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油詛咒變臉

編者按

當資源枯竭時，留下的很可能是一個沒有資源、沒有環境和沒有富人的地方，這就是通常比喻的“荷蘭病”和資源詛咒。或許以上描述有些夸張，但資源詛咒的存在已經得到了廣泛認可。過去，資源詛咒似乎高發于中東和非洲地區盛產石油的發展中國家，他們資源豐富，但經濟結構單一，環境惡化，政治糟糕，腐敗盛行，社會高度不平等。而最新的研究表明，即使像澳大利亞和美國這樣過去被認為是資源富足和經濟繁榮可以共存的特例國家，也并未能完全逃離資源詛咒的“怪圈”。此外，資源詛咒的一個新特征，是石油美元正在向國際金融體系擴展，危及全球經濟的健康。

石油是詛咒，天然氣、銅和鉆石也同樣對一個國家的健康不利，由此似乎可以得出一項強有力、但卻違背直覺的結論：貧窮但資源豐富的國家往往不發達，盡管它們擁有儲量龐大的石油和礦產資源，但恰恰是這些資源財富阻礙了其發展。因此，如果你是石油、黃金或者鋅的主人，那么你將陷入貧困。

“石油是魔鬼的排泄物”

這個基于事實的悖論令人難以置信，以至于許多人常常借用挪威和美國的例子來證明，石油和繁榮可以相伴而行。然而挪威和美國畢竟是特例，特例的性質是數量稀少，這反而成為上述悖論的有力佐證。

不僅如此，要想成為特例，避免資源富足造成令人痛苦的后果，還必須滿足以下條件：民主政體，透明，以及擁有可以回應公民訴求的高效的公共機構。在此基礎之上，才能涉及解決方案中一些更具技術性的問題，包括維持宏觀經濟穩定、審慎管理公共財政、將部分資源財富投資海外、建立“雨天基金”(rainy-day funds)、實現經濟多元化和防止本國貨幣幣值過高。

這聽起來很有道理。日前由杰弗里·薩克斯、約瑟夫·斯蒂格雷茨和邁克·漢弗萊合著的新書《逃離資源詛咒》引起了很大反響，書中綜合了那些陷入豐富資源和糟糕政治“怪圈”的國家的困擾，同時也羅列了這些國家就如何“擺脫詛咒”所達成的共識。鑒于巴西和加納等國可能很快會成為石油大國，它們將成為檢驗書中所提建議的“現實版”珍貴案例。

不幸的是，對多數不發達國家而言，由于目標過于宏大，上面提到的防范措施只是烏托邦式的空想。那些早已具備完善機制的國家，無需擔心受到資源的詛咒。但在其他國家，這種詛咒會像自體免疫性疾病一樣，破壞一個國家建立防范機制的能力。近些年來，集權、腐敗，以及政府無視民眾需求的行為，都令資源詛咒變得難以抗拒。

胡安·巴勃羅·佩雷斯·阿方索(Juan Pablo Pefez Alfonzo)是最早呼吁人們關注這個問題的人。佩雷斯-阿方索20世紀60年代早期擔任委內瑞拉石油部長，同時也是歐佩克的創始人之一。他曾經有句著名論斷：“石油不是黑色黃金，而是魔鬼的排泄物。”從那時起，這句判斷就不斷遭受政治家和經濟學家的質疑和嚴格檢驗，結果證明佩雷斯·阿方索是對的。

舉例來說，研究者的統計資料顯示，自1975年以來，資源富國的經濟增長速度一直低于那些無法依賴礦產和原材料出口的國家。即使資源推動了經濟增長，也很少產生通常伴隨增長而來的全面社會效益。

資源型經濟體的普遍特征是，其本幣匯率傾向于刺激進口，抑制除主要大宗商品以外的幾乎所有商品的出口。這些國家的領導人并非意識不到經濟多元化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事實上，幾乎所有石油國家都對其他產業進行了巨額投資，以刺激經濟多元化。但不幸的是，這些投資很少成功，主要原因在于匯率阻礙了農業、制造業或者旅游業的健康發展。

此外，資源出口國的大宗商品存在價格高度波動的特征。以過去24個月為例，油價從每桶不到80美元飆升至每桶147，27美元，隨后又回落至每桶30，24美元，此后再度走高，截至2009年年中已升至59，87美元。

這種盛衰周期破壞性顯著。石油繁榮導致過度投資、魯莽的冒險行為和過度負債，而在油價低谷期，則會出現銀行業危機和大幅削減預算的行為，后者將傷害到那些依賴于政府項目的窮人。

糟糕的政治

更糟的是，石油帶來的橫財使政府面臨制定和提供更大規模、更復雜的社會經濟發展規劃的壓力，這遠遠超出了這些資源輸出國的能力。不可避免的，那些野心龐大的項目和規劃往往造成巨大的浪費，并在國家收入銳減時遭遇終結的命運。

石油產業是資源和資本高度集中的行業，這意味著由石油驅動的增長并不能創造與石油在經濟中所占巨大比重相匹配的就業機會。在許多資源國家中，石油和天然氣占政府收入的比重超過了80％，而這些產業能夠雇用的勞動力僅占全國勞動力人口的10％，從而產生人民收入上的高度不平等。

還有一點或許更加值得關注：石油詛咒滋生出糟糕的政治。資源國家的政府無須向民眾征稅就能積累大量財政收入，因此政府領導人完全可以對納稅人視若無睹、不負責任。納稅人反過來又與政府形成了一種往往帶有寄生性質的薄弱聯系。這類國家的政府幾乎可以隨心所欲地分配巨額資金，也就不可避免地走向腐敗。

