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隱居終南山的讀經(jīng)幼童

隱居終南讀經(jīng)書，讓我們看到了教育期望和它的解決方式中所凸現(xiàn)的一個主要矛盾:讀經(jīng)是為了造就一個在社會生活中道德高潔品行出眾的君子，然而為了實現(xiàn)這一點，他們又不得不離群索居。

從西岔溝下的峽谷進入眼前這片蒼翠的群山時，太陽正好爬上了山頂那棵大樹的枯枝，像一個碩大的果實。山路并不太過崎嶇，青白色的石頭臺階遙遙指向遠山的南五臺。

這是一條修行者的路，也是一條訪道者的路。從西安往南，“終南山相屬數(shù)千里未嘗間斷。其山為天下之祖。出異類之物，不可勝數(shù)。”在黃河和長江之間的這片群山里，從公元三世紀以前，便是修行者之地。那些追求解脫的佛教僧尼和道家的修行者們，希望在這里修得正果，或洞徹天地的智慧。

而如今，這里是女孩西西以及她的父母隱居之處，在這里，一家人開始了“與世隔絕”的讀經(jīng)生活。

終南山上讀經(jīng)人

山路上不時會有番茄醬一樣的稀爛物質(zhì)出現(xiàn)，仰首看時，才知那是熟透而無人采摘的山柿子。山泉匯成的溪流就在路邊漫行，叮咚水聲一直伴唱左右。劈開的山壁和青石上的偈語顯示著前人的蹤影。

山路的終點是丘先生的茅棚。茅棚有兩道門， 外面的一道門寫著“游人勿擾”， 里面門口蹲伏著一頭藏獒。顯然，主人即便在深山里，清凈也會受到打擾。茅棚主體由一間土石屋、一間茅草屋和一個小小的院落構成。土石屋住人，茅草屋就當作廚房使用。院子里放著一張石桌和幾個木凳，還有一個大大的碾盤。院側陡坡下生長的樹長得很是茂密，已經(jīng)快要高過屋頂。樹杈上有兩個喜鵲窩，喜鵲嘰嘰喳喳的叫聲，像是山民在對歌，這邊唱過，山那邊就有應和。陡坡對面，院落的盡頭是一塊巨石，它可以擋住山上滑下的樹枝和小石塊。巨石的右下角用紅色的顏料寫著一個稚氣的“水”字，在“水”下方，就是丘先生一家人的取水處。

太陽暖暖地投射進這個滿是草木芬芳的院落，但坐定之后，還是覺得冷意襲人。丘先生正在準備過冬的柴草。“這件事刻不容緩，山上十一月份就會下雪，那時是沒辦法砍柴的。”他請了兩個樵夫砍柴，然后自己再把樵夫砍來的柴鋸成一小截一小截，不足一尺長。這里最冷時會降到零下二十多度，柴草不僅要做飯，還要用來燒炕。

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兒從房間里走出來。她外表清秀，眼睛黑亮，身上一件青色外套，明顯長出了一大截，應該是媽媽的衣服。外套的口袋里放著一個方塊狀的收音機。她手里拿著一個長條狀的自制玩具，用一個木質(zhì)鐮刀柄和一些塑質(zhì)的小刀叉組成。

“你能爬上去嗎?”她問我，指指院落盡頭那塊巨石，“你能嗎?”我反問。她說能。走了一小段山路，繞到了巨石背后。背面雖然不及正面陡峭，但卻更為濕滑。她走在上面卻如履平地。站在石頭上，整個茅棚盡收眼底。

小女孩是丘先生的第二個孩子。大兒子比女孩西西大了15歲。“那時候就覺得趁著年輕多做事，打好經(jīng)濟基礎。孩子就扔給爺爺奶奶。后來發(fā)覺孩子有很大的問題，自我中心，追求享受。”

上世紀90年代末期，國學大師牟宗三的弟子王財貴發(fā)起的“讀經(jīng)運動”在大陸一些地方開始興起。丘先生和太太孟堯?qū)Υ撕苡信d趣。“我是后知后覺， 除了小時候讀過《孝經(jīng)》，于傳統(tǒng)文化并沒有什么深入接觸。”丘先生說。那時候想讓兒子讀經(jīng)，發(fā)覺“來不及了”。按照讀經(jīng)運動倡導者的觀點，13歲后，“孩子的價值觀基本上都定型了”。

