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亞第一次看到這個女人,瘦削、沉著、平靜,臉上是隱忍的決絕。她手里牽著一個三四歲模樣的小女孩兒,那小女孩穿干凈的衣服,梳羊角辮,抿著嘴。嘴角卻極力向上張揚。她們的手緊緊握在一起,有力的,握成一個金字塔似的,肖亞就覺得仿佛有某種力量,正透過那雙手一點一點泛濫出來,仿佛要淹沒了他的氣焰。
但,他還是沉下臉來,把一支手支在門框上,居高臨下地問:你是何志強什么人。
女人說,他是我丈夫。
肖亞就笑了,說我從來不欺負女人,把你丈夫叫出來,我跟他說。
女人的手,明顯地緊了一下,揚起頭,露出光潔的額:他已經跑了,有什么事你跟我說。
她說這話時語氣平淡,像在說一只離家出走的公貓。這樣的女人,肖亞見得實在太多。無外是老橋段:一個唱紅臉、一個白臉,目的只有一個,想賴賬而已。
肖亞就欺上來,握緊拳頭,在她跟前晃了晃,跑路了是吧?好啊。他說,那這筆債誰來扛?
女人說,我扛。
她牽著孩子的手,迅速找來紙筆,寫下分期還款計劃,落款簽上她的名,沈君如。然后,不等肖亞反應,她把那份還款計劃和一小疊鈔票塞進他懷里,咣當一聲,關上大門。
肖亞在門外怔愣良久。良久,他把錢揣進口袋里,大搖大擺地下樓去。
沒想到,當天晚上,肖亞又再見到沈君如。酒吧后廚,她負責洗杯碟,長長的劉海,寬大的工作服,露出一大截白皙漂亮的頸子,白天鵝一般。
有著白天鵝一樣頸子的女人,竟會有那樣一個下三濫的丈夫。肖亞覺得有一些可惜,但這樣的女人,肖亞見得多了,所以感覺麻木。這世界就是這樣,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平安快樂地抵達死亡。
但,當肖亞掛了賬要走時,卻聽見里面的爭執,一個酒鬼。不知道怎么就摸到后廚,拿一雙肥膩膩的大手去抱沈君如,說想嘗嘗這廚娘的味道。
沒有人阻止,據說,這酒吧的老板之前一直在勸沈君如下海。他對她說,你刷盤子能賺幾個錢?女人跟誰睡不是睡?
尖利的口哨聲、頹廢的、嘈雜的音樂,甚至還有入圍著胖子給他站腳助威。胖子扯開她的衣服,沈君如尖叫著,雙手交叉抱在胸前,眼睛掃過人群。
緊接著,她發現了肖亞,那個跟她有著一絲絲瓜葛的男人,她拿眼睛望著他。
那一夜,肖亞做夢,夢里什么都沒有,只有一雙眼睛,絕望的,又是渴望的,這一種矛盾又哀怨的眼神,似劍一樣在他無邊的夢里撕裂出一道口子,他騰地從床上坐起來。
后背上有汗,他深吸了一口氣。
是的,他并沒有救她。
她以為他是誰?縱然她稱得上是美人,可他不是什么英雄。生活再現實不過,為了一個欠自己債的女人,他不想冒任何風險。
最后,沈君如不知道從哪兒摸到7一個酒瓶子,把它砸在地上,另一截,攥在手里。
酒吧曖昧的燈光下,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她裸露著的胸,驚艷的滑膩白皙著,她凌亂的發,她笑,笑聲凄厲得如同夜里游過的裊。
她拿著那一截斷瓶子對著周圍,過來呀!她說。過來呀!
空氣仿佛凝固,沒有一個人敢上前。
她拍吧臺,對著那家酒吧的老板。把工錢算給我。
那老板猶豫了一下,還是欺上前去,他要伸手拿她手里的酒瓶子,說你嚇唬誰呀?
沈君如就笑了,甩了一下頭發。說,我不嚇唬誰,捅了你們任何一個我都付不起醫藥費,但是,我敢捅了我自己呀,你說,我在這兒死了,算因公殉職還是算自衛?
警車呼嘯而來。
是肖亞報的警。終究,他動了惻隱之心。據說,一個男人若是平白無故地對一個女人心軟,就一定是要有故事發生,可是,他們之間又能發生什么樣的故事呢?
