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臘念想

“行云逝而無語，時奄冉而就過”

陶淵明《閑情賦》

盛夏，知了長鳴于高枝。昨夜大雨，今辰天清若水。閑來無事，翻閱舊日收下的民國版周作人所著的《自己的園地》，1923年9月北新書局初版。書中錄有一篇“希臘女詩人”，約略介紹那位被柏拉圖譽為謬斯十世的古希臘偉大詩人薩福(Sappho)的生平事跡，并翻譯了幾闋女詩人留存于世的殘篇佚簡。“涼風(fēng)囁嚅，過棠棣枝間，睡意自流，自顫葉而下/月落星沉，良夜已半，光陰自逝，而吾今獨臥…”。譯文古韻盎然，意趣天成。文內(nèi)插有一幅詩人的雕像，畫中人氣象華貴莊嚴，宛如希臘女神一般。

公元前七世紀，詩人薩福出生于希臘愛琴海東北群島的勒瑟波斯島(Lesbos)上，這里也是“七弦琴之父”詩人泰爾潘德羅斯德故鄉(xiāng)。清風(fēng)皎月，蜜般金黃明媚的陽光，潔白細膩的沙灘，湛藍純凈的海洋，簡單樸素真摯的情感，自然孕育出可吟詠歌唱、幽婉縹緲的“薩福體”琴詩。周作人在1914年的《中華小說界》中點評薩福之詩時言道“情文并勝……譬如蝶衣之美，不能禁人手沾捉。”與薩福幾乎同時代的政治家兼詩人的梭倫于偶然間聽到侄子詠唱薩福的詩篇，著迷其不可抗拒的美妙，立刻要求侄子教會自己。朋友問他因何如此急切，他答道:“學(xué)會此歌，我可以死而無憾了。”真所謂“朝聞道，夕死可矣”。

愛琴海上與勒瑟波斯島遙遙相對的伊德拉島(Hydra)，面積大約50平方公里。十八世紀初期，這座小島上已有近3萬島民，擁有150艘商船艦只。1821年，在推翻土耳其人300多年暴戾統(tǒng)治的獨立戰(zhàn)爭中，富裕的伊德拉島人派出強大的商船艦隊，傾全力支持希臘獨立戰(zhàn)爭，成為希臘最終獲勝的重要因素之一。勝利后的伊德拉島人，得享無限的風(fēng)光與榮耀，他們在島上建起許多精致優(yōu)雅的宅邸。

上世紀六十年代，人口銳減至3000人、漸趨衰微的伊德拉島忽為世界各地的藝術(shù)家們所青睞，成為波西米亞藝術(shù)重鎮(zhèn)。美國作家Henry Miller、加拿大作家及著名歌手Leonard Cohen均將此地視為自己的第二故鄉(xiāng)。1925年，希臘后印象畫派畫家Panayiotis Tetsis在島上出生，十二歲時遷居希臘東南部海港城市Piraeus，后前往法國巴黎學(xué)習(xí)繪畫。童年及少年記憶中的伊德拉海島風(fēng)景成為Tetsis終生不倦的創(chuàng)作題材與源泉。他的畫作筆觸淡雅清亮，帶有些微哀傷的情思，表現(xiàn)出畫家心底深處最刻骨銘記的往事印象。Tetsis曾被選為代表希臘最高藝術(shù)榮譽的 “希臘藝術(shù)學(xué)院”會員。

初夏的希臘陽光干爽純凈，心中自然應(yīng)和起輕松快樂的情緒。從港口岸邊，一路曲曲折折往山上行去，尋覓著閑靜幽僻的角落與窄巷。經(jīng)過一家鄉(xiāng)村式小咖啡館，明艷的海水藍門窗配以素白粗糙的磚墻，藍色樸質(zhì)的木桌旁置著白色帆布椅。即便門前那尊種植著紫紅色三葉梅的土罐上，也特地漆上單純的海藍與一縷凈白，只為對應(yīng)山下浩渺的大海與天空間或飄浮而過的白云，仿佛是天堂般的出塵景致。窄窄石砌的街道旁，純白粗糙的土墻之上，九重葛累累垂落，燦爛熱烈。

整個山上重重疊疊高低錯落的都是白藍色的石屋。微啟的藍色木門內(nèi)，古老的石磚地，只可瞥見幾株夾竹桃或三葉梅綻放的花影，藍色木百葉窗完全打開，白色紗簾隨風(fēng)揚起，院中寂無人聲。幾乎走到山頂時，突然聽見輕輕的話語笑音。轉(zhuǎn)過短短小街，一堵齊腰石砌矮墻后，幾株古老年深的橄欖樹下， 一家人正笑語晏晏地圍坐在一條長長的木桌旁午餐。見有異鄉(xiāng)人路過，只轉(zhuǎn)臉微微笑著瞥上一眼，然后從容繼續(xù)。不愿打擾他人的興致，轉(zhuǎn)身悄悄離開。

在一個靜寂無人的小巷里見到一個老畫家的開放工作室，他正站在畫板前悠閑作畫。三十多年前，剛剛二十多歲的畫家，心懷浪漫的波西米亞情致，從荷蘭移居此地。如今畫家已經(jīng)年老，卻依然喜歡美麗的女子與希臘迷人的海島景致，已決定在此終老。喜歡他的一幅Hydra海島一角水彩小景，淡淡清藍的筆觸，山水韻意俱足，足可作為一份可直達心底的希臘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