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意傷害

一

事后回想起那件事，高林生總是有種耳熱心跳的感覺。不過，后來出乎意料發生的故事，使高林生的那種感覺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法言說的悲憤和無奈。

那天，新分配來的鄉干部高林生跟著秦副鄉長下村去檢查工作。夏天剛剛過去，但季節上的秋天并未帶來涼爽之風。鄉村的土路上，如果打著赤腳的話，腳板照樣可以燙起水泡來。檢查完后，村長拎出早已準備好的啤酒。

啤酒喝多了，尿意隨即涌上來。高林生忘了農村廁所男女不分，拉開廁所的門準備小解的時候，與里面的一個人幾乎同時嚇了一跳，村長的女兒李美香一聲驚叫。高林生耳熱心跳。李美香竟然忘了拉上褲子，而只是捂住了自己的臉。該死的是，高林生當時竟然呆愣在那兒好幾秒鐘，待清醒過來準備逃離時，李美香顯然也清醒過來，在里面發話了：你別走，你要老實回答我，你看沒看到？

高林生被那從未見過的情景給唬住了，便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李美香絕望地說：我知道，你什么都看見了。

高林生急急地逃出來，只聽到廁所里的嗚咽聲。

好在廳堂里的場面正熱烈，沒有人聽到離此不遠發生的不和諧聲。村長一把抓住高林生，漲紅著臉嚷道：小高，你躲到哪兒去了？我與你的第三杯酒還沒干呢，快來干上。

高林生的心頭突然有種說不出的興奮，他抓起酒杯爽快地干了，待添上酒后，說：村長，我再敬你一杯！秦副鄉長在旁夸贊道：小高，有量！

回來時，高林生感到頭重腳輕，幸好走出山路后搭乘了一輛貨車到鄉里。他昏天黑地地睡到夜半醒來，倏地想起村長的女兒李美香，耳熱心跳的感覺一直折騰得他再也無法睡著。

第二天一早，高林生給分配在縣城的女友打了一個電話。下午，女友于小莉那婀娜多姿的身影便出現在鄉政府大院。于小莉和高林生是大學同學，她要高林生在鄉鎮上的旅店里給她開一個房間。夜已深了，于小莉要到旅店去，高林生說：不去不行嗎？

聽了這話，于小莉就站在燈影里看了高林生一眼，低下了頭。在與高林生的交往中，高林生敢說出這樣的話還是第一次。他是一個很靦腆很膽怯的男子，不會輕易開這個口。就在于小莉猶豫間，高林生上前勇敢地抱住了她。于小莉感覺到一陣眩暈。與高林生之間達到這樣的交流程度似乎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但她還是說：林，你知道我是個比較傳統的女性，我怕……高林生用熱吻堵住了她的嘴。

那晚，高林生第一次品嘗到男歡女愛的滋味。他在心頭不得不承認，如果不是這次下鄉發生的那件尷尬事，也許他還不敢對于小莉提出這方面的要求，因此，他覺得自己要感激李美香給了他性的覺醒。

二

那天晚上，村長與妻子昏沉睡去，寂靜無聲的黑暗中隱隱從女兒房中飄出細若游絲的抽泣聲，把村長的妻子王水妹嚇了一跳。她推了推身邊的丈夫，可丈夫鼾聲如雷，就是把他抬走了也不會醒轉的。她爬下床，靜聽了一會兒，果然是女兒的哭聲。他們一共有兩個孩子，兒子在讀中學，女兒是老大，只讀了小學一年級就沒讓她讀下去，幫助他們干田地活兒，既勤快又聽話。夫妻倆感到內疚，總想找機會給女兒一種補償。

王水妹輕步來到女兒的房門前，問：美香，有什么事？哭聲戛然而止，好一會兒才聽到李美香含混地說：姆媽，你喊我有事？

王水妹說：剛才是不是你在哭？開門吧，有么事就告訴姆媽，別憋在心里。

李美香說：我沒有哭呵。姆媽，你去睡吧，我沒事，剛才做了個噩夢。

聽著母親離去的腳步聲，李美香忍不住又哭了，但沒有哭出聲來。20歲的李美香第一次這么傷心地慟哭，是因為作為黃花閨女的最隱秘之處竟被一個異性外人窺視了，這無疑是給了她致命的一擊。女人的身子只有自己的丈夫才有權利看到的呵。李美香是個非常傳統的女子，她幾乎沒有接受過現代文明的教育。山村沒有電，當然也就沒有像電視這樣傳播廣泛的文明媒介。結婚生兒育女圍著丈夫圍著鍋臺轉是這個山村婦女的共有生活方式。如果沒有發生這件事，明年正月里，她就要熱熱鬧鬧地嫁到另外一個山村了，她要把一個山村姑娘最寶貴的初夜獻給一個憨厚老實的后生。而現在，她的身子破碎了，她的心也破碎了。

