化自始至終受到外來文化的影響。儒學也是,像宋明理學的形成就受到佛教的很大影響。早期的典籍中很多詞都是外來語,現在我們把這些也忘了。此外還有一種窄化,認為我們的國學就是我們漢族的,那么藏族的、維吾爾族的古代歷史文化,不算國學了?
《國家歷史》:現在大家都談讀經。讀經應該是件好事吧?
錢文忠:讀經是好的,但是有兩個前提得搞清:第一,我們的傳統是斷裂的,這里有幾層意思:第一個層面是,我們幾千年的文化,實際上沒有一個一以貫之的傳統,我們現在講的傳統,基本上是清朝雍正以后形成的傳統,與漢代、宋代、明代的到底有多大關系,很難說。第二,中國走向現代化的道路,在人類歷史上是很特殊的,是在沒有經過論證的情況下,人們認為,我們必須現代化,但是現代化阻礙了我們的傳統文化,所以我們走向現代化的前提是拋棄我們的傳統,中國有影響的一代知識分子都是反對讀經的。無論是左的還是右的,無論是魯迅還是胡適,在反對讀經上是一致的,到了1949年以后,批武訓,批紅樓夢,到了文革,當然是把傳統文化弄得一塌糊涂。哪一次運動不是跟傳統文化有關?這種批判,是政府倡導,全民投入的社會運動,這樣弄下來我們還有多少傳統文化?
《國家歷史》:那么到現在為什么又出現“讀經熱”呢?
錢文忠:從正面講,中國經過30年的改革開放,經濟發展很快,這一下把我們的民族自信心從經濟層面先給帶起來了。到今天突然發現,我們是一個大國,但不算是強國,因為我們沒有文化軟實力。我們現在接受的很多概念,自由、平等、公正、民主、人權,都是西方的概念,我們已經沒有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這些我們完全忘了。
而另外一方面就很有意思。我們這個民族有兩個很奇怪的東西,我叫它兩個心魔。一個是,中國的發展是理所當然的,我們的發展一定是可持續的。連續30年基本都是兩位數的發展,中國人接受不了一點不發展,更不必說波折和倒退了;另一個,我們已經認識到中國地大物不博,是“地大物薄”,但覺得中國也許沒有能源,但不會缺文化,文明古國嘛。但現在中國恰恰最沒有的就是文化。
在這兩種心魔下,大家都很彷徨,活得都很不踏實。這種情況下需要回頭去看。當一個人突然感到茫然的時候,唯一的辦法是回憶,把自己父輩祖輩當時拼命想要批判的東西,要埋藏忘記的東西,當寶貝給撿回來。所以現在讀經熱中還是有種大躍進的心態。好像全民上陣,大家埋頭苦讀幾年,我們的傳統文化就能復興了,這個觀念很滑稽,我們忘了我們在這之前曾經兩三代甚至更多代人,是以全民動員的方式去摧毀自己的文化。恢復就那么容易?恐怕得五代六代十代人的努力。
《國家歷史》:現在看當時一代知識分子為什么要反對讀經,確實我們傳統文化中有些東西是與現代化格格不入的。

錢文忠:對,這是我要講的第二個前提,這個問題也很大。我們忘了,傳統文化當中還有不好的東西。有些東西確實是壞的該被淘汰的,比如對女性的不尊重,比如非常嚴酷的等級觀念,比如完全以權力為中心,官本位的概念,人治,而不是法治。這些都是傳統,這些東西肯定不是好的。在當前讀經熱中,我們又忽視了我們還是應該扎扎實實地向西方先進國家學習的。我們的經濟發展了,并不等于我們就不要向西方學習了。現在我們又有了一種民族主義的心態,一種自大狂。在這場讀經熱中,我是做了一些傳統文化的普及工作。我認為去讀一點典籍總歸是好的,問題是你要帶一種什么心態去讀。讀的時候,不要認為,我讀的都是好的;讀這一切就足夠了,不必再向西方學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