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次遇到南生,是我暗戀的男人新婚的夜晚。
“每一個來蘇茜黃酒吧的女人,內心都有只渴望墮落的鳥兒。”白襯衣里笑容嫵媚的南生說完這句話,細長性感的手指,柔荑樣滑過我的臉。
南生拖了我的手離開時,我咳得眼淚幾乎都要落下來。深長黑暗的巷子口,他變戲法樣從口袋里掏出一支煙遞到唇邊來。如此寂寞的嘴唇,一支煙怎能輕易安慰,我吐掉香煙,黑暗中尋找他的唇。
南生應該是手段老到的獵艷高手,狹小的居室里,他并不急著擁抱我。將一杯冰水放到面前,轉身打開墻角的音響。柔緩的蘇格蘭風笛響起來時,我的醉意更濃了。
第二天在晨光里醒來時,蘇格蘭風笛的曲子還在輕柔地縈繞。穿了藍色睡褲的南生,笑笑地坐在我身邊。
倉皇的一夜情,令清醒過來的我,忽然有說不出的張皇。洗過臉,不吃南生做好的早餐,今天上午還有一堂公共課,我急急地趕回學校去。
2
三天后,接到南生的電話。
再次糾纏在一起,南生濕熱的長吻好像一個又一個的浪頭,將我不時投入海底,又送上巔峰。仰臥在闊大的床上,喘息呻吟的間隙里,窗外那樹桃紅的女兒棠,正妖嬈奔放花開茶蘼。
欲望潮水一樣退去后,南生將一枚巧克力香煙銜在我的嘴上,打開的窗子里,溫和的夏風徐徐而來,蘇格蘭風笛,再次升起來。
“貴夫人的下午茶。”南生輕輕咬吻我的長發,“這是多么浪漫的一個曲子。”
一夜情發展成多夜情,這樣的男歡女愛,其實不是什么傳奇。如今我更關心的是,多夜情之后,等待我和南生的,又會是什么?
和南生在一起三個月了,除了做愛,我們什么都不說。
也是,大四女生薺菜和流浪歌手南生,除了身體的交集之外,還會有什么共同點。
我卻恐懼地發現,身體上的愛,竟然帶來了靈魂上的淪陷。
我開始迷戀這個年輕男子甜蜜的巧克力香煙,舒緩的蘇格蘭風笛,當然,最重要的,還有他熱辣激情溫柔纏綿的親吻和愛撫。
四個月后的一個下午,氣喘吁吁地奔到南生屋外時,薄薄的門板里,沾染著汗水的呻吟一波一波涌進耳鼓。
瘋狂擂門,幾分鐘后,赤裸的南生,不耐煩地出現在面前。他身后的地板上,一路迤儷,黑色的蕾絲內衣,紅色的細跟涼鞋,煙灰色的細細吊帶小裙。
他不說一句話,淡然地掃一眼我的憤怒,再次走進臥室。
客廳里呆過不到二分鐘,嬌俏的呻吟,再次蓬勃地響起來。墻角的音箱,貴夫人的下午茶,輕柔地蕩漾著。
奔過去,取出碟片,用腳碾碎,我流著淚落荒而逃。
3
半年后,邊遠小城,我是嚴謹文靜的中學語文老師。
第一次見到陸小北,其實滿心都是失望。小城法院的普通干警,相貌忠厚,家境殷實,但媽媽說,嫁了這樣的男人,一生都會穩妥塌實。赤足坐在院子里的櫻花樹下,已經四月了,粉色的櫻花累累地開在枝頭,穩妥塌實。
早晚都要嫁的,陸小北,是這片天空下最合適的人選。
訂婚的鉆戒,陸小北早就買好了。有些陽光充足的日子,一個人在辦公室坐了,摘下指環,對著陽光仰起頭,鉆石的光芒鋒利如匕首,輕易就傷了我的眼睛。
沒有愛,再昂貴的鉆石也不過廉價的頑石。
陸小北一直興沖沖地布置新房,所有電器擺好之后,他扎撒著肥短的手,憨憨地站在干凈明亮的客廳里,“薺菜,你看看還缺什么?”
