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貓

1

黑罌縮在我懷里睡著了。

我靠著墻壁坐在地板上。細碎的聲音傳過來，我轉頭去找，發現門下有一些紅色的液體流進來。那是血。我驚叫著喊黑嬰。懷里的黑嬰猛然睜開眼睛，我渾身一冷，這貓怎么這樣看著我。可還沒等我轉過念頭，黑嬰就身子一縱躥了起來，鋒利的牙齒一下咬住我的喉嚨。

惶恐讓我從噩夢里驚醒，四周已是黑暗一片。夜幕不知何時降臨了。

自從父親去世后，我開始抗拒睡覺，因為一睡覺就做噩夢。我只是坐了一會兒，沒想到疲倦還是讓我睡著了。

我站起來，似乎踩到什么東西。我用手摸了一下，是水。四周都是濕漉漉的水。母親又忘記關閉水龍頭嗎?我打開臥室的門摸黑去廚房。在客廳里被什么東西絆倒了。我從地上爬起來，手就按到一個柔軟的東西上。原來是母親，她竟然睡在地板上了。

我打開燈，發現那些水樣的東西真的是紅色的，而我的母親，一動不動地躺在紅色的水里。

2

昨天下午她接了一個電話后遞給我十元錢，讓我去城東的天使面包坊買蜂蜜面包。其實樓下的面包店就有蜂蜜面包。

我把黑嬰抱在懷里沿著樓梯往下跑，身后母親厲聲罵著：“干嗎走得那么快?效仿你老子去投胎?”我立刻剎住步子，盡量蹭著樓梯扶手往下走。剩下最后幾級臺階時，樓梯上走來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穿著黑色的西裝，手指潔白修長。他的面容上帶著陽光一樣的表情。

“出去呀小姑娘。”他在跟我說話。

母親不許我跟陌生人說話，她說我太饞，一旦陌生人給我吃的我一定會接。而那些東西吃了之后我會昏倒，被陌生人賣到外地去。“如果不是因為你太饞，非要你爸爸去給你買蜂蜜面包，他怎么會出車禍?怎么會死?”母親這樣說時，我把嘴巴閉得嚴嚴的，怕一不小心就會說出話來。

我走過五條街買蜂蜜面包，再走五條街回來。

走上樓梯，我把腳步放得很慢很慢。那個陌生人從樓上匆匆下來。我低著頭走過他，他忽然拽住我的胳膊。我張著驚恐的眼睛看他。

陌生人塞到我手里一卷錢，把我的手和手里的錢一并握進他的大手里用力攥了一下，走了。

3

我把錢攥在手心里。走廊里也有紅色的水樣液體。我沿著這些液體走進客廳就看到一具光滑赤裸的身體。她仰躺在客廳的地板上，漆黑的頭發像海藻一樣游動在水里。而那些紅色的水，我想起來了，是血，從身體里流出的血。

母親咽喉處有一把鋒利的刀插在那里。那是父親給我削水果的刀。母親不喜歡吃水果，父親去世我就再也沒吃到水果。我本來想用陌生人給我的錢去買水果，但那把削水果的刀插在母親的咽喉上，那里正向外流著血。

我張大嘴站在母親面前，就像當初我目睹父親出車禍時張大嘴站在流血的父親面前一樣。我的嘴張得好大，卻發不出一點聲音，我想叫爸爸，可我的喉嚨發不出聲音，我著急地用手去挖自己的嘴，挖出了血，可我還是發不出聲音。

我驚恐地逃進自己的房間，幸好黑嬰被我一直抱在懷里，我有了陪伴，便不再那么怕了。幸好我手里還提著蜂蜜面包。

遇到這么大的事我竟然沒有把面包放開，看來我真的很饞。我不停地吃面包。吃東西會讓我忘記恐懼。之后我疲倦地靠著墻壁坐在地板上，竟然睡著了。夜半母親赤裸的流血的身體又嚇了我一跳。

4

母親躺了多少天了，我不知道。那天我站在她面前看她，看見她的身體在動，我嚇了一跳，以為她會馬上坐起來。我想逃，可我的腳卻生了根似的挪不動分毫，只能驚恐地戰栗著。

黑嬰突然從我懷里躥了出去，一下撲到母親身上。它吃掉了一只小老鼠。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有許多老鼠出現在我家的屋子里。

那些老鼠在母親赤裸的潔白的身體上肆意地爬來爬去，我不敢去趕走它們。

我又做噩夢。夢中魔鬼在咬我腳趾。醒來時腳趾真的在疼。是一只小老鼠在咬我的腳趾。黑嬰終于醒了，開始滿屋子與老鼠追逐著玩。面包已經沒有了，我靠著墻壁坐在地板上，我的眼睛追隨著它們，追到累。

5

樓門傳來響動。一群人走進屋子。我的房門被推開了，陽光一點點照進來，我看見陌生人走向我，他把我抱在懷里，連同我懷里的黑嬰。

客廳里那群人是警察，穿著制服。我看見他們給母親蓋一張白布抬下樓。有一個警察走向陌生人，說：“這女孩要帶回去問話。”

陌生人說：“你不能帶走她。她父親意外去世時她受到了強烈的刺激，得了嚴重的自閉癥。”

陌生人還對警察說，他每十天要來一次我的家，來看我母親。他是母親的舊情人，幾年前從國外回來投資做生意，這些年來他為了母親一直單身，可母親卻在他回國之前嫁了人。十天前他來過，在樓梯上看見了我，還給了我一點錢。十天后他又來了，看到門外凝固的血，就找來了警察。