過兩天，她的對象就要來接李美香去他家裁衣服，李美香在心里筑起了一堵無形的墻。

高林生萬萬沒想到村長這么早會找他。高林生正在陽臺上漱口，一回頭，村長站在了他的房門口給他打招呼。高林生說：李村長找我？村長嗯了一聲，徑自推開了房門。待高林生進去后，村長把門給關上了。高林生心頭一顫，村長決不會無緣無故地找他，他是個很忙的人。

村長的臉色有點難看，說話絲毫沒有拖泥帶水：小高，有件事我不得不來找你。我想，你也很清楚。

高林生一邊洗臉一邊問：什么事呵？

村長說：這件事情也不能怪你，可誰叫你給撞上了呢？如今，我女兒把她的對象都給拒絕了，這不成了天大的問題嗎？解鈴還須系鈴人，今天來，是想求你幫我勸解勸解她。

高林生的臉不由漲紅起來，說：村長，李美香怎么能這樣做呢？是不是還有其他原因？

村長無奈地說：昨天她對象來了，她竟然一口回絕了人家，把人家弄得非常尷尬。晚上，在她姆媽一再追問下，才說出是因為你那晚碰見她解手的事。她說了，非你不嫁。

高林生聽得目瞪口呆，事情有這么嚴重？他實在沒料到。他對村長說：村長，你也是知道我有女朋友的，婚姻大事怎能當兒戲呢？再說，那晚天黑，我根本沒看到什么……要我去勸她，只會越描越黑。

高林生是明智的，從現在開始，他必須逃避這件事，否則，將難以收拾。

村長顯然不高興，說：小高，人要講點良心。你偷看人家閨女上廁所，就沒有責任？

高林生說：我不是故意的。

村長最后甩下煙頭，說：小高，你還嫩得很，今后你會后悔的。

越來越熱烈的陽光穿透紫色的窗簾，也穿透了高林生的胸膛，先前想起那一幕就耳熱心跳的感覺再也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憤懣。

麻煩事接踵而來，由不得高林生拒絕了。

村長走后的第三天，王水妹也找上門來。王水妹是上午來的，山村有個忌諱，一般女人早上是不能找男人談事的，否則會使對方感到晦氣。

高林生正要下鄉，王水妹就來了，她先跟其他鄉干部打招呼。高林生想避開，可來不及了。王水妹說：小高呀，建鋒讓我找你說個事。“建鋒”是村長的名字。高林生怯懦地問：什么事？

