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王寵傳世的書法作品真贗混雜,是鑒賞之一大課題。北京劉九庵先生的《王寵書法作品的辨偽》(載北京《故宮博物院院刊》,1990年第4期,以下簡稱《劉文》),以真偽各數件作品為例,分析王寵書法的特點,指出《臨帖冊》(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正是偽王寵書中最為典型且數量最多的一種”。認為此冊書法貌似王書,實則粗得形似。“用筆圓熟緩易,似拙實鈍,結字無變化,萬字一同,筆力軟弱圓鈍,結構疏慢,因圓熟而生俗態”云云。又指出《明雅宜山人小楷真跡冊》(圖1,上海書畫出版社,1983年9月,某藏家提供,以下簡稱《王寵款冊》),也是王寵偽跡,此冊“書法與《臨帖冊》雷同”,“且出于_人之手”,也就是說《王寵款冊》書法都有以上引文中《臨帖冊》的諸多弊病。筆者服膺劉先生書畫鑒定卓識,但是不敢茍同于對《王寵款冊》的鑒賞。此冊的書法特征有待進一步研究,本文試作以下幾方面的分析。
一、《王寵款冊》的書法特征
(一)章法整齊自然
《王寵款冊》小楷書寫《滕王閣序》《岳陽樓記》《琵琶行》等詩文名篇,末有署“王寵”款短跋,共30頁,每頁9行,每行20字左右。布白上下映帶,大小參差,上平下不齊,取《樂毅論》《黃庭經》《十三行》等經營格局。董其昌云:“古人論書以章法為一大事,蓋所謂行間茂密足也”(《畫禪室隨筆》),《王寵款冊》可謂得其要旨。第二,全篇氣脈貫通,以第2頁(圖2)、第26頁(圖3)為例,前不拘謹,后不懈怠,只是字間稍有前松后緊之嫌。


(二)結體疏雋不散
宋代蘇軾曾經說:“大字難于結密而無間,小字難于寬綽而有余。”《王寵款冊》結體疏朗舒展,松而不散;體態欹側,復歸平穩。有以下幾種手法:
1 主筆畫調節。每字有一主筆畫與字的重心拉開距離,架構出一定的空間。如圖2中的“秋”、“紫”、“蘭”、“地”、“天”、“孤”、“色”等字的捺畫、豎鉤、豎彎鉤都稍稍偏長、偏開些,但又很有分寸,把握得恰到好處,既突出了舒展的特征,又不顯得松散。
2 減少交叉。筆畫多的字,筆畫相交處不交,相連處不連,或細或短,意到筆不到,稍作帶過,達到放寬字中空間的效果。如圖2中“餞”字上下的兩個“戈”,上一個撇與鉤畫不相交,下一個稍作相交的態勢,整個字下方空曠開來。其他還有“鶩”、“繡”、“艦”、“驂”,圖3中“郁”、“麋”、“鰕”、“醌”等字均作同法安排,減少了筆畫之間的擁擠。有的采用借筆畫,如“窮”字的“身”借“穴”的短撇,減去了局部的重疊。
3 欹側多姿。橫畫取左低右高之勢,看似有傾斜之虞,但又以分量重的主筆畫呼應。如“寒”的三橫均向右上斜,“長”、“迥”也是左低右高,但重重粗粗的一捺畫使整個體態平衡了。“體”字左邊“骨”向左傾,右邊“曲”向右斜,而“豆”字頂在下面,把“東倒西歪”一一化解,活潑多姿中見穩健端莊。
4 同字異貌。圖2中“寒、臨、長、山、窮、飛、秋、水”等字各有兩個,都顯現出不同的面貌。有的局部移位,如“臨”的一個“口”移到“臣”下。有的筆畫長短變化或疏密微調,如“長”字的長橫以長短求變,“山”的中豎畫左偏,“窮”字的“身”外移。有的則以筆法起變化,下文解析。結體變化顯現出多種多樣美的形態來。
5 參用隸書結構。如圖2中“殿”字內非“共”,“甍”字借筆直連,“衢”、“衡”的“行”帶出隸體,“彭”字拖長橫畫,“寒潭”之“寒”四橫改變結構,都增添新意,醇雅生動。
(三)筆法圓勁秀逸
1 全篇每字的點、橫、豎、撇、捺的各種筆法,展現在毫端的起止、提按間,運轉在五指掌控中。起筆或尖鋒刻露,或側鋒取勢;收筆時不論橫、捺、彎鉤從容藏鋒,且常常摻入隸書的“雁尾”筆意,圓融蘊藉,如圖2中“逢”、“餞”、“凝”、“光”、“丹”、“無”、“地”等,以上特征明顯,似輕柔而凝重,雋秀中透古樸。魏晉南北朝是隸、楷嬗變交遞階段,此處摻入隸書筆意以破楷法拘謹,增添樸拙氣象,學得魏晉風度。


