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漸濃的時候,我的右手無名指的凍瘡變成了一塊黑色的印記。揉上去很干燥,沒有彈性。我想。應該不會有人給這樣丑陋如尸體一般的手指一個承諾吧。所以,當白映西把戒指推在我面前,看著我打開,盯著戒指發呆,便拽起我的手,把它硬硬地戳上了我的無名指。
那是一枚光閃閃的鉆戒,白映西大概花了他半年的薪水,八爪托起的一克拉,是幸福的象征。
我揚一揚手,亮光便劃傷了眼睛。我流淚了。我努力地,努力地摘下了戒指,搓紅了那塊黑色印記。
白映西問為什么?
我答不出。
我扭頭看著窗,外面是夜,霓虹中的夜,而我的臉就映在那窗上。全是哀傷。
我終于擠出了一句:對不起,我不愛你了。
愛情。到底有多長時間的保鮮期?
我不知道,白映西也不知道。在最初的時候我們說一輩子,而一輩子有多長,誰也說不準,承諾是那樣花哨。
路過豐源典當行時,我看見櫥窗里放著一枚義肢。那應該是右小腿,邊緣已經磨得很光滑。隔著玻璃,我聞不到它的氣味,我想它一定有郁金香的味道。那旁邊的硬紙板上寫著幾個字:秦芳,如果你看到它,請把它領回去。
那字很有力量,鋼筆書寫。秦芳是誰?義肢曾經彌補了誰的殘缺?
我拿出記者證,很快就要來了那個人的地址和電話。他叫米銳。
米銳的樣子和我想象中相差很遠,他并不是住在陰暗房間里,頹廢又暴戾的殘疾人,他的笑很有向日葵的味道。他有一間自己的小公司,開著別克車,走路有些慢,但身型挺拔。他幫我點了Espresso,說含咖啡因最少,適合女性。
他并沒有問我的意見,而是直接把餐單遞給了服務生。
我喜歡他這樣。我喜歡霸道又強有力的男人。白映西不是這樣的,每次吃飯,他總是和我推來推去,你喜歡吃什么?你點什么我都可以,我都喜歡。他就這樣輕易地把決定權給了我,把煩惱也給了我。
很難想像那么苦的EsDresso竟然含咖啡因最少。就像一段看似甜蜜的關系,其實早已名存實亡。
第一次交談,我并沒有聽到想知道的那個愛情故事。米銳他說,很餓,能不能等他吃完飯?
他吃飯又快又香,風卷殘云一般,他說,以前在部隊就是這樣,必須很快吃完。在野戰排,你很可能最后一口還沒有下咽便丟掉了性命。
然后他抽了一根煙。他瞇起眼睛的樣子很有粱朝偉的悶騷式子,每一口都吐向了一邊,他說。我想你不會介意,因為你的右手食指泛黃。
我點頭,和他對坐著一起抽。我們都很意外為什么第一次見面我們有如此熟悉之感。
第二天,我們再次相見。
并非約好,而是偶遇。夕陽剛剛拉長人影的時候,我經過公園回家,看見米銳和他的拉布拉多。他在和狗一起玩耍,他努力地奔跑,跳躍。他努力地想讓自己看起來是個正常人。
又一起吃了晚餐。我說。我們真是有緣。
我不知道我的眼睛是否流露出心思,我喜歡他。羅曼·羅蘭曾經說:真正的勇者是在明白了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熱愛生活的人。我想米銳是勇者。而誰不喜歡勇者呢?
白映西不是勇者,白映西事事都問我。甚至在床上,他都不夠孔武有力,他太溫柔,每一下都好像怕傷到我,太過小心翼翼而讓快樂打折。
我想我和米銳會非常合拍。
一周后,我去了米銳的家。他說要給我看一些東西。
米銳的家很大,所有的家具和墻壁都是白色,自得讓人心生蒼涼。他的大茶幾上擺滿了物件。其中有女人的照片,首飾,舊記事本,很多的明信片和信。照片上的女人大概就是秦芳,很瘦,雞心領的玫色衫子托著凜冽的鎖骨。在笑,笑容讓人溫暖。
翻開舊的記事本,我看見女人纖細的字跡:
2005年,6月,醫院轉來新病人,他是退伍軍人,抗洪搶險時毀了半條腿。
7月,我愛上他。
9月,他裝上義肢開始復健。
11月。他走完7 10米。從草坪的那頭走向我。我們在陽光下接吻。
2006年,我搬進米銳的家,把窗簾換成了黛色。
之后柴米油鹽。
2007年,4月,我躺在村莊的草垛上,聞著草香,想念米銳。
2007年,5月,我不愛他了。
那個舊記事本,有殘留的斑斑淚漬。我不知道那淚漬是來自于秦芳還是米銳?而她是否真的不愛他7。不愛了,很遺憾,所以自悔,難過,流下眼淚。愛情的保鮮期于秦芳來說,是兩年。對世間的其他男女來說,太久了,久到發霉。但對米銳來說,她不如沒有出現過。
我知道,像米銳這樣的男子,天蝎座,愛上誰很難。但愛上就是一輩子,因愛而有了恨。摒棄一切,包括之前的愛與溫柔。甚至與她有關的裝在自己腿上的那段義肢。那桌上擺的她的照片,首飾,舊記事本。并不是他留下來的。是一個男人寄來的。
也許那個男人就是秦芳后來的愛人,他寄過來這些,沒有只字片語。米銳猜想秦芳可能是出事了。她是否死了?他找不到她了,也找不到寄東西的人。所以他把義肢放在本市人流量最大的豐源典當行的櫥窗里,希望過往看到的人。其中有秦芳。
米銳很激動,他抑制住了悲傷的眼淚。可是手和膝蓋都在顫抖。他抖得厲害,我便去拉他,把他攬進懷里,就像母親對待孩子那般,安慰他,親吻他的額頭,眉毛,和鼻尖。
米銳的聲音在我耳邊是那樣哀傷:我找不到她了,我怕她死了。如果她死了,那么我將永遠沒有機會問她當初為什么不愛我?