女兒西西的出生給了父母一個機會，實踐自己的“新教育觀”。他們給女兒制作了嚴格的作息學習時間:早晨6點起床，6點半開始讀書。西西的一天通常是從讀《論語》開始的，讀誦的這個時段要兩個小時，中途可以上廁所，但不能亂跑。母親在一旁陪著，偶爾給她提提興致。早晨8點半，西西可以休息一下，到門口山路上帶著狗跑一圈。9點開始讀英語，到10點半，吃當天的第一頓飯。飯后如有時間，背背《詩經(jīng)》。中午午休到兩點，起來后開始寫字，內(nèi)容是抄寫英文和古漢語。晚上畫畫，或聽媽媽講《說文解字》。畫畫是用毛筆白描勾勒花卉、古裝人物等。

丘先生為西西選擇的經(jīng)典包括“四書五經(jīng)”、《黃帝內(nèi)經(jīng)》、《弟子規(guī)》等。參照了上海“孟母堂”所選擇的經(jīng)典，以及南懷瑾在國學教育方面所提倡的一些經(jīng)典。他們的教育也不限于讀經(jīng)，他們還讓女兒讀莎士比亞的原著《仲夏夜之夢》、《奧賽羅》;也讀佛經(jīng)經(jīng)典《大悲咒》。

“我們只是想讓她知道學習的方法和做人的學問。”丘先生對現(xiàn)在的教育制度頗有微詞，“現(xiàn)在的教育是讓孩子們學很多技術。”古代的教育精神，是注重人格的培養(yǎng)和禮儀的規(guī)范，并非先以知識的灌輸為教育的前提。西西也學畫畫，“我們讓她自己去看，看山，看樹，看周圍的東西，然后去畫。”至于孩子將來會成為什么樣的人，丘先生頗有禪意地說，只問耕耘，不問收獲，看她以后的緣分吧。

痛苦的幻滅感

賀益德是湖南一位師專老師，他比丘先生更早開始對女兒實行“家塾”教育。早在1999年他就讓女兒休了學，與另外兩位同學在家專心讀經(jīng)，兼以抄經(jīng)、練書法，后來又加上讀英語、看小說。為何選擇讓女兒休學讀經(jīng)?“一是不滿意現(xiàn)在的社會風氣和學校風氣;二是不滿意學校教材的膚淺、空洞乃至于虛偽;三是孩子在學校的時間太長，擠得讀經(jīng)的時間寥寥無幾;四是學校的課程太多，紛心太甚，孩子疲于奔命;五是孩子所讀的經(jīng)典無法和上學生活融成一體。”他的理由反映出父母們對現(xiàn)行教育體制和物質(zhì)社會“痛苦的幻滅感”。

如果還有什么能從現(xiàn)代社會崩潰的情感和被破壞的環(huán)境中挽回一些東西，那么，從“五四”以來，一直潛伏著的“讀經(jīng)”意愿，恐怕是最為便捷的途徑。人們普遍相信儒家的傳統(tǒng)價值觀具有無可取代的社會約束力，而孔夫子的教導則歷久彌新。“隨著閱歷的增長，內(nèi)省的深入，越來越覺得經(jīng)史上所說的是自己的心里話，與歷代圣賢越來越有共鳴。這才悟到經(jīng)典原來是人人心中所本有的東西，只是孔子、老子等圣人代替我們說了出來而已;就如好詩原來是我們心中本有的詩，只是由某一位詩人吟。” 賀益德深信讀經(jīng)將讓自己的孩子變得快樂而有良心。

但在自己家里對孩子實行“讀經(jīng)”教育，在另外一些人看來，似乎也是一種“浪漫的幻覺”。

“該夫婦的做法是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在對孩子的教育中，學校、家庭、社會任何一方都是不能缺位的。”一位叫“巴山夜雨”的網(wǎng)友評價說。他接下來的擔憂，說出了這個焦慮時代所有父母們的恐懼所在:

該夫婦隱居在山上，千方百計地為女兒創(chuàng)造了一個人為的美好天堂，不讓孩子接受到任何一點負面信息，以達到保護孩子的童真與美好，塑造所謂人格完整的現(xiàn)代“君子”的目的。讓孩子讀中國古代典籍，是可以陶冶情操，但其畢竟是農(nóng)耕時代的產(chǎn)物，而現(xiàn)在的社會已進入了信息時代，中國古代典籍可以作為輔助教材來讀，但孩子還是得以接受現(xiàn)代教育為主，只有這樣孩子才能適應個社會。西西遲早還是要接觸、融入這個社會，而這個社會上陰暗、丑惡的一面，她遲早是會看到，到時照樣會在她的心靈上留下或多或少的陰影，在其行為上也會表現(xiàn)出并不那么完善的一面，西西畢竟是人不是神!

