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一生有兩個男人。遇見第一個男人時,我十九歲。
十九歲的我已然發(fā)育得很成熟,胸是胸腰是腰,還喜歡穿露出肩和背的衣服,走哪兒都惹人看我,讓我的男人大發(fā)雷霆。
男人的小心眼曾經(jīng)讓我很得意,以為這就是愛了,后來卻發(fā)現(xiàn)不妙,因為男人的醋吃得越發(fā)多,竟連我跟修鞋大爺扯兩句閑談也要發(fā)作一番,罵著罵著,巴掌和拳腳就招呼到了我身上。
等到挨打成了家常便飯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逃不了了。因為房子是我的房子,去世的父母留給我的唯一財產(chǎn),可是男人死活不走,儼然以主人自居。
不是沒有抗爭過,打鬧的動靜大得連警察都驚動了,可是第二天,男人還是喝著酒對縮在墻角的我說,只要你活一天,就是我的人。
我當然得活,也當然要保住自己的房子,于是我就瘋了,男人有一天發(fā)現(xiàn)我把煤灰摻在米里做飯給他吃,不僅讓男人吃,我自己也吃。我吃得一嘴黑乎乎的,對著男人傻笑。
照例換來一頓毒打,說我在裝瘋。可是下一次,鍋里換成了黃乎乎的什么東西,當男人看到我毫不猶豫地塞了滿嘴時,他沒有下手打了,他害怕了。
其實是玉米糊加蛋白粉,加點糖,挺好吃的。
然而在男人眼里,我是真瘋了,于是,我趕走了男人,保住了房子。
我的故事在金沙街是一個凄涼的笑話。盡管我曾經(jīng)在第一個男人走后,試圖對每個人申明,我并沒有瘋,可是瘋的名聲傳出去就收不回來了。在廉價同情一個瘋子和景仰獲得重生的智慧女人之間,人們微妙地選擇了前者。
后來我便懶得解釋了,這一年,我二十五。
2
卓卡住在我樓下。剛搬來時與我走了個對臉,然后他對著我一笑,我因為這一笑而受寵若驚,被人這么友善對待,大約是童年時才有的記憶了。
因為卓卡不知道我是瘋子,他看在眼里的,是一個頭發(fā)很長,臉很白,身架很瘦的姑娘。當然,不久之后,他必將從熱心的鄰居那里知道真相,然后自覺地離我遠一點。
每次都是這樣,每次我都只能獲得短暫的友誼,然后就被流言扼殺。可我卻不能住到別處去,因為沒有錢,因為房子是公房,沒有產(chǎn)權(quán)賣不出去。
過了兩天,卓卡卻來敲門了,他問,你的衛(wèi)生間是不是漏水了々把我的衣柜都浸濕了。
我很歉意。但第二天,卓卡居然買來了玻璃膠,把我家衛(wèi)生間的漏點一一補上了,他說,在它干透之前,你可以用我家的衛(wèi)生間。
我不知道怎么拒絕,于是笑了笑就低下了頭,近年來我不怎么和人說話,因為很多人對我是好奇的,沒事就盯著我的臉,試圖找出一些與正常人不一樣的東西。
卓卡也這么盯著我看,這一盯卻失了神,因為我穿一件領(lǐng)口很低的舊裙子,父親在世時曾經(jīng)說過,我的鎖骨很纖秀,脖子又白又細,簡直像天鵝一樣。
這天倒沒有后續(xù),我沒有請卓卡吃飯,卓卡也沒有賴著不走,試圖占一個瘋子的便宜什么的,總之卓卡只是又看了我?guī)籽郏褚粋€男人通常看一個女人那樣。
只是過了一周,卓卡就成了我的第二個男人。沒什么道理好講,一個青春的男人,和一個青春的女人,走在一起是很正常的事。
3
我沒有對卓卡解釋自己的瘋病,我覺得,有沒有病,卓卡是看得出來的,哪有瘋子會坐在陽臺上看卡夫卡的呢?不過卓卡不看書,卓卡也不正經(jīng)工作,偶爾幫朋友掮點小生意來做,混沌著就這么活了二十幾年。
要是我還有父母,要是我沒有瘋子的名聲,要是,我沒有被暴虐的男人嚇破過膽,也許我是不會看中卓卡的,卓卡又閑又窮,有什么好的呢?