王水妹見大家都在注意著她，便笑著說：這大熱天的，走急了，正渴著，先到你房里喝口茶吧。

高林生無法推辭，只好回轉身打開房門，讓王水妹進去。

高林生給王水妹倒了茶讓了座，王水妹四顧高林生的房間，見收拾整齊，桌上的玻璃板下面壓著一張姑娘的相片，很漂亮。王水妹說：這是你女朋友吧？看是好看，太妖氣了點。

高林生不敢反駁，怕引起她的不快。他知道，王水妹一定也是為那事而來的，對付一個女人比對付一個男人要難得多。

果然，王水妹扯了一陣閑話，就扯到高林生的家庭和婚事上來了。王水妹說：小高還沒結婚吧？

高林生小心翼翼地說：還沒有。有一個女朋友，也談得差不多了。

王水妹笑起來：有10個女朋友也不要緊，只要還沒有結婚。

高林生警覺地問：這是什么意思？

王水妹這才把話扯到正題上來，說：建鋒前幾天也來給你打過招呼，這事你是知道的，反正你也沒結婚，我女兒也是個黃花閨女，正合適。

高林生心頭感到荒唐可笑，但還是按下心來，說：現在是文明社會，婚姻由自己做主，你要勸勸她，千萬不要有這樣的想法。她其實是個挺不錯的姑娘，定能找個好婆家。

王水妹一口咬定高林生后面的那句話，說：這是你親口說我女兒是個不錯的姑娘呵，她現在把對象一口回絕了，只想嫁給你。

高林生無法想象那種現實，也無法反駁山村婦女王水妹的這種謬論。他真不理解，他們一家在這種事情上怎么如此固執。他坐在悶熱的房間里任由王水妹天花亂墜地叨嘮著她女兒和高林生今后美滿幸福的婚姻生活，最后終于忍無可忍了，斷然打住王水妹的話頭，說：對不起，今天我還要下鄉辦事，我得走了。

王水妹問道：剛才我說的話你沒聽進去？

沒有。高林生不客氣地說。

王水妹變臉道：難道我女兒讓你白糟蹋了不成？

高林生氣憤地說：你怎么能這樣說話？誰糟蹋了你女兒？這可是要負法律責任的。

王水妹忽然高聲叫罵起來，高林生頓時慌亂不安。到鄉大院上班還沒多長時間，就弄出這樣一件麻煩事，如果事情鬧大了，影響有多么可怕。他趕忙壓下火氣，溫和地對王水妹說：求求你不要亂喊了，這可是鄉政府。我倒不怕什么，影響了鄉長辦公可是你的責任。

王水妹的聲音這才變小了，但沒有走的意思。高林生只好說：過兩天我去你家看看李美香，好好勸勸她。

三

于小莉打電話來問高林生星期六有沒有空去縣城，說縣電影院星期六晚上放映老片《廊橋遺夢》，只放一場，錯過了機會，今后就難以看到了。高林生爽快地答應了。因為近期發生了這段煩惱，他實在想見到于小莉，只有在她面前，他才可以忘卻一切。男人有時也很脆弱的，也需要一個溫暖的懷抱，需要一雙輕柔的手去撫慰那疲憊的心靈。

后天是星期六，高林生決定今天先去看看李美香。不管怎樣，他該去看看她，勸勸她，以求得她精神上的解脫和她的家人對他的糾纏，或者說，是想讓自己早點獲得解脫吧。

山道彎彎，行人罕至，間或有一些村屋散落在山凹凹里，冒出裊裊炊煙。高林生沒有去村委會，而是直接去了村長家。村長家里沒有人，大概是去田里干活了。屋門沒鎖。在山村，一般都不會鎖門的，除非出遠門。推開屋門，一切與上次在村長家喝酒一樣。屋里很雜亂，可見女主人并不是一個會料理家務的人。

高林生正在考慮去留時，王水妹進來了，她放下手中的鋤頭，滿臉春風地喊：小高來了，快坐吧！趕忙把滿是塵土的椅子抹了幾下讓高林生坐，高林生神情復雜地應付著。

王水妹說：美香在后面，馬上就到。我們在嶺上鋤草，看見你來了，就趕了回來。

高林生還未坐定，李美香低頭走了進來，躲進房中。事已至此，高林生沒有任何猶豫，他直截了當地對王水妹說：我今天來，是想跟李美香談談，你把她喊出來吧。

王水妹進去跟女兒咕咕唧唧地說了一會兒話才出來，說：她不肯出來呢，你進去吧。

高林生說：還是叫她出來吧。

王水妹卻說：小高，你就別為難她了，她說你那晚都已經看到了，你還怕……

高林生打斷王水妹的話，說：好吧，我進去跟她談談。

房間很小，光線也不足，房間里卻不見李美香。床上的蚊帳放下了，原來她在床上。

高林生站在房門邊喊：李美香，你出來一下，我跟你談個事。

床上的李美香說：你過來吧，我又不吃你，怕什么？

高林生走近了一步，站在房中說：你不出來也可以，我們就這樣談談。

李美香說：只要你打開蚊帳看我一眼，一切都不用談了。

高林生在一念之間錯誤地理解了李美香話中的意思，以為她只是想讓他看一眼，給個心靈安慰就了事了。他掀開蚊帳，床上躺著的卻是赤身裸體的李美香！

高林生這時的頭腦徹底清醒了，他急忙往外跑，可房門不知什么時候給扣上了。他大喊：開門，開門！無人應聲。李美香已走下床，依然是敞開胸脯，一步一步向高林生走來。

高林生喊：李美香，你不要過來，我什么也沒看見。他閉起了眼睛。

李美香說：你不要害怕，那次你已經把我的一切都看到了。在我們山村，女人的身體只有她丈夫才有資格看到，你叫我今后怎樣做人？你叫我怎么能對得起我的對象？我今生只有嫁給你了。

