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事情,在做的時候,并沒有想要創造歷史,也無法以成敗來做判斷標準。
政府:“先發展起來再說”

1995年,是中國互聯網歷史上關鍵的一年。一方面,從技術上,互聯網的技術障礙已經基本解決,上網成為了中國民眾可以實現的選擇,而且網民的人數在迅猛增加,另一方面,在國家的政府層面,開始了對互聯網利弊的認真考量。
姜奇平,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信息化研究中心秘書長,曾任國家信息化測評中心常務副主任,《互聯網周刊》主編。對于發生在1995年及隨后的幾年中,在政府內部關于中國要不要大力上馬互聯網的激烈爭論,相當知情。
“在早期,政府對于互聯網沒什么太多的想法,那時更多的是技術考慮,僅僅把它當作是一個新技術。真正從政策角度去考慮互聯網問題,要到1995年后,到1996、1997年時,才真正從經濟、社會發展來考慮這個問題。”姜奇平說。
國家開始正視互聯網的標志之一,是1996年1月,國務院信息化工作領導小組成立,組長是時任副總理的鄒家華。1997年,姜奇平成為這個小組的一員。而由國務院信息化工作領導小組組織、鄒家華主持的第一次“全國信息化工作會議”,就于這年4月在深圳舉行。
“那可是一次動真格的會議”,姜奇平回憶道,“會上的爭論非常激烈”。爭論的焦點就是:這互聯網到底是一次騙局還是一次挑戰?有些人認為它是美國人的騙局,當年美國人用星球大戰,拖垮了蘇聯,現在這個互聯網,目的也是把中國拖進去。也有的經濟學家認為,中國應該以發展工農業為主,搞信息業是超前,認為中國的比較優勢是發展勞動密集型的中小企業。當然,主張應該大力上互聯網的一方,據理力爭。
這一場爭論的結果,還是主張應該大力發展中國信息業的觀點占了上風,而且還“把信息化的地位提得很高”,這次全國信息化工作會議為國家信息化下了一個定義:在國家統一規劃和組織下,在農業、工業、科學技術、國防及社會生活各個方面應用現代信息技術,深入開發、廣泛利用信息資源,加速實現國家現代化的進程。“也就是說,首先是,實現四個現代化離不開信息化,信息化也要服務于四個現代化。”姜奇平說。
然而對于互聯網的利弊之爭,遠沒有結束。1995年時的郵電部長吳基傳,后來在接受媒體采訪時也談到當年的爭論:“當時對互聯網是有擔心的,但是后來,認為互聯網從技術上會很有利的意見占了上風,決定先發展了再說。那時對互聯網的擔心,主要有這樣幾方面:互聯網沒有管制;當時網上就有黑客,有病毒,也有很多垃圾和黃色的東西;人們也擔心青少年的教育問題;還有就是贏利模式的問題,在網上提供信息的人,怎么得到利益?那時的擔心到今天還是存在,不過現在這些擔心更普遍了。”
“政府對于互聯網的認識是一步一步來的。但是在他們還沒對這個新事物想清楚時,民間已經發動起來了。”姜奇平說。
從1995年開始,民辦的做ISP(互聯網接入業務)的公司,風起云涌,其中最著名的代表者,就是張樹新的“瀛海威”公司。
商人張樹新
1995年5月,32歲的張樹新創建了瀛海威公司。“當時已經有了幾家ISP(互聯網接入服務公司)。北京有一個叫‘東方網景’,還有‘國聯’、‘中網’等等。但是把ISP做到全國范圍,我們是第一家。”張樹新對記者說。
瀛海威的業務發展迅速。1996年年初,瀛海威在北京的中關村南大街入口處豎起了一塊大牌子:“中國人離信息高速公路有多遠——向北1500米”——看到這塊牌子的人,無不為之震動,它不知打動了多少年輕人的心,成了那個對互聯網充滿理想與熱情年代的標志碑。
到1996年年底,“瀛海威時空”8個主要節點建成開通,初步形成全國性的瀛海威時空主干網。到了1998年,瀛海威已發展成擁有37000家客戶的全國知名ISP公司,是除郵電系統之外中國最大的一家電信網絡公司。
但是,就是在1998年,張樹新正式辭職,離開了瀛海威,爆出了當年IT業的最大新聞,一時間,關于張樹新的故事在民間有無數個版本,許多人的看法是,她的案例是經營失敗的一個典型。

到了今天,張樹新處在一種半退休狀態,她的主要精力放在研究互聯網與社會發展關系上。對于瀛海威的往事,她不愿提及,只說那是個“古老的故事”。“那么的多人其實并不了解這里面的情況,說好的,說壞的,還分析各種原因。我后來轉去做投資的時候,招過兩個北大MBA研究生,他們做的論文,就是瀛海威的失敗,我看了半天,都沒看懂……”