卓卡的好處當然有,他會按摩,當我縮在陽臺看書的時候,卓卡從我的頭頂開始,用掌心,和指肚,我那條頑固疼痛的神經(jīng)線,一路揉搓下來,卓卡的掌心溫熱柔軟,我的身體便化了。
我并不懂得討好男人,只是一味地聽話,卓卡說,親我,我就親一下,卓卡說,脫吧。我就大大方方脫光。我的身材像個少女,鎖骨和肋都可憐巴巴地頂出來,該熟的地方卻都熟了,鴿子一般纖巧潤澤。于是每個夜晚都是節(jié)日,每次卓卡都說,粟子,我為你死都愿意。
我在黑暗里被卓卡抱得緊緊的,喘不過氣來,干脆就放棄呼吸,沉默地享受那種游離在窒息邊緣的快感,然后我想,大約這就是愛情了。
我要的愛情很簡單,一個男人,一個疼愛我的男人。
但是我必須考慮生計。在那個喜歡打人的混蛋逃走之前,我是靠他養(yǎng)活的。遇到卓卡的時候,我剛好撐不下去了。幸好有卓卡,卓卡說。沒關(guān)系,有我。
男人肯說這句話,就是好男人了。我很高興,可是卓卡說完這話卻收不了場,因為他有許久沒有接到能夠賺錢的生意了。
窮就窮好了,我不在乎。最近有個棋牌類網(wǎng)站聘請我當版主,每月五百塊,只是管理一下界面,就國內(nèi)外棋手對弈的戰(zhàn)況寫寫評論。全仗去世父親的熏陶,我是懂下棋的,象棋圍棋都會一點,寫文章我也是會的,那么多中外名著不能白讀了。我興興頭頭地開工了,還對卓卡許諾,等我拿到第一個月的薪水就給他買一件新襯衣。
卓卡卻不興奮,而且煩躁,他說怎么也不會靠你掙那點小錢。
然后卓卡就出去了,每天半夜才回來。我不管卓卡,我知道男人是應(yīng)該出去闖的,只要他記得回來就好。
日子這么過下去也不錯,我覺得自己的劫難已經(jīng)完了,老天爺對我挺好。
4
卓卡欠了巨債。卓卡掮不到生意,于是就去賭了,所有急切想搞到錢的人都是這么栽下去的,開始贏了一點,然后欲望就開始膨脹,一膨脹就壞了。
卓卡開始徹夜不歸,回來也不愛說話,倒頭便睡。而且卓卡也不清高了,當我把薄薄的幾張鈔票塞進他手心時,他沒有拒絕。直到有一天卓卡狂掃完桌上的飯菜,忽然說了一句,人家說有些女人,男人沾了是要倒霉的。我認識你以前,從來沒這么背過。
我呆住了,想哭,想狠狠地罵回去,卻一點力氣都沒有。然后卓卡就清醒了,上來抱住我,邊道歉邊打自己耳光。
于是就算了,我不是那么矯情的女人,男人說話重一點,也是因為他心情不好,想到這里我反倒深深自責起來。
可是境況并沒有好一點,卓卡持續(xù)地找不到事,我持續(xù)地被抱怨和被哄好。
然后,就發(fā)生了那件事。
那件事發(fā)生的時候我正在熟睡,然后被一個毛聳聳的什么東西弄醒了,醒來后我看見了一個男人的腦袋,卻不是卓卡的。
我嚇得尖叫一聲跳起來,男人卻上前捉住我,他力氣很大,我魂飛魄散,本能地呼喊卓卡的名字,時針指向凌晨三點,這個時候,卓卡應(yīng)該是在家的。
卓卡卻沒有聲息。于是我只能靠自己了,當我被男人抓住往床上拖時,手卻剛好夠到床頭的鬧鐘,我想都沒想就抓起來,照著男人的頭就是一下。
男人捂著腦袋蹲下去,我光著腳逃出了門。
卓卡在第二天下午才回來,我穿著干凈的襯衣,梳著光潔的馬尾,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卓卡對著我跪下去,他說他欠下的賭債,已經(jīng)多到還不清,那個男人說,把你的女人給我睡一覺,債務(wù)可以抵消一半。
男人也許只是開玩笑,但卓卡卻認真盤算了起來,他想我應(yīng)該是愿意幫他還點債的。還有,我和他上床并沒多少躊躇,他一抱我,我就肯了,大約,也不太在乎這種事。
我哭了,聲嘶力竭地哭。卓卡長時間地跪在我面前,卻并不是請我原諒,而是,請我答應(yīng)。
答應(yīng)陪那男人睡一覺,或者兩覺,抵了債務(wù),然后我們好好過日子。
我哭著說我要去告你。卓卡苦笑了一下,他說,除了我,誰會相信你呢?