這一點可以解釋，為何主權財富基金、石油穩定基金以及資源富國嘗試過的其他解決方案鮮有奏效。這些方案旨在避免波動性、過度財政支出、債務、抑制出口的匯率等因素所造成的不利影響。這些資金或在危機發生前就遭到侵吞，或在糟糕的投資中打了水漂。

石油富國的政府一旦掌權，就很難被趕下臺。它們會花費大量公共資源，收買或打壓政敵。統計數據表明，一個威權統治下的石油國家走向民主的可能性遠低于一個資源貧乏的獨裁國家。石油富國政府的軍事開支是石油資源貧乏國家的2到10倍，且更傾向于發動戰爭。對大多數石油出口國而言，如果在開始出口原油前尚未建成強有力的民主制度，那么國內環境將非常不適宜民主發展。

一個被賦予很大希望的解決辦法是，推動跨國公司將其在窮國的投資、合約、稅收支出和收入公開。這個辦法的前提，是信息公開有助于制約那些不負責任的政客們濫用國家資源、甚至將國家財產據為已有的能力。不過，許多跨國公司從自身利益出發，并不喜歡這個方案。

那么，自然資源豐富的窮國是否希望全無?不完全是。在資源詛咒制造了大量災難的南美洲和非洲，智利與博茨瓦納的成功故事引人注目。它們何以做到獨善其身，至今仍是個謎。答案或許是“有一個好的領導團隊”，或許是“良好的治理”，或許是“可以信賴的機構”，或許這些答案只是我們為自己的無知找尋的借口。解開它們逃脫資源詛咒的秘密，將令無數民眾免受“魔鬼排泄物”的毒害。但至今還沒有人能解開謎團。

石油詛咒的全球化

過去數年來，談及石油詛咒，人們默認是指石油財富為那些石油輸出國帶來的危險。例如，中東地區富含石油的國家幾十年來一直未能在國民的公共事業上進行充足投資，也未能實現經濟的多元化。石油美元和勞工匯款的大量流入，使這些國家對能夠促進國家長期發展的產業的投資缺乏熱情和意愿，相反卻滋生了腐敗、裙帶關系網、房地產和證券市場泡沫，以及為政府在財政支出上鋪張浪費、目光短淺、但卻不可遏制的消費狂熱提供了溫床。

然而，如今中東地區的資源詛咒正在向國際金融體系擴展。前所未有的石油美元助長了金融泡沫，為中東的軍事競賽提供了強有力財政保障，并且利用油價漲跌進行投機，從而傷害到全球經濟的健康。某種程度上說，構成20世紀70年代和80年代石油繁榮—低谷循環的因素至今仍然存在。

所有正在發生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熟悉得讓人覺得舒適，陌生得讓人覺得恐怖。流入和流出中東地區進出的石油收入被稱為“石油美元再循環”，過去就存在很多問題。經濟學家們習慣將目前的大蕭條歸咎于房地產市場的過度投資和機構缺陷，但這其實也在警示人們：石油在全球經濟中的負面效應和有害影響正在增加。

進入21世紀以來，經濟學家們的擔心主要集中在中國和美國之間的不均衡上。曾擔任美國財政部長和哈佛大學校長的白宮現任首席經濟顧問勞倫斯·薩默斯2004年提出，目前世界由“金融恐怖平衡”控制，美國和中國等新興國家相互需要、相互牽連和相互制約。一方面，美國巨額的資本輸出和雙赤字成就了美國作為世界最大市場的地位，維持了美國長期的高消費、低儲蓄和低利率，并吸納了大量中國等新興國家的商品；另一方面，龐大的商品出口使這些國家外匯儲備急劇增大，在美元主導的國際貨幣體系下這些外匯儲備又被迫流回美國回購美元資產，彌補了美國財政與經常項目赤字，支持著美國經濟的持續穩定發展。

不過，上述傾向于樂觀的分析忽略了全球經濟難題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石油收入。到2006年，來自沙特阿拉伯和科威特兩國的資金就已經與來自中國的資金持平。從2003年到2008年，中東地區的石油美元大量流出，低利率和對信貸風險的貪婪而引發了過剩流動性，從而導致房地產市場、衍生物市場甚至商品市場價格飆升，成為全球金融市場泡沫的有力助推器。

虛幻的財富盛宴不斷刺激石油輸出國的投資者，于是投資狂熱一路高歌猛進，結果推動市場陷入了“龐齊融資”(Ponzi finance)的熱潮中。一系列金融泡沫的不穩定狀況扭曲了金融產業的激勵機制，使投資遠離有益于經濟長期發展的領域和項目，例如基礎設施建設、研發創新和替代能源等領域均不在投資者的視線之中。

這樣偏離實際經濟的資產泡沫是注定不能持久的，當“龐齊融資”占據了金融舞臺上的主要位置時，任何一個意外的負面消息，都可能引發資產價格的快速跳水，在“過度負債”的壓力下，經濟參與者不得不出售資產以回收流動性，清償債務，大量投資者的爭相逃離很容易導致資產價格的崩潰，而資產價格短時期內的大幅下跌將會導致大量的金融機構因為資不抵債而倒閉破產。

在這種情況下，金融市場的密切聯系性將資源詛咒擴大到全球范圍。幾乎所有經濟有限度放開且對資本市場進行部分控制的國家現在都受到能源市場危機的波及，即使像英國、俄羅斯和美國這些自身能源供應充足、經濟多元化優勢較明顯的國家，也未能幸免。例如，去年橫掃全球的金融風暴反作用于油價，放大了對石油的需求驅動的影響，最終加劇了實體經濟的下滑和惡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