張樹新說,當年決定上馬做互聯網,動機很簡單,就是商業驅動。互聯網在美國興起的時候,就讓一大批做接入服務的商人發了財。但是張樹新沒有想到,中國的情況卻全然不同。“就好象你本來是賣面包的,但你恨不得從種麥子開始干。先弄塊地種麥子,然后脫殼、壓面粉,然后做面包,其實心里本來只想做面包——那只能說,這件事你做得太早了”。
張樹新還記得當年去郵電部申請線路,郵電部的人都不知道什么是互聯網接入,甚至不知道由哪個部門來接待她。按郵電部已經有的先例,都是電話服務,當時已經有了尋呼臺,他們按照尋呼臺租用線路的價格收費,一個月一條線6千元。
“你除了需要申請線路,還必須獲得電信增值業務許可,在當時,信息臺、電子郵箱、圖文信息,傳真信息等等在郵電部都是分開的業務,而你的互聯網是這些都能做,就需要你把各種業務的接入系統連接起來,你還需要衛星線路,你要需要光纜,反正是很復雜……只能說,你做的是完全新的東西,這條路就要從頭闖出來……
張樹新記得:“1996年1月的時候,國家發布了一個國務院總理令,要求每個上網的人,必須要到派出所登記。當時我的用戶們對這一條很不高興,但對于我們這些商家來說,如果你不執行這個命令,你就是違法的。”然而,到了1997年,“全國信息化工作會議”以后,“信息化變成了國家倡導的事情。這就要求當時的郵電部門都要順應這個形勢。中國就是這樣,對于政治正確的東西,它都網開一面”。
張樹新以自己的切身經歷體會到,在中國,做生意是一定要講政治的。既然互聯網是個從來沒有的新東西,那么所有這一切摸索與對大形勢的判斷,都要由自己來做。
郵電部門的收費問題是直接關系到所有民營的ISP們切身利益的問題。顯然,按尋呼的價格來收電話線路的租金,是太貴了。“尋呼是這樣的,叫和被叫都很短。這樣的話,一條線24小時大概可以支持500個用戶。而上網不同,上網的人有可能兩三個小時不下來,一條線,大概只能支持20個用戶,我們后來就聯合了很多民營ISP,去申請把費用降下來。”
張樹新們后來發現,在郵電部的范圍內,還是解決不了這個價格問題,后來,他們把申請轉到國家計委。“當時國家計委還在1997年專門開過聽證會。那次聽證會之后,價格就降下來了,每條電話線的價格,從6千元降到了160元。資費是個核心問題,為什么從1998年以后有中國互聯網的大發展?資費降下來是非常關鍵的。”
當時的郵電部長吳基傳,在多年后接受媒體采訪時談到這個事情時也承認:當時郵電部對互聯網,是重視,但是認識不深刻,沒有把它看成是一種通訊業務的創新,卻在以傳統思維來想,是不是要把我的電話、電報業務分流啊?
張樹新最后的出局,從表面上看,直接原因是她與董事會間的意見分歧,但是有信息顯示,在1996年至1997年間,瀛海威進行了大量的網絡接入站點投資,但因中國電信的介入及接入價格的走低,瀛海威公司出現了大幅的虧損。以今天的現實情況來看,當年的民營ISP們,今天已經沒有人再做接入服務了。
姜奇平對這個問題的看法是:張樹新這批人,當時是走到政府前頭去了。但是,“一個民營公司,是與國家部門的力量不成比例的。張樹新承擔了許多社會責任,她做了很多應該是社會和政府做的事。但是社會也沒有為他們提供很好的外部環境。她的資金問題,只有到風險投資進入中國后才能解決,實際后來互聯網的三大門戶的資金問題也都是風險投資進入后給解決的。”
在采訪中,記者問了張樹新一個問題:實際上,瀛海威當時的表現,客觀上是為廣大的中國網民沖出了一個較低的價格空間?張樹新說:“我們使勁沖的結果就是,導致電信的大開放,大建設,然后全中國人民都上網了。”

“那么,如果人生重新來過,你還會這么做,選擇互聯網嗎?”記者又問。
“我覺得我還會這么做。我還是蠻喜歡互聯網,因為互聯網充滿不確定性。我很喜歡充滿不確定性的東西。生活這個東西,從整體來說,它的意義究竟是什么?或許是很難講的。但是具體到每一段生活時,其實人還是需要意義的。互聯網對人類還是有很大意義的。”
今天的張樹新,常常會陷入一種沉思之中。“我進入互聯網,那是一個偶然,然后,就不能退出去,要干下去,然后在商業上其實并不成功,然后呢,又弄得盡人皆知……現在電視里常常有紀念改革開放30年的節目,有一天我看見主持人在說,大家還記得瀛海威嗎?我覺得,那好象是在說別人的故事……。”張樹新常常覺得歷史這個東西,含義太豐富,說不清它到底是什么。
