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眼前的她,與林哲描述中溫和寬容的姐姐完全不同。
關于林哲的經歷,在認識他之前已經聽朋友講過。原本他有一個幸福的家,有疼他的父母與姐姐。一場車禍讓他甜蜜的童年戛然而止,失去了至親的父母,姐姐輟學,頂替了父親的工作。那年,他13歲,姐姐17歲。 我腦海里反復出現一個鏡頭,衣衫襤褸的姐弟,凄楚的眼神,四壁空空的家。所以,我見到林哲第一眼,我不相信這是一個有著不幸童年的孩子。林哲溫和、寬容、陽光而整潔。有些靦腆,眼神溫潤澄澈如一塊無瑕的美玉,沒有一絲想象中的陰霾與憤世嫉俗。
朋友說別看林哲只有姐姐,吃的用的雖然算不上最好,可也絕對不差,衣物總是熨帖干凈。后來,林哲告訴我,他的衣服都是姐姐把滾燙的開水倒在瓷缸里,熨得線條筆直。他說,姐姐的手被燙傷過幾次,現在還有隱約可見的疤痕。
我的心暖暖地疼,為這樣的姐姐與弟弟。
二
可我錯了。
當林哲第一次在電話里告訴她自己戀愛時,我清晰地聽到她在電話那邊問,是做什么的々林哲囁嚅著說,打工。她只說了一句我不管你了。然后掛了電話。
林哲安慰我,姐姐只是吃了太多苦。她見了你會對你好的。他們姐弟倆關于我的第一個電話,在我心里涌上了一層陰云。林哲篤定地保證,姐姐會尊重我們的。她是希望我幸福的。
直到后來真的面對他姐姐時,我才發現自己的天真。她絲毫不掩飾她對我的不喜歡。她甚至當著我們的面說,林哲,我同事的妹妹有工作,工資福利好,等你回話呢。臉上僵硬冷漠的表情,讓我與想象中慈母般的姐姐有天地之遙。我臉漲得通紅,借口接一個電話,離開了。
林哲是在幾分鐘后追上我的。他的臉色很難看。林哲嘆口氣說,對不起,姐姐總是以為我還小。我看著這個陪伴我走過人生最孤苦無依的男子,這個給了我最溫暖懷抱的男子,我怎么可以因為他有一個不太喜歡我的姐姐,就放棄他?
我以為只要我真心地待她好,她是會接納我的。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不相信她會是鐵石心腸的人。然而,事實很快證明我有多天真。我的禮物,她看一眼碰都不碰,隔天我在垃圾筒里看到。我做的拿手好菜,她也從來不嘗一口。她責怪林哲沒眼光,根本不避忌我的存在。
三
我很快累了。林哲大概也覺得短時間內讓她接受我不太現實。我們領了結婚證,在距離她很遠的地方租了房子,開始了我們的新生活。我們過得清貧而快樂,有情飲水飽就是這樣的。她沒有給我們任何祝福,把林哲的衣物打包扔在了門外,說她從此沒有弟弟。
林哲沒有說話。他習慣了在她盛怒的時候沉默。但我知道,這一次,他真的傷了心。因為,從那以后,他很少再提及她。她,成了我們的禁區。
我們隔著一個城市,相安無事地過了一年。第二年,我們的這點暫時的平靜因為房子的事,而被徹底打破了。那段時間的林哲很興奮,他說,姐姐說她在單位上的集資房要作為結婚禮物送給我們。
鑰匙拿到手的那天,林哲說,我要給你一個愛的天堂。直到后來我才領教到這份厚重的饋贈后面,會有那么多難堪。
她在我們面前,反復地說需要借多少錢裝修。我只好低頭不說話。我明白她的意思。但父母很堅決地拒絕了我,理由是,首先房子是以她的名義集資的;其次,我們還沒正式結婚,我這樣倒貼是要被笑話的。
后來,住到了那套她“贈送”的房子里,我時時強烈地感到那種寄人籬下的感覺。更讓我難以接受的是,她有鑰匙,她可以在任何時候開門進來。她總以為我會欺負溫厚的林哲。所以,當她看到林哲做家務,就會不高興,甚至指著林哲罵,說他窩囊廢,說他沒出息。那些話火辣辣地全打在我的臉上。
林哲后來對我說,姐姐在的時候,你就稍微表現一下吧?我委屈而憤懣,我上班掙錢不比林哲少,比他辛苦很多。這是在我的家,我有必要表現給誰看?