高林生只感覺眼前有個黑影撲來，內心有種悲涼的感覺。

村長和王水妹同時打開了房門，看到敞開胸脯的女兒仍然緊緊地抱著木然站立的高林生。李美香看見父母，才哭著鉆進蚊帳里穿好衣服。

王水妹氣憤地說：小高，你怎么能做出這樣的事？就算你要娶她，也得等到新婚之夜呀，你叫我女兒今后怎么做人？

村長喝斥王水妹說：你亂嚷什么？要讓全村人都聽見呀？腦子就是那么封建，都什么年代了。女兒反正是小高的了，他有什么錯啊？

高林生看著他們演戲，憤怒地轉過身來，說：你們真卑鄙！然后一口氣跑了幾道山嶺才坐下來大口喘氣。空氣悶熱無比，天空不知什么時候暗了下來，低矮的烏云黑壓壓地壓在頭頂上，壓抑得要命。天真的要下雨啦。

高林生跑進鄉大院時，大雨還在下，腳上的涼鞋帶子被泥巴扯斷，于是，他光著腳板。站在屋檐下欣賞雨景的鄉干部見高林生這么一副狼狽相，覺得十分有趣，有人開玩笑地說：小高呵，你這是偷人家的老婆被趕出來了嗎？

高林生狠狠地朝那人罵了一句：放你娘的屁！

眾人愕然。

四

星期六傍晚，高林生去了縣城。由于下了一場雨，走在縣城的街道上，高林生已感覺出絲絲涼意。秋天真正來了，街道兩旁的樹葉在秋風中飄落，人們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將夏裝換上了秋裝，變化真是太快了。高林生努力忘卻心頭的不快，他要蓄積全部激情，投入到真正的愛情生活中去。

于小莉的家在縣城供電公司宿舍，是她父母的單位。高林生敲開那間熟悉的門，迎接他的是于小莉的妹妹。高林生問：小妹，你姐呢？小妹說：姐出差去了。高林生又問：什么時候？小妹說：今天。

走出門后，高林生越想越覺得不對勁，不可能吧？我和小莉約好了時間，要走也總得打聲招呼呀。再說，她那個單位哪有那么急的事要出差，連個電話也來不及打？情急之下，他躲進電話亭撥電話。電話很快通了，是小妹接的。小妹問：找誰？高林生捏著鼻子說：找于小莉，我是她單位上姓余的領導。小妹說：你等一下。不一會兒，電話中傳來于小莉的聲音：余主任，找我有事嗎？

小莉，是我。你為什么要躲避我？高林生迫不及待地問。

電話那頭是一陣沉默，但高林生能聽到于小莉那急促的呼吸聲。

小莉，你回答我，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快告訴我，我可以幫你呀！就是有天大的困難，有我們兩人支撐著，也能頂住。小莉，我去見你好嗎？我們一邊看電影一邊談，好嗎？小莉！高林生恨不得馬上見到于小莉。

于小莉說：我不想見你，我不愿看到你那丑惡的靈魂，從今以后，我們再也不要見面了。對不起，高林生同學！

高林生著急地說：小莉，你聽我解釋……可聽筒中傳來的卻是電話掛斷的嘟嘟聲。

再次敲開于小莉的家門，依然是小妹迎接他。高林生不理會小妹的阻攔，徑自往里闖。于小莉聽到吵嚷聲走了出來，高林生說：小莉，我要找你談談。

于小莉冷冷地說：明天談不可以嗎？

高林生說：不，就在今晚。于小莉話里有話地說：晚上出門，我感到害怕。高林生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他強忍住要流出的淚水，說：好吧，小莉，我們明天再見。但在高林生要跨出大門時，于小莉說：等一等。高林生回頭看了一眼于小莉，慢慢地走出門來，于小莉也跟著走了出來。