“我覺得我可能骨子里頭本來就不是一個商人”,張樹新說。
那一年的浪漫時刻
因為張樹新“骨子里不是一個商人”,所以,她才會做那么多文化上的事。1995年的一天,張樹新在北京北郊一個三面環湖的別墅里請來了一幫三十出頭的年輕人,最后定下國內第一套“網絡文化”叢書的框架和編寫原則。叢書由瀛海威投資,萬圣書園負責全程操作,叢書的作者后來都成了名人:郭良、姜奇平、吳伯凡、胡泳、王小東等等——這一批中國互聯網的先鋒們,就這樣走到了一起。
作者們各有分工:郭良負責寫網絡史,同時是這套叢書的主編;王小東負責寫政治法律;姜奇平負責寫網絡經濟;吳伯凡負責寫媒體傳播;卜衛負責寫婦女問題;胡泳負責寫網絡安全(黑客)等等。
姜奇平記得,“在那個難忘的夜晚,我們一群研究宗教、哲學、法律、數學、媒體、文學……的人文學者,在小湯山一個不通電話的山溝里,吃著山中抓來的羊,憧憬著互聯網的未來,就好像在爬雪山過草地時夢想不著邊際的田園一樣。”國務院信息化辦公室政策法規組的高紅冰副處長是到會的官員。他“帶著一臺手提投影儀,從國務院的戰略高度,用筆記本電腦放PPT,給我們這些肩負啟蒙重任的作者進行了第一次信息化啟蒙。”后來,這一批人組成了在IT業影響甚大的“數字論壇”。
說到胡泳譯的《數字化生存》,姜奇平回憶起一個插曲:胡泳將作者名字譯成“尼葛洛龐帝”, “當時我們都覺得這個尼葛洛龐帝這個名字怎么那么難受啊,但胡泳說,你們誰都不許改,這個名字一個字都不許改!他是覺得中國正好缺一個‘上帝’。這個《數字化生存》,也不是原書的書名,但當時的那個氣氛,要造就一個《天演論》。《天演論》并不是最好的科普讀物,但是最好的科普讀物并沒在正確的時間正確的地點出來。”
這讓人想起張樹新在瀛海威失敗后說過的一句話:“瀛海威是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做了正確的事情”。
許多事情,在做的時候,并沒有想要創造歷史,也無法以成敗來做判斷標準。當初,張樹新在做瀛海威的時候,她的朋友,萬圣書園的老總劉蘇里被邀請來看演示,她告訴劉蘇里,你可以在網上開書店呢。而劉蘇里看了半晌,說了一句話:這真是一場革命!
“我當時聽了就毛骨悚然,我這是革誰的命呢?”張樹新笑著談起這段對話,“當時自己就像網民們一樣,發現互聯網是一個奇怪的玩具,充滿新奇。”而到今天,互聯網的今日盛景,又何止是當初在憧憬中想到過的?
1997年2月28日,國務院信息辦組織舉辦“數字化信息革命報告會”,邀請世界著名未來學家尼葛洛龐帝先生訪華并作報告,各部門、有關研究機構、大學200多人參加了會議。這場報告會,將數字化的沖擊波推向了全國。
尼葛洛龐帝是《數字化生存》的作者,因為這本書他當時已經成了中國的名人。
高紅冰是這個報告會的主持人,也是力促尼氏訪華成功的關鍵人物。“本來,信息化叫做國家信息化,是由國家來搞的,與老百姓無關。但高紅冰這時已不是這個概念了。他想除了國家外,還希望從社會力量來推動這件事。而張樹新贊助了這件事,是希望擴大宣傳”,姜奇平說。
《數字化生存》的譯者胡泳當然也是這次會議不可少的人物。這個報告會的另一個關鍵人物是張朝陽。尼葛洛龐帝是他的老師,但當時尼只不過是到東南亞的一個國家講演,順便被張朝陽拉到了北京,“學生帶著老師來玩玩,他沒想到是發動了一次革命。”姜奇平說。
“這次報告會至少產生了兩個副產品,一是由于中國政府高層介入此會,張朝陽由此得到美國投資人更大的重視,對于愛特信(后來的搜狐)得到風險投資與它的起飛,起了重要作用;二是對于以網絡文化叢書為代表的中國自己的網絡未來學的形成,起到了推動作用。”姜奇平認為。
有了1997年的這場開端,以后發生的事情就都順理成章了:1998年2月,張朝陽的搜狐網成立;在此之前的8個月,網易公司已經成立;在此之后10個月,1998年12月1日,新浪網宣告成立。從這個時候開始,因得到風險投資而一夜暴富的網絡神話就傳遍全國,再以后,就是一輪輪被人們所津津樂道的“千金散盡還復來”的潮起潮落。然而,這一切的啟始,都始于1997年那場尼葛洛龐帝報告會,始于“中國人離信息高速公路有多遠”的大廣告牌,始于中科院高能所那條拉了18個月的64K計算機專線,始于王運豐教授那一行短短的“越過長城,走向世界”的郵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