6

陌生人把我帶到他的家里。他幫我鋪床。回頭看見我抱著黑嬰靠墻站著，就走到我身邊把手搭在我的雙肩上認真地說：“貓對你恢復健康很不利。你喜歡養可以把它放到外面的花園里。”

陌生人看見我沒反駁，就伸手要抱走黑嬰。黑嬰突然撲過去。陌生人慘叫一聲，按著臉退到墻上，血水順著他的手指滲了出來。

夜半，月光照在我臉上，像是黑嬰的目光在黑夜里注視我。我順著這光亮，赤著腳下了地，沒有一點聲音。我來到陌生人的房間，在黑暗中注視了他好一會兒，然后我掀開他的被子，躺在他身邊。

陌生人醒了，他嚇了一跳。我卻摟住他不放開。

他掙了掙，后來就放棄了掙扎。

早晨他上班走了，我一個人來到院子里的花園旁。順著花枝草草，看到一點一點的血向花園深處蔓延。后來我看到了一些染血的皮毛，還有一塊塊粘著皮毛和血的四肢。最后我看見了黑嬰瞪著大眼睛的頭顱。

我流著眼淚用鏟子挖了坑，把黑嬰四肢頭顱還有它的那些血跡都掩埋了。我要學會忘記過去，忘記憂傷。

7

他送我去上學。我不肯去。他摟住我的肩膀親吻我的頭發說，乖，上學去，回來再玩。

我只好穿上他給我買的粉紅色的連衣裙，鏡子里的我漂亮極了。可我忽然看見鏡子動了，像有一只巨大的拳頭在鏡子后面頂著鏡子一樣，把鏡子頂得鼓了起來。嘩啦一下，鏡子被頂的地方破了，從破口處伸進一個滿是血的臉，是母親的臉。她猙獰地對我說：進來吧。

我嚇得扭身就跑，撞到一個人的懷里。是陌生人。我急忙拉著他走，怕他看見鏡子里的臉。但當我走到門口時，我回頭看，鏡子好好的沒有破。

晚上從學校回來，我就站在秋千上蕩著，蕩得高高的，這樣他開車一進巷子，我就能看見他。他下車后大步向我走來，把我從秋千上抱下來。對我說，這樣很危險。于是第二天我依然會站在秋千上等他回來，蕩得更高了。

晚上我躺在他懷里摟著他睡，我用手撫摸他的皮膚，用頭去蹭他的胸口，我心里有許多欲望一樣的東西啃噬著我，就像小老鼠一樣咬得我疼。我希望他像我撫摸他一樣撫摸我。他的手終于伸過來了，我閉著眼睛享受他的撫摸。我忽然感覺他的手好像毛茸茸的。一睜眼，是黑嬰。

我一下子從床上跌到了地上。他驚醒了，把我抱上床，拍著我的脊背哄我睡。我的身體卻一直抖著，恐懼在心里越積越多。也許有一天積攢得太多了，那些恐懼就會像蟲子一樣從我的耳朵鼻子眼睛嘴巴鉆出去，比母親的樣子都恐怖。

8

警察把他抓走的時候，給他戴上了手銬。我撲上去和警察廝打，但被推開了。他們說是他殺了我母親。

“你們一定弄錯了，他不可能殺我母親，他沒有理由殺我母親。”我大聲對警察說。

我終于又會說話了，我被我自己的發現驚喜得咯咯直笑。他撫摸著我的臉說：“我沒事。我會盡快回來陪你。你一個入睡，別害怕。”

可是我還是會害怕。我開始做噩夢，一個接一個。父親母親和黑嬰在我夢里輪番出現。恐懼讓我無處可逃。我來到警局對警察說，他沒有殺我母親，我知道是誰殺的。

“你有證據嗎?”警察說。

我就是證據。我對警察說。是我殺7母親。當我第一次看見她與陌生人赤裸著身體糾纏在一起的時候，我就整天緊緊閉著嘴不說話，我怕我說出母親的秘密。當父親也看到了我曾經看到的一幕時，他摔門沖了出去，被飛馳而過的卡車撞死了。

父親死了之后我開始感到極度的饑餓，總想不停地吃東西，用以抵抗那種無邊無際的恐懼。

9

我患了自閉癥后退學在家。陌生人每次來時，母親都會打發我去買東西。母親給我的錢很少，我卻需要買很多東西吃，我填不飽自己饑餓的心和恐懼的感覺。但我不敢跟母親要。

在樓梯上我跟陌生人要。他每次都會給我很多。時間長了，我對陌生人的微笑生出無限的眷戀。我希望他把我剝光，像對待母親一樣對待我。那天上樓我殺了母親抱著黑嬰啃著面包等他來。我知道十天后他一定會來的。那時我就可以整天躺在他懷里享受母親享受過的一切。

我被關進了監獄，再也沒有看到陌生人。直到審判那天我才又見了他，他的車子緩緩開過刑車，沒有停留。

我被警察按著腦袋站在刑車上。母親叮囑過很多次，不要和陌生人說話。可是，我知道得太晚了。

天空忽然滾過一陣雷聲。我拼命仰起頭。烏云里，黑嬰向我搖著爪子。

因為黑嬰抓破了他的臉，我忍著疼痛將黑嬰殺了。可是現在只有黑嬰來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