肖亞坐在床沿,黑暗里,他長長地吞吐。幾天以來,他總是想起沈君如。
她那天拿了工錢,踉踉蹌蹌地從酒吧后門出去,那條逼仄而又狹窄的后街小巷,她扔下酒瓶子,一下子癱坐在地上。哭。但,僅止一瞬。她又止住了淚,站起來,整理衣服、頭發,然后走出去,穿過兩條馬路,去肯德基,她買了一個漢堡外帶,回家。
何志強站在肖亞身邊,抽著煙,說,靠,裝純。孩子都不知道是誰的種。現在一副貞潔烈婦的熊樣。
他扔了煙頭,拿腳狠狠抿滅。
那一瞬間,肖亞覺得,在他腳下的,不是煙頭,而是,沈君如。
沈君如的老公何志強,一個月前找到他,說自己還不上錢,讓他幫忙作了這么個計。他知道,她是一定會幫他還上這筆錢的。因為,在她最需要名分的時候,是何志強給了她這些,包括孩子的身份。盡管,他為此而花光了沈君如的積蓄。可這世界上有哪一個男人愿意背這樣的黑鍋呢?縱然有錢。
他就一直堂而皇之地花她的錢,抽煙、打牌,甚至嫖女人。沈君如從來不問,不拒絕,也不反抗。后來,某一天,她不再給他錢花,說我留給妞妞呢,幼兒園的老師都說妞妞聰明,我要供她上大學。
他以為她只是說說而已,說上什么大學,都找不著工作。
可是之后,她真的不再給他錢花。
何志強打了她,妞妞用小手護著沈君如,她跟她,眼睛里流出的是一樣的倔強,沒有淚。那倔強讓何志強的目光一寸一寸矮了下去,他終于收了手,很頹然地走出門去。
沈君如按月還給肖亞錢。
某一日,肖亞在收條上寫了一句,跟著我吧,錢,不用你再還了。
沈君如沒抬頭,用兩根纖長的手指捏著那張紙,半晌。一滴淚,“叭嗒”一聲掉下來,肖亞的胳膊圍過去,但,沈君如推開了他。
她說,你告訴何志強,這筆錢我替他還完,我就不再欠他了。
肖亞驚訝,他瞪大了眼睛看她。終于,他知道,一個女人不再沉浸于愛情的時候,一切都可以看得那般通透。
那一天,他是有些倉惶地逃走了的。
他不知道,要怎么樣去面對沈君如。
第二天,肖亞找到何志強。他扔給他一筆錢,說你走吧,這筆錢是你的,君如她們母女,你以后還是少碰為妙。
何志強抽著煙,透過煙霧看他,嘿嘿地笑,說,君如她們母女?這女人還真是有辦法。
他吸光了那支煙,把煙頭扔在地上,拿腳,狠狠抿滅。
沈君如倉惶地來找肖亞。她拽他的衣服,半趴著在地上,她頭發散落了滿臉,臉上又散落得滿是眼淚。
她說,求求你,幫我找到何志強。
肖亞怔愣著,他反應不過來。
她接著說,他拐走了妞妞,他拐走了妞妞。
不停地重復,像是祥林嫂。
他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兒,他其實不知道應該怎么樣安慰,怎么樣處理。他只好騰出了自己的懷抱,如果,他的懷抱還算是溫暖的話。
沈君如在他懷里啜泣著,啜泣著,終于,沒了聲音。他以為她是睡著了,后來才發現,她嘴唇泛青,臉蒼白得像棉絮。把她抱到醫院,醒來時,沈君如懷里抱著一團棉被,抬起大大的眼睛,問他,你是誰?
肖亞站在她床邊,看她,流光溢彩的時間嘩啦啦地往前淌著,忽然之間,他就聽見了自己心碎的聲音。
半晌,他抱住她說,我是何志強呀,我是妞妞的爸爸。
沈君如就喜笑顏開了。她拽住肖亞的手,摩挲著,然后,把他的頭往身邊拉,拉到她懷里抱著的小被子上空,說你看呀,咱們的女兒,看她笑得多甜。
肖亞局促了,探了半個腦袋出去。半天,他不知道要如何往下接下去。
沈君如就又拉了他的衣角,說傻愣著干什么呀?她真的是你的女兒。我本來就是預計生下來再告訴你的呀,是你的孩子。
說著,她拿一根手指頭,輕輕地撥弄著被子,隔一會兒,又用手,輕輕地拍著被子,嘴里哼著不知名的搖籃曲。
晚上,沈君如侍候了“妞妞”睡覺,跑到他面前,她的臉色桃花一樣地緋紅著,她踮起腳,眼睛望著自個兒的鼻子尖,說,妞妞,睡著了。
他望著她,說,什么?
她說,妞妞,睡著了。
他又問,什么?
她深吸一口氣,再答。肖亞使了勁,把她整個人騰空抱起來,然后,扔到床上。
那一晚,沈君如纏他到很晚,小貓一樣地蜷縮在他懷里,不講過去,只講將來。肖亞喜歡她這樣,她的過去,他不知曉,他只想跟她有將來。
第二天醒來時,沈君如竟不見了。他很急,以為她又犯病了,找了一圈,找不到。他去報了警,警察說什么時候失的蹤啊。你就來報警。
他就又回去了,回去時仔細清點,發現,自己的錢包里,身份證、銀行卡、全都沒有了。
他轟的一下,整顆心就空了。
再見到沈君如,她上了社會版的頭條。
這個女人,把自己的老公捅死了。一幅活生生的照片,肖亞認得,是何志強。
他去見她。她瘦了。他只是握了她的手,眼淚就一下子流了出來。
他以為沈君如能跟他說些什么,只是一句抱歉也好,盡管,他并不需要。但,她也沒有。她只是任他握著她的手,然后,眼淚從她絕望的眸子里,一點,一點溢出來。
十五分鐘的會客時間,他跟她,一句話也沒有說。
后來,時間到了,他要走。她死死握了他的手,隔著桌子,他一把抱住她,緊緊的。
我愛過他的。她說。
妞妞是他的。我發現懷孕的時候。看見他跟別的女人在床上,氣不過,就沒有告訴他真相。他拐了自個兒的親骨肉,逼我騙你的錢,說騙完了就讓我們母女團圓,我如他的愿,可是他說,那個賠錢貨,賣她的錢早就花光了,誰還知道她現在在哪里!
她哭得像個淚人。他心里疼著,很想問她,那你有沒有愛過我呢?
可是,警察拉開了他們。
一張桌,咫尺,天涯。她帶著“嘩啦啦”的金屬拖地的聲音,緩步走出他的視線,那一句話,他終究是沒有問出口。
走出監獄時,肖亞抬頭,眼淚迎著陽光,亮閃閃地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