一個“君子”是否合時宜?是否能夠在這個激烈爭斗的現(xiàn)代社會生存下去?巴山夜雨的態(tài)度代表了大部分父母(或者可以說是中國人?)對傳統(tǒng)經(jīng)典(或者說傳統(tǒng)文化)的矛盾態(tài)度。一方面，他們相信，在傳統(tǒng)典籍里，有安撫人心和凈化道德的作用，為人父母者總希望自己的孩子有高尚的道德水準。另一方面，他們從內(nèi)心深處并不信任自己的傳統(tǒng)文化。這種不信任有歷史的原因，一百多年以來，人們習慣認為儒學要為中國的落伍和大部分弊端(直至今天仍然如此)負責，所以傳統(tǒng)儒學“落伍了”，“不現(xiàn)代”。

在我國清末之前絕大多國人讀的都是經(jīng)典，可打開歷史來看看，在我國幾千的歷史中，可否真的產(chǎn)生過十全十美人格完整的“君子”來?“巴山夜雨”便如是質(zhì)疑。而危機重重的現(xiàn)實，也讓父母們擔憂，如果自己的孩子被傳統(tǒng)文化教育成一位謙謙君子，會不會是把一只羊扔進了狼群?

另外一個事實便是，中國古代的家庭教育可能不像現(xiàn)代人想象的那么完善。《論語》中記載孔子的教育，是“弟子入則孝，出則弟。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文”。《禮記》記載，古禮六歲入小學，開始“灑掃應對”等生活教育和禮儀教育，注重人格的培養(yǎng)和禮儀的規(guī)范，然后是禮、樂、射、御、書、數(shù)等文事武功的“六藝”，到十八歲入大學，才實施立身處世的成人教育，“學而優(yōu)則仕”。漢魏以后也并無兒童家庭教育的范本，大都是《女誡》、《顏氏家訓》這類成人倫理思想教育。宋元以后，《二十四孝圖說》、《陰騭文》等普遍流行的家庭教育指南，滲入了佛、道因果報應的觀念，大體也是成人教育的范疇。所謂的“三百千千”(《三字經(jīng)》《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詩》)也能算是輔助性讀物。

舉世皆濁誰能獨清?

鼓吹兒童讀經(jīng)，反映著人們對成人社會的普遍失望。他們相信“少成若天性，習慣成自然”，在兒童天性未被污染前，先入為主，教以讀誦經(jīng)典，以培養(yǎng)根本智慧和定力，曉以因果道德、倫理親情，培養(yǎng)兒童的善心、信心和優(yōu)秀品質(zhì)。否則幼時不教，長大了習氣已成，難以修正。事實上，兒童也是社會的有機組成部分，他們猶如一張白紙，投射著成人社會的種種。

教育是真得普及了，一般國民的知識水準是真的提高了。但是知識的普及，使得一切學問的真正精神垮了，尤其是中國文化和東西文化的精義所在，幾乎是完全陷入貧病不堪救藥的境地。不但如此，教育思想和教育制度，雖然接受西方文化的薰陶而換舊更新，可是我們教育的“暗盤”思想，依然落在二千多年來的一貫觀念之中，只不過把以往“讀書作官”、“光耀門楣”的思想，稍微變了一點方向，轉向于求學就可以賺錢發(fā)財?shù)挠^念而已。

南懷瑾在《亦新亦舊的一代》里如是評價現(xiàn)代的新八股學風。他問道:幾家父母潛意識中，在子女的升學大事上不受這個觀念的作祟?又有幾家子弟選讀學校、選修科系的心理，不為這個觀念所左右?

若悉心反省教育的現(xiàn)狀，就能明白如今父母們陷于迷惘境地的前因和后果，以及身陷社會潮流的身不由己。以讀經(jīng)為主的家塾教育，如果孩子們只是記誦了一些古代經(jīng)典，周圍人卻全都汲汲于功利，讀經(jīng)是否就真的成了只是讀經(jīng)而已?

丘先生夫婦比很多父母走得更遠。他選擇了隱居終南山，可以教女兒讀經(jīng)，“自己也可以放下，修身養(yǎng)性”。他和終南山眾多的隱士們，與其說隱居意味著放棄社會，還不如說它意味著放棄貪欲。 隱士們首先通過改造自己，進而尋求改造社會，他們中的很多人來終南山是為了冷卻自己的熱情。神通和長生之術并不值得羨慕──從古到今修成的人寥若星辰。現(xiàn)代人從隱士們那里可以學習的是冷卻自己過多的熱情，或者說過多的欲望。因為想要更多的東西，人們最終忘記了生活的真相，忘記了自然，清風、明月和鮮花。

在丘先生的茅蓬，西西的姑姑和我們一起去不遠處的茶寮。她是一個居士，戴著一副眼鏡唱誦經(jīng)文，手里常拿一本線裝的山居詩。一路上西西像雀鳥一樣跳躍奔跑，絲毫不見疲憊。在茶寮所在的平臺上，西西指點眼前的一棵棵樹，“這棵是橡樹，這棵是松樹，這棵是柏樹。”回到茅棚后，恰逢幾個路過的僧尼，丘先生請他們進來歇腳、喝茶。西西拿著放大鏡和姑姑給門口的藏獒看傷。茅棚里共有四只藏獒，每到夜晚它們就會被放出去看家護院。沒有它們，種下的菜還沒吃到嘴里，就會被野豬禍害干凈。