很多看似成熟的男人其實心性天真,他們堅持著固有的夢想固有的愛人,直到死。
午夜,我站在窗前抽煙,看見樓下熟悉的影子。路燈把白映西的身影拉得很長,暗色中有煙火明滅。他從不抽煙,現在竟然學會7抽煙。看著他,他有著和米銳一樣的哀傷,那哀傷來源于無法理解的被拋棄。
他望上來的時候,我躲在了窗簾后面。
窗簾是白映西幫我掛上的。紫色的,有樸素的圖案。白映西曾經在這窗簾后面,深深地吻我,愛我,告訴我說,希望可以一輩子和我做愛,和我親吻。那是什么時候的事了,3年前?那時,我們畢業剛來到這個城市,年輕的荷爾蒙全部揮灑給對方。
就在此刻,我內心壓抑不住地渴望他上來,給我一個擁抱,然后我們環繞著睡去。就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切都似從前。可是我不能了。
在米銳的許可下,我寫了一篇文發在報紙副刊,配有那枚義肢的照片,是一篇尋找文。尋找秦芳,我們逝去的光陰,沒有堅守的愛情。在文刊發后的那一周,我收到很多讀者來信,他們都被故事感動,他們都說會堅持愛情。可是沒有誰是我們要找的那一個。
在米銳家里,我脫光了自己。我求他抱抱我,吻我。我像是在給他救贖,也像是在給自己找救贖一般,把眼淚涂在他的身體上,艱難地讓他進入我。有那么一瞬間,我很恍惚,這是現實還是夢里?還是我們根本都沒辦法分清現實和夢境?
我喜歡米銳,但是為何我想的全是自映西?
白映西第一次把手伸向我,喊我姑娘。白映西在雨中的電話亭緊緊地顫抖地環住我。白映西第一個吻落在我的指尖。白映西流了眼淚,說,我想和你一起度過80年。不長。就80年。
2007年的4月。秦芳離開米銳隨醫院下鄉宣傳艾滋病防治。我隨之前往,做全程跟蹤和采訪。那一年,我才進報社,急切地想要表現自己。我熱愛新聞業,渴望得到肯定。我認識了秦芳,我們住一個房間。我喜歡她,她是熱情并且真誠的好姑娘。她的皮夾里,有她和男友米銳的合影。她說他是退伍軍人,在抗洪中失去了半條腿,他是英雄,她愛他,愛他的堅強,永不低頭,愛他的樂觀自信。她說,她會嫁給他,給他生一個孩子。每天環在身邊。
我也跟她說白映西,我說白映西很傻,很高,很愛我,他寵我就像寵女兒。
我們還說,我們可以一起舉行婚禮。
秦芳的宣傳工作很順利,而我的采訪卻并不順利。村子里有一戶人家全部感染了艾滋病,我去采訪,他們不愿意見我,于是,我便偷偷地拍了照片。拍照片的時候被發現了,我落荒而逃。那晚,有人來敲門,我在廁所,秦芳開的門。然后我聽見一聲尖叫,等我出去,看到秦芳坐在地上,呆呆地看著插在自己胳膊上的針管。她被襲擊了,而針管里是帶著艾滋病毒的血液。
襲擊人就是我采訪遭拒的那家人,他們本來是要襲擊我。秦芳挨的那致命一針是因為我。
我不知道該怎樣形容自己的恐懼,我像逃避瘟疫一樣連東西都沒有收拾便離開了,我甚至忘記問一問秦芳,她怎么樣,接下來該怎么辦?
我跑了,倉皇的,如果一般的在深夜的公路上奔跑。
我跑了,卻永遠背負著秦芳的目光,那美麗的眼睛,目光里是什么呢?憤怒,仇恨,還是輕蔑?我不敢回頭去看。
一年后,秦芳自殺。我想大概是我的丑陋讓她明白,人言與公眾的不公平對待,比艾滋病本身要可怕得多。
她沒辦法也不舍得讓米銳和她一起承擔,所以離開。在離開后,她獨自生活。臨行前,她把東西寄給了米銳,她想讓他恨她,一直到死。
而我,一直活在恐懼與懺悔里,我開始焦躁,開始瘋魔,我夜不成眠。和秦芳一樣,我不能把我的痛苦轉嫁給白映西,白映西那樣好,配得上比我好1000倍的姑娘。所以我要離開。
我離開,看到了米銳留在典當行櫥窗里的義肢。
我要找到米銳。
我找到了。
我要和米銳互相取暖,互相救贖。我不知道他身體里是否潛伏了病毒,可是這沒有關系,我什么都不怕了。
兩個月后,我去體檢,HIV檢測,結果為陰性,米銳是健康的。還有一個結果,我懷了他的孩子。
可是我該怎么辦?化驗單在我的掌心,我低著頭,看它,很快,它滿是淚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