夜色清涼，不遠處，電影院里正在上映著他們早就期盼的《廊橋遺夢》。于小莉的冷淡使高林生悲哀地感覺到，他與于小莉的結局，恐怕也只是一段遺夢了。電影中的男女主人公都是帶著那份美好而離開的，而他與于小莉卻是帶著深深的無法說清的誤解和傷害離開。既然于小莉知道了他和李美香之間發生的那件事，想必是村長李建鋒已經找過她，那么，他的一切解釋都將蒼白無力，但他不甘心就這樣放棄。走出電影院，他壓低聲音問：小莉，有人找過你？

是的，你們鄉的一個村長，就在昨天。于小莉哽咽著，顯然，她感到非常委屈。

你都相信？高林生停住腳步，把手放在于小莉的肩頭上，被于小莉推開了。于小莉說：他說的是事實，我有什么理由不相信？

高林生說：小莉，你聽我解釋，可以嗎？

于小莉說：好吧，我不打擾你。

高林生再次把手放在于小莉的肩頭，她的身子在顫抖。高林生用平緩的口吻把在村長家前后發生的兩件事詳細地敘述了一遍。

于小莉說：開始發生的那件事，那天晚上你為什么沒有告訴我？事情不是那么簡單吧？

高林生說：就是這么簡單，完全是一種偶然。

于小莉撥開高林生的手，冷笑說：第一件事我把它看作是偶然，那么，第二件事總不是偶然吧？一個鄉村女孩子會那么大膽地主動給一個男人敞開自己的隱秘之處？誰相信呀？僅僅因為你碰上她蹲茅廁就要非你不嫁？也太荒唐了！你勾引了人家黃花閨女，為何不敢擔當？你不用解釋了，一切我都清楚。你真是個偽君子，玩弄了我的感情和肉體，又去玩弄一個純樸的山村姑娘，你說，你還算是人嗎？

于小莉的身影消失在小縣城的夜色中。

高林生在這一刻并不是為失去于小莉而難過，而是對于小莉輕信他人和對自己的戀人不信任而說出那段傷害他的話難過。獨自傷心的高林生在小縣城的街道上徘徊到天明，濃重的露水打濕了他的頭發和衣褲，清早踏上回鄉的班車時，身子還在瑟瑟發抖。

回到鄉鎮當天，高林生就病倒了，開始是感冒，爾后又引發傷寒，身體瘦弱下去。在這期間，關于高林生的流言四散傳播，說他心理變態，下村工作時偷看女子上廁所，又強奸民女未遂。而那個下雨天，高林生的狼狽相和失態又是流言的一個最好佐證。這是一顆看不見的子彈，而躺在病床上的高林生卻一無所知。

于小莉沒有來看望高林生，但他知道，她承受的傷害，要比他多得多。當事人是聽不到流言蜚語的，聽得最多的，當然是他曾經最為親近的人，有善意的，也有惡意的，還有別有用心的。于小莉的不理解不信任，無形中又是對高林生的傷害，由此，又加重了他的病情。

高林生住院期間，村長來看望過他兩次，是除了父母之外探望過他次數最多的人。高林生無法表達他的心情。在一個晚上，王水妹帶著李美香也來看望他。李美香顯然也憔悴了許多，圓圓的臉瘦了一圈，似乎比先前要顯得成熟一些。高林生沒有跟她們說話，其實，他對她們也無話可說。

五

出院后，鄉里的工作十分忙碌，高林生也跟著忙上忙下，心頭的傷痛麻木了許多。對于外面的流言，他后來也漸漸知道了一些，到了這種地步，他只能報之苦笑。高林生努力讓心平靜下來，再把思路梳理一下，打算給于小莉寫封長信。于小莉畢竟在他心中占有一個不可替代的位置，他是在乎于小莉的。他相信，等事件平息下來，會得到于小莉的理解的。

那天晚上是上弦月，冷冷的月光透過窗戶灑在書桌上，高林生的心平靜得就如這似水的月光。攤開稿紙，他開始給于小莉寫那封長信。為此，他將調動他的全部思想和文學才華，去完成在他看來是一項莊嚴的歷史使命。

高林生在全身心地投入給于小莉寫信時，沒有料到李美香會一步一步從深山中朝高林生宿舍走來。聽見敲門聲，高林生的心驟然一緊。夜半敲門，必有大事臨身。突然降臨的現實使高林生驚慌失措，許多天修煉出來的平靜心境，在這一刻被擊得粉碎。李美香的頭上散發出絲絲熱氣，她一屁股坐在高林生的床沿上，有一種到家的感覺。高林生驚慌地問：李美香，你來找我有事？