什么都不缺了。放下挎包,從里面拿出一直珍藏的《貴夫人的下午茶》,輕輕放到那套高級的意大利音響中。輕柔的蘇格蘭風笛緩緩上升,敞開的窗子里,到處都涌動著五月的花香。陸小北笨拙的手指怯怯地落在我光滑的后背上,閉上眼,親吻他,刻意忽略面前這個男子和記憶中那個男子的不同。這是多么倉促陌生的進入啊,他笨重的身體和親吻,他肆意放縱的肢體和喘息,那么美好的巔峰歡樂中,陸小北的鼻尖上竟然滿是細密的汗。滑稽、惡心、厭惡,我再次閉上眼睛,目視身體里那頭正待撒歡的小獸,頹然退回籠子深處去。
媽媽說,陸小北這樣的男人,只有天長地久之后,才能體會他的好。結婚半年之后,這句話慢慢應驗了。
包攬所有家務,有一手好的廚藝,他甚至還會縫被子。無數悠閑的時光里,坐在廊子前的搖椅上讀書或者假寐,陸小北穿著花布圍裙里里外外忙碌的間隙里,我抬頭看看日光,回頭看看他,心里有長長的感喟,所謂曾經滄海難為水,說的也不過這個樣子吧。
張愛玲說過,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上面爬滿了虱子。陸小北這張袍子上,其實亦有虱子在。他的母親從結婚第一天開始,就做起了抱孫子的春秋大夢。先是旁敲側擊,見我無動于衷,明目張膽地提出了要求。
一個孩子,那是多么遙遠的事情。我想都沒想就拒絕了。一直溫良孝順的陸小北,扔下哭泣的母親,川流不息的馬路上,一把扯住橫沖直撞的我哀求:“不要孩子就不要孩子,薺菜,你別生氣,我去做母親的工作。”
能夠拿得出的理由俯拾皆是,我以虛張聲勢的強硬掩飾內心的慌張與不安。憨厚的陸小北從來不是敏感的,但是,有些午夜我會在奇異的感應中醒來,張開眼睛,陸小北不在身邊。黑暗的客廳里,淡淡的蘇格蘭風笛低低地彌漫著,沙發上的陸小北,眼神宛轉凄楚,令人心悸。
這首每次歡愛都要伴奏的曲子,對于他,充滿玄機。
結婚一年之后,曾經的痛,在陸小北溫暖的呵護和疼愛下,就像一顆石子沉落在水底那樣,漸漸隱匿在記憶的深處。
枯燥的家庭生活讓人有時候忍不住幻想,也許,一個孩子,真的能令生活增添新的快樂。將這個決定告訴陸小北時,他驚喜地將我一把抱起來,一陣窒息的長吻過后,陸小北說,“這句話我盼了整整一年了。”
4
懷孕兩個半月時,陸小北歡天喜地地跑回來,他們最近破了一大宗販毒案,他立了小小的功勛。
那天晚上陸小北做了酥爛的豬蹄豆花湯,他一邊一匙一匙地喂我,一邊活靈活現地說著抓捕經過。一個澈靈,溫涼的豬蹄豆花湯陡地灑落在大紅錦緞的被子上,我一把抓住陸小北的手:“你說交貨的那人是誰?”“陳南生啊。”陸小北被我的意外給嚇了一跳,拿著面巾急忙擦拭被子上的豆花湯。
手腳冰冷地坐在被子里,真的是南生么?
第二天,拗不過我的陸小北,偷偷帶了陳南生的照片回來,他被突然昏厥的我嚇得魂飛魄散。
真的是南生。
判決很快就會下來了,15年,南生會判15年。
背著陸小北去看南生。兩年不見,他雖然已經那么瘦了,但是,手指仍然修長性感,笑容依然蠱惑動人。
那天我特意化了淺淺的淡妝,穿了寬大的長衫,看著南生的眼睛,我想自己是不是已經老了?胖了?再次看見我,他會不會失望?