我聽完這句話就不哭了,卓卡說得對,在所有人眼里,我是個瘋子,卓卡要是否認個干凈,誰會相信一個瘋子的話呢?
最后我洗干凈臉對卓卡說,我答應(yīng)你。我不知道我竟是值一點錢的。
卓卡眼里的光就亮起來,他抱住我說,你不知道你有多漂亮,男人見了你會心慌的那種漂亮。粟子我愛你,我會永遠愛你的。
5
卓卡醒來時,我在抽煙,然后他就發(fā)現(xiàn)自己不在床上,而是在陽臺上。
而且是被捆在陽臺上,他的胳膊他的腿,像纏絲兔一般被縛得牢牢的,想掙扎一下都不能。
他只是喝了些酒,喝醉之前我對他說,解決了債務(wù),我們好好過日子,一輩子都在一起。
我眼里有淚,卓卡只好一杯一杯地喝個不停。
卓卡醒來時發(fā)現(xiàn)我眼里已經(jīng)沒有淚了,只有烈焰。我說,我們一起去另一個世界好好過吧。
我說話聲音很輕,卻很堅決,卓卡反應(yīng)過來時,我已經(jīng)拉著他身上的繩子,從陽臺上站了起來。站在陽臺上時,我覺得自己像一只大鳥,白色的裙子穿在身上很寬很招風,領(lǐng)口那兒依舊松松地垂下來,露出細長的頸和圓潤的肩。
我覺得這一刻的我真美,美麗的我卻不想活了,因為我的愛情死了。
卓卡在這一刻開始哭,一個大男人,哭得像個孩子,他說粟子我對不起你。他說粟子我不配和你一起死。
他說粟子我愛你。
我又開始顫抖,從眉心,到腳尖,我轉(zhuǎn)過頭,定定盯著卓卡哭泣的臉,盯了好久,直到不能確定自己是否認識這個男人。我終于伸手來解卓卡身上的繩子時,聽見卓卡輕輕吁了一口氣。然而繩子綁得很牢,只好用牙,我俯下身去,剛剛咬開繩上的結(jié),腳下卻一滑。
我就這么飛下去了。飛翔在空中的時候,我想象了一只真正的鳥的模樣,輕靈,美麗,昂揚。可惜我知道這只是想象而己,第二天清晨人們便會發(fā)現(xiàn),有個女人以極其難看的姿勢躺在地上,白色裙子被血污染得一塌糊涂,紅色塑料拖鞋落在身體的一左一右,一點都不美。
我沒有來得及和卓卡說再見。
這個城市上周剛剛舉辦過一場中國圍棋爭霸賽,常昊奪冠,古力九段獲亞軍。某網(wǎng)站曾貼出過一篇熱情洋溢的評論文章,執(zhí)筆的人被網(wǎng)友評價為“有點小瘋狂”,因為她是這么形容那場賽事的:阿飛的竹劍悍然出鞘,無章法可循,無道理好講,深愛與深恨只一念之間,于是注定了這場甜蜜的死亡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