李美香說：沒事，我來看看你病好了沒有。

高林生不相信事情這么簡單，他說：我沒事的，病早好了，謝謝你的關心。我送你回去吧。

李美香卻哭起來，說：高林生，你怎么能這樣對待我呀？

李美香這一哭，倒把他給哭清醒了，他說：李美香，你聽我說一句話可以嗎？

李美香停住哭泣，問：什么話？你說吧。

高林生在房間里走了兩個來回后，說：別的話我也不說，也已經說夠了，今晚我只告訴你：第一，我不愛你；第二，我決不會娶你。

李美香渾身顫抖起來，問：你在我父親跟前說的話是假話？

我在你父親跟前說了什么話？我根本沒有跟你父親說過什么話。高林生語氣堅決地說。

李美香不相信地說：父親告訴我說你在他面前說現在已經想通了，答應娶我。難道是我父親在騙我？

我真的沒有說過那樣的話，是你父親在騙你。高林生的語氣依然堅決。

李美香失望地站起身，終于看到臺面上高林生寫給于小莉的信，剛看了前面熱情洋溢的幾句話，她就猛地跑出了門。

高林生站在房中愣了一會兒神，也跟著跑了出去。在這么一個寂靜無人的深夜里，要是李美香一時想不開，那自己不成了罪魁禍首？

月色依然如水般冷清，秋夜里，只有絲絲寒風掠過耳旁。高林生一路小跑，終于看見前面有一個灰色的影子。高林生喊道：李美香，你等一等！

李美香已經站在一個高高的水庫壩上。高林生吃了一驚。李美香說：你不要過來，你要過來我就跳了。

高林生站在那兒說：李美香，你千萬不能做傻事呀！你還年輕，今后的道路還很長呀！

李美香說：是我下賤，是我不好，是我這個人太固執太封建了。可我父親為什么要欺騙我呢？

高林生說：你不要胡思亂想了，其實，你父親騙你也是為你著想。

就在一眨眼工夫，李美香的身影“撲通”一聲跳進了水中。高林生狂奔過去，也一躍跳進寒冷的水庫中。月亮早已西斜，微弱的月光中，只見寬闊的水面上有兩個掙扎的黑影。精疲力竭的高林生終于把李美香拖上了水庫堤壩，李美香已昏死過去。高林生擠壓出她腹中的冷水，醒轉后，李美香便嗚嗚地哭開了。濕透的衣服被涼風一吹，冰冷難耐。這兒前不靠村后不著店，該怎樣度過這個難熬的后半夜呢？剛才在水中消耗了太大的體力，他們再也走不動了。李美香的身子在風中如搖蕩的樹葉，高林生也感到自己的身體越來越冷，難以堅持。他再也不顧忌什么，攙扶起李美香找到一個避風之處，抱緊了李美香的身體，讓彼此傳遞溫暖。在這么一個冰涼的秋夜里，他們只有這樣相依相偎，別無選擇。

月色朦朧中，李美香發現，高林生的目光正直直地望著遠方，她知道，遠方的小城里有高林生心愛的女友，那才是他割舍不下的戀情。也就是從這時起，李美香突然覺得自己是多么的幼稚可笑，只因為自己封建的思想，聽信父母的安排，一定要設法嫁給高林生這個有美好前途的鎮干部，才能一生幸福，竟然扮演了一個如此不光彩的角色，不僅傷害了自己，也傷害了一對相愛的戀人。雖然父母這么做是出自對她深沉的愛，但這種摻雜著鄉村愚昧的愛，卻無意中成了一種傷害。

這是一個震撼人心的夜晚，雖然沒有纏綿的愛，但兩顆郁結的心靈終因坦誠相對而化解疙瘩，徹夜的長談，讓他們終于走出了傷害的漩渦，重新回歸到正常的生活。

那天，于小莉同時收到了兩封信，一封是李美香的，一封是高林生的。兩封信就像兩陣輕柔的清風，拂去她心中的塵埃。

數日后，于小莉說服了李美香的父母，讓李美香走出了山村，帶她到縣城打工。走在那繁華的街道上，回首過去，李美香仿佛從噩夢中走向人間的天堂。

責 編：雪月

題 圖：余和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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