四
兩年過去了,我在奔忙里一事無成。林哲偶然看了我隨便寫的小說,說寫得不錯呀。
一句話,突然讓我想起了自己曾經的文字夢想。很干脆地辭職,開始在家寫作,投給報紙雜志。她自然是看不慣的。有一次,她說我成了林哲的拖累。其實,我早意識到,她是希望我與林哲分手的。
那天,爆發了我與她之間最大的一次爭吵。我看到了夾在中間左右為難的林哲,像個無助的孩子。于是,我走出了家。就在那一刻,我發誓不再踏入那套房子。
三天后我與林暫一起搬到了他的單身宿舍。條件不好,但我卻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輕松,因為我徹底擺脫了她的陰影,不用看她施恩的盛氣凌人。
很快,林哲工作調動,我們到了另一個城市。臨走前,林哲找到她,問能不能把房子過戶了。她斷然拒絕。她的拒絕我早已料到了。現在房價漲了不止一倍,她怎么會就這樣輕易放手7只是可惜我與林哲燕子筑巢一般一樣樣建立起來的家,投入了無盡的心血。
我對林哲說,就當我們從來沒有過。我與她終于真正地再無瓜葛了。只是,林哲常常會發呆,會欲言又止。我知道,他在想她。
原本以為可以不再有交集的。2008年,林哲突然對我說,要買筆記本電腦送給他姐姐的侄女。我問憑什么?根本八桿子打不著,她考上大學時,我們已經給過錢了,他們收入比我們高。林哲說,姐姐答應了她嫂子。
我長長地嘆息了一聲,嘆息她的精于算計,嘆息林哲的逆來順受。我取出了錢交到林哲手里。那天晚上,我流著淚對林哲說,我們現在一分錢不能掰成兩半。給你錢,不是因為我覺得咱們應該給,而是不忍心你在中間為難。但這是最后一次。以后,你姐姐如果再想做人情,別再搭上我。
林哲深深地低頭,不說話。
五
2009年的春節,她打來電話,林哲接了以后,交給我。我其實是不想接聽的,我猜她在那一刻是希望我請她來過春節的。可我沒有邀請她。
對于她,我已經找不出見面的理由。原本就是一對陌生人,并沒有多少感情,在她無數次尖酸刻薄的奚落、充滿心機的算計后,還能剩下多少好感?
我的寫作收入已經趨于穩定,我們重新租了房子,搬了家,日子一天天好起來。林哲在單位上分到了一套經濟適用房,我們東挪西借湊夠了首付。看著寫著我們名字的房產證我百感交集。
好消息一個接一個,我與林哲有了小寶寶。她很快得到消息。林哲試探著問我,姐姐想來看你。我淡淡地說,不用麻煩了。我實在不相見她,連敷衍都不想。
我沒想到她會不請自到。坐在我的床沿上,對我喋喋不休地說一些育兒經,不停地埋怨林哲笨手笨腳。我裝作疲憊,她只好訕訕地離開。
她臨走的時候放下一個包裹,里面全是嶄新的嬰兒用品,奶瓶,嬰兒毯,粉嫩的小衣服。她說,我已經清洗過了,你們曬曬太陽,就可以給孩子穿了。
我不出聲。林哲看看她又看看我,手足無措。
六
生孩子的那天,她一早就到了,等在醫院里。看我疼得扭曲的臉,她對林哲說,一定要對她好,女人這是九死一生。
我別過了頭。
足足折騰了幾小時,我精疲力竭的時候,孩子終于來到了這個世界,是個健康粉嫩的男孩。她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面色如水,一只手輕輕地拍林哲的肩膀,可我清楚地看到她的另一只手把褲子擰成了一團,頭上有密密的汗珠。
她對孩子的喜愛遠遠超出我的想象。她甚至專門請了年休假來照顧我,任勞任怨。我經常聽到她教林哲,如何挑選土雞,如何給孩子洗澡,煲湯要看火候,不能放太多鹽。可她不進我們的臥室,每次都是讓林哲端進來。
有一天午后,陽光正好,她抱著孩子在玩,孩子突然含糊地喊了一聲:“媽。”我與她都聽到,她激動得抱著孩子就對我喊,你看,孩子會喊媽了。
就在那一刻,在她看孩子驚喜的眼神,我聽到了自己心底堅冰融化的聲音。我想得到,在我們不知道的時候,她肯定一次次地教孩子叫“媽媽”。
這是我幾年來,第一次認真地看她,清晰地看到她眼角邊深深的皺紋,她也不過32歲。
我突然原諒了她所有的過往,包括她有意無意對我的那些傷害。她的整個青春都像個陀螺旋轉著,還沒聞到愛情的芬芳,花朵就已枯萎。誰能接受帶著一個弟弟的婚姻々直到林哲工作,她才開始匆匆忙忙地嫁了人,在磕磕碰碰的婚姻里,看著唯一的親人把愛給了另一個原本不相干的陌生女人,她的失落可想而知。
她是現實甚至勢利的。因為她吃過太多的苦,所以,她怕林哲再走她的人生,她希望弟弟有穩妥安適的人生。
孩子滿月的時候,她送了一個紅包。我與林哲晚上拆開一看,里面是一張存折,足有6萬元。存折里夾了一張紙條,是給我的。我看一眼,哭了,又笑了。這個好強的女人,連道歉都那么霸氣。她說,當初不把房子給我們,是怕我與林哲萬一離婚,他一無所有。現在,她終于相信,林哲要的現世安穩,是我這樣的寬容與平和的女子才能給的。
我很羞愧,愧對“平和”兩個字。哪里是平和,那是漠然,是遠遠地把她摒棄在親人之外的冷漠。
我給她回了短信。我說,我們以后還會有摩擦,甚至矛盾,但我想我們會越來越好,因為我們都愛著同一個男人,不,現在是兩個,我們終究會成為真正的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