“道就在自然中。”丘先生希望終南山的煙霞和古老經(jīng)典的氤氳可以滋養(yǎng)女兒西西和自己的心性。在他的計劃里，沒有現(xiàn)代學校的位置。西西長大之后，“希望她出去游學，真正地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據(jù)說，在做出這樣的選擇后，身邊的朋友一度對他有過不解和擔憂。但在看到了活潑而懂禮的西西后，有些人甚至想要把自己的子女也送來和西西一塊讀經(jīng)學習。

隱居終南讀經(jīng)書，讓我們看到了教育期望和它的解決方式中所凸現(xiàn)的一個主要矛盾:讀經(jīng)是為了造就一個在社會生活中道德高潔品行出眾的君子，然而為了實現(xiàn)這一點，他們又不得不離群索居。對于那些遵循終南山“隱士傳統(tǒng)”的隱居者來說，這是必由之路。一個七歲的女孩，能否續(xù)接上這個精神傳統(tǒng)?

[資訊] 城市讀經(jīng)潮

大凡社會劇烈變化時期，也多是思想激蕩之際。隨著教條意識形態(tài)信仰的瓦解和民族復興意識下人們對民族認同的追求，儒家思想復振了。隨著國學熱潮涌起，1994年后城市讀經(jīng)潮逐漸在大陸出現(xiàn)。

1995年趙樸初等九位文化名宿提出“建立幼年古典學校的緊急呼吁”，后來有了“北京四海兒童經(jīng)典導讀中心”，它編纂了《中華經(jīng)典誦讀工程叢書》。另外，深圳行政學院教師蔣慶，在2003年也編了一套《中華文化經(jīng)典基礎教育誦本》。據(jù)統(tǒng)計，截至2003年底，全國有60多個城市、500多萬少年兒童讀經(jīng)，而到2004年這一數(shù)字則高達1000萬。時至2005年，兒童讀經(jīng)更成全國性的熱潮。見之報端的有:重慶市江北區(qū)喜樂溪小學開設“國學課”，《論語》、《大學》、《三字經(jīng)》為必修課。河北唐山扶輪小學，2005年10月起開展誦讀《弟子規(guī)》活動。中國最大的經(jīng)濟中心上海，兒童讀經(jīng)也漸成時尚。上海教委投資1000萬，計劃在2005年-2007年三年中，每年舉辦傳統(tǒng)戲曲、書畫、詩文等十個培訓項目，共辦100個班，使六千人次學生受訓，并于2005年3月13日正式啟動。上海圖書館也開辦了“中華傳統(tǒng)經(jīng)文小兒誦讀班”，教授7歲至15歲中小學生誦讀《三字經(jīng)》、《百家姓》、《千字文》，上海同濟初級中學自2005年秋季開始，規(guī)定六至九年級學生，每周一節(jié)選修課，讀《論語》、《孟子》、《中庸》，《大學》四書。

(張凌整理)

[資訊]讀經(jīng)大爭論

2004年5月，蔣慶主持編輯的《中華文化經(jīng)典基礎教育誦本》在北京首發(fā)，這套書節(jié)選了四書五經(jīng)等古代典籍的部分內(nèi)容，涉及經(jīng)學、理學和心學，共約15萬字。他認為必須倡導少兒讀儒家經(jīng)典，以拯救當前\"禮崩樂壞\"的道德現(xiàn)狀，

旅美華人學者薛涌批評說，“一場以‘文化保守主義’為旗幟的愚民運動似乎正在開始”。7月22日，《南方周末》刊出薛涌、朱國華、秋風和劉海波的四篇觀點各異的文章，爭論迅速蔓延到網(wǎng)絡并升溫。

9月5日，由許嘉璐、季羨林、楊振寧、任繼愈、王蒙五位發(fā)起、多位名流簽名的《甲申文化宣言》在京發(fā)布，呼吁重新評估和重建文化傳統(tǒng)。

9月28日，曲阜市市長頌讀祭文之后，孔、孟、顏、曾后人及教師、海外華人、境外人士等代表團分別向孔子敬獻花籃，拜祭“萬世師表”。此前曲阜祭孔都由民間承辦，當?shù)卣槿雱t為建國后第一次。

有媒體認為，2004年文化保守主義在中國高調(diào)抬頭，且在學界、民間以及官方均有所顯現(xiàn)，引發(fā)的爭論沸沸揚揚。

(杜興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