但是,他似乎什么都沒看見,眼睛里只有驚訝,“你怎么會在這里。”
知道我老公就是法院的干警之后,南生黯淡的眼睛突然有星光閃過。隔著冰冷的鐵窗,他綿軟的手輕輕摩挲我的臉。“三天后,你再來看看我好不好。”
三天后,我再次去看南生。
趁獄警不備,他迅速將一個紙條塞到我的手里,壓低聲音道,“打這個電話,按照他說的一切去做。”
那天晚上,陸小北值班去了,我顫抖地撥下那串號碼,聽到南生的名字,對方立刻滿是迫切。
“陳南生有沒有告訴你,另外一批貨放在哪里?”
我張口結舌地愣在那里。那邊的人立刻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他很快約定和我見面的地點。
我將所有希望都放在了剛剛見到的這個陌生人身上。南生今年才22歲,15年的牢獄,他的青春將會面臨怎樣殘酷的夭折。
陌生男子真的想出了營救南生的方法。最后一次庭審,他說,那是唯一的機會。
車輛、路線,一切都安排妥當,最險的一步模,在陸小北這里。
南生會在出法院上囚車的一瞬間逃跑,而負責押運的陸小北,他要做的只是,無意疏忽那么一小下。
聽了我的懇求,陸小北傻了。我的承諾是,放南生一條生路,從此我將這個人從心底徹底根除。他失眠了一夜,第二天起來,整個人簡直脫了形,他看著我堅定地說:我不。
我什么都不說,扭頭站到陽臺上:“如果你不答應我,我會讓你立即失去我和孩子。”
他流著淚癱軟在地上,最終點了點頭。
兩天后,小城的大街小巷都在流傳法院犯人逃逸的奇事。
很快,陸小北和他的同事被關起來了。犯人逃逸,他們是第一責任人。
南生的電話在兩天后的一個深夜響起。“薺菜,我急需五萬塊錢,兩天后,我打電話告訴你卡號。”
“南生,你還好么?”我的眼淚幾乎要落下來。
“薺菜,”南生沉吟一小會兒,“我現在很不好。記得我給你電話的那個人嗎,他因為一批貨正在到處追殺我,所以,我現在是逃得越遠越好。”
臨放電話,南生忽然猶疑地喚我,“薺菜,如果有來生,我一定好好回報你。還有,如果兩天后沒有我的電話,那就說明,我永遠都不能再給你打電話了。”
一天過去,兩天過去,三天過去,一個月過去了,南生再沒有電話打過來。
這時,陸小北回家了。
逃逸罪犯下落不明,陸小北和另一名押運犯人的干警,開除公職。
陸小北一下子老了十歲。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樣的局面,同時,生死未卜的南生,也讓我整天心驚肉跳、寢食難安。
雞犬不寧的日子里,災難接二連三。那天下樓,一不小心跌倒,孩子出現危險。
在醫院掛過兩瓶點滴后睡過去,夢里突然聽到一個人壓抑的哭泣。睜開眼,陸小北,那么壯實的男人,孩子樣俯在床邊哭泣。
三天后,我再次確定,南生真的不會有生還的希望了。枕頭底下,拿出他寫下的號碼,遞給陸小北,立功贖罪,陸小北應該可以重新回到曾經的崗位。
5
在醫院呆到第五天,醫生告訴我,孩子終于保住了。
我想,這個消息,陸小北應該比我更高興。
我等著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他。
然而,他再也沒有回來。
抓捕罪犯的過程中,陸小北立功心切,一直沖在最前面。十八層的天臺上,罪犯將一顆罪惡的子彈射入他的胸膛后,跳樓自盡。
一個月后,陸小北被追認為烈士。
三個月后,南生的尸體在一個沉井被撈起。
半年后,我產下一個六斤重的男嬰,取名為陸憶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