2 筆法微妙變化,使同字有不同的神采。圖2中兩個“飛”字結構、大小、長短均十分相似,但字的中豎畫一個為“垂露”,一個為“懸針”。兩個“地”字,一個斜“土”的斜橫著力在運筆中,“也”的收筆向回帶;一個斜“土”的斜橫畫著力在起筆,“也”的收筆向上帶。筆法的變化每每都在瞬間的經意不經意中微妙地表現出來,此非善讀帖臨池者不解其中奧妙也。
(四)墨色光潤融和
從影印本大致可以看出通篇墨色潤澤,五千多字前后一致,不漲不濕,不枯不燥,骨肉停勻。如果說結體表現其多姿的外貌,那么筆法則煥發其雋逸的神采,而墨色又把兩者圓融統一起來。
以上我們僅取其前后兩頁作一簡析,通篇處處都顯現出蕭散疏朗、欹側多姿、圓渾雋逸的特色。雖然品鑒書法藝術之高低雅俗,歷來見仁見智,但也不能苛指《王寵款冊》是“俗態”之作。二、《乇寵款冊》與王寵小楷書法
辨識《王寵款冊》的真偽問題,先要分析王寵幾個階段傳世小楷真跡,再把《王寵款冊》放于其中對比就會有清晰的認識。關于王寵書法淵源與特色,王世貞《吳中往哲像贊》指出:“書始摹永興、大令,晚年稍稍出己意,以拙取巧,婉麗遒逸。”以后諸家大多沿襲此說。
王寵(1494-1533年)各階段的小楷有以下代表作。
《惠山茶會詩詠》(圖4,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此書與蔡羽作于正德十三年(1518年)的序文同題于文徵明《惠山茶會圖》卷之后,應是王寵25歲左右作。蔡羽《春秋話別序》云:“寵以正德庚午(正德五年,1510年)奉莆田黃公之教,并與兄守來師予”。王寵與兄王守曾從師蔡羽于洞庭林屋凡三年。文畫卷后蔡、王兩卷小楷比較,兩者字體結構嚴謹,用筆勁健,波磔有隸意,王寵早期作品含有其師的書法意味。

《太學生吳君墓志銘》(圖5,北京故宮博物院藏),王寵30歲之作。《劉文》說:“沒有文獻記載說明王寵向文氏學習書法”,但此書“似可以體會到文徵明小楷書的一些特點”,“筆法精勁而多露尖鋒,字畫安排緊結又歷歷可數,于嚴謹方整中略向右下(疑為‘上’)呈欹勢”等等是前輩極有見地的認識。李日華《味水軒日記》記述其萬歷四十二年(1614年)十二月三日當天購得祝枝山行草《離騷經》一卷,后有謝雍、王寵、彭年、陸師道、文嘉等人題跋。王寵跋語云:“吳中書家首稱祝京兆、文內翰二公,予每見其手書,輒臨摹數過,方始棄去……今日偶及披閱,愛之而不能學,徒有擊節嘆賞。劉君其世珍之。雅宜子王寵。”正可補王寵學習文徵明書法史料之缺。
《五言詩扇頁》(圖6,臺北故宮博物院藏)結體工整而生拙,用筆勁健古澀,沉著老辣,展現了“出己意”的獨特風貌,應是后期作品。
我們再把《王寵款冊》放入王寵三個階段的小楷中比照,結體、筆法雖有相似之處,但它們之間前后沒有演變、發展的脈絡,《王寵款冊》應是王寵偽跡。但是,此冊書法功力深厚,風貌新穎。非名人墨跡,并非不是佳作,反而引發出有關其作者和藝術淵源等新的問題。
三、《王寵款冊》與汪克寬小楷
汪克寬(1304-1372年),安徽祁門人,有《環谷集》經學著作多種,見《明史·儒林傳》。《藝苑掇英》第56期曾刊登汪克寬于泰定二年(1325年)書《江先生傳》小楷卷(圖7,安徽省博物館藏),縱24.8厘米,橫56.2厘米,紙本。汪氏著述因“屢經兵燹其書大半無存,而子孫式微亦無有能世其業者”(卷后祁門陳得荃跋),此卷為同治癸亥(同治二年,1863年)歙縣吳得英攜家避亂“居山中,于市擔故紙堆中獲此,知為祁邑元儒汪環谷先生書,急購而歸”(卷后吳跋),幸得保留人間。
將《王寵款冊》與汪克寬《江先生傳》卷對照,筆者選出“世、遠、輒、號、所、飲、然、郡、穢、歸、婦、樓、登、色、無、謝、蘭、嘗”等40多個共有的字,無論結體、筆法完全相同,甚至像“當”字都作自左向右兩點一撇的筆順和筆法,“挑”與“桃”的“兆”字特殊寫法,“富”少一“點”,都一模一樣。非朝夕臨摹,長期研習難于達到如此精妙的程度。
汪克寬21歲所作《江先生傳》墨跡,已早露出成熟的書藝,與明初平正圓熟的“臺閣體”相比,顯得格高韻勝,料想其人書俱老,必入佳境,惜其墨跡流傳絕少,鮮為世人所知。由此推斷,《王寵款冊》作偽者在繼承汪氏書藝后,卻又苦干不能創立新意,名聲未揚,只能借托名家鬻書牟利。另一方面,王寵小楷也有汪克寬書風特征,于是就有了《王寵款冊》的出現。
汪克寬筆墨所擅,何遜名家,然竟沉晦近八百年。筆者讀碑習帖中偶識其獨具風貌的小楷,并發現《王寵款冊》的傳承關系,更耐人尋味的是王寵,甚至文徵明等明代書壇代表人物的小楷均有汪氏書風的蹤影,值得我們深入研究。
(責編:唐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