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月兒圓

一、肚子里的孩子快三個月了，隨安明辭工回他家，舉行簡單的婚禮，雖然父母揚言不認我這個女兒了，但我依然感到婚后的日子是甜蜜的。安明在父母的羽翼下有嬌妻傍身，樂不思蜀，不愿再出門打工，正好我在他家人生地不熟，需要他陪伴。開始的日子很無聊，我和婆婆沒有什么話說，但為了交流，我主動接近她，她閑下來時，教我用麥秸編中國結玩。

桂花，每一個結代表著心結和情結。安明有時夾在我們中間，他不會打結，卻挺能說，其實，中國結有幸福、浪漫、親密和吉祥的意思，做妻子的打出來的結，代表著她對愛情的忠誠和婚姻的祝福。

中國結居然有這么深的意義。正說著，家里來了村婦女主任：你們是自愿相愛結婚的嗎？她履行公事地查完我們的結婚證和準生證：不是拐騙來的就好。她坐下來和我聊天，最后她說：愛一個人有時會變成一個沉重的負擔，特別是女人，要有這個思想準備。

我對這話不解。她走后，安明說她男人對她一往情深、百依百順，而她卻拒絕履行最起碼的義務。在村里，她算是事業有成的女強人，鎮上幾次要調她去做脫產干部，因為愛情，她選擇了當家庭主婦，當然也因為愛情，她男人讓她懷了太多次身孕，還無視于她的痛苦，強求她盡義務，照料孩子的重擔完全落在她一個人肩上，她理所當然地拒絕，當然，她還有一個拒絕的理由，她男人做那事時會在她身上大哭，她不能承受他的怪癖。我不知道安明如何對此一清二楚?？晌铱吹綃D女主任臉上總是掛著永恒的完美笑容。婆婆說這是她多年來做婦女工作養成的好習慣，婆婆接著說，她有一個不好的習慣，什么話也說得出來。

晚上，摸著自己日漸隆起的肚子，望著老公睡熟的臉，突然對生命充滿了思考，對生活有了新感悟。新的一天來臨，我懷著一縷溫潤淡雅的情懷，一份靜美雅致的心意，一片悠然祥和的氛圍，一種柔情似水的感動，來迎接生活的曙光。然而，我平淡而滿足的生活中暗藏的不幸，正像烏云一樣漸漸籠罩下來。

這段時間，安明無所事事，沉溺于打麻將，時常聽到他在鄰居曾幾何家的麻將桌上拍案而起。聽到他犟牛一樣咆哮，我按捺不住要過去制止，婆婆一把拉住我道：安明和幾何從小穿開襠褲一塊長大，一塊在牛背上摸爬滾打，一塊上學讀書，少說也吵上千百回了。吵了好，好了吵，別理他！婆婆剛說完，傳來了安明暴躁的聲音：有本事你就砍我??！見勢不妙，我和婆婆奔出家門，只見安明從鄰家奪門而出，曾幾何手舉砍刀隨后緊追，還破口大罵：除非你跑到你媽的窟窿里去！

婆婆急驟上前張開雙手攔阻曾幾何：你不會是真的翻臉吧？曾幾何一掌將婆婆推開：滾開！不然，我一刀結果了你！婆婆經不住一推應聲倒地。就在我扶起婆婆的時候，安明也從屋角處折回來撲向曾幾何：你要殺要砍沖我來，為什么動我老娘？

刀！婆婆對著曾幾何手上明晃晃的刀叫了一聲，就嚇暈過去。媽媽！婆婆在我懷里臉色蒼白，幾個阿姨在我凄慘的呼喚中七手八腳地把婆婆抬起來時，我看到曾幾何把手上的砍刀猛地往地上一擲，“哐啷”一聲，血淋淋的砍刀就落在地上的安明身邊，曾幾何朝安明踢了一腳：媽的！你還裝死。

我撲向安明，他頭被砍了數刀，鮮血直流，人已躺在血泊中。

救命啊！我撕心裂肺地尖叫完，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我醒來時，婆婆淚流滿面地坐在我面前。我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是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之后，也記起了安明和曾幾何發生的事，急切地問婆婆：安明怎么樣了？婆婆痛不欲生、掩面而泣。婦女主任出現在我面前，等我明白過來，婆婆抱著我哭成一團，仿佛天一下子垮下來。從此，早年喪夫的婆婆，痛失愛子后落下了病，我的心更是落入無底深淵。

擁有真性情的女人是值得尊重的。婦女主任就是這樣的人。她像我的娘家人一樣，以非同尋常的坦誠之心對我呵護，我時常被她的真情感動，但我心明如鏡，她所做的一切是配合婆婆，讓我把孩子生下來。盡管我對婆婆一再表示不會棄她而去，但她對我始終沒信心，我們生活在一種郁悶之中。

冬天過去了，大地萬物回春。安明死后的第五個月，我產下一個七斤重的健康男孩，幾個月來我和婆婆像獲得了新生般，頭一次露出了笑臉。

婆婆讓婦女主任給孩子取名，叫春來。春來滿月后，家里常來一個女人，她是鄉鄰傳說中的“壞東西”。其實她不是一個壞女人，她是個熱情迷人的單身女人，只要是鄰里來了任何男人，她便概不放過，總是要潛去過目，她喜歡追求男性，但她拒絕嫁人?？膳碌氖俏規状温犝f，她不但對別人相中的男人主動出擊，而且不擇手段地破壞，我不知道是真是假。因此她的種種行徑，被人看來是無情地剝奪了其他單身女人得到如意郎君的機會，所以她在人們眼中是一個可怕的壞女人，甚至成為公害。

她到我家來，總是躲著人，從不說別的事，無非是問我想什么時候改嫁，想嫁個什么樣的，有沒有相好的之類，我邊奶孩子邊婉言謝絕她的好意。

春來半歲后，她再次上門勸我改嫁，她是出自一番好心，說得直截了當：做女人的對男人想要就要，別矯飾自己，這破地方未婚的單身漢多如牛毛，我不相信你心中沒人。見我直搖頭，就說，別封建老套了，都什么年月了？女人沒有男人一天兩天還好過，時間長了，我可受不了。你呀，看上了誰給我說，我包你成。你別有顧慮，只要你們雙方你情我愿，旁人又有什么權利干涉婚姻自由呢？女人的權利是自己爭來的。我們女人要振臂高呼：改嫁有理，再愛無罪！

她說得頭頭是道，忘乎所以，我端起要尿的春來撒她一身，還是不停地來煩我，還拿來幾張男人照片。

二、為了養家，春來一歲后，我對婆婆說：媽，你在家帶春來，我外出掙錢。婆婆唉聲嘆氣不說話，我明白她的心事，便對她說：你是我媽，我家在這，我不會撒手不管！一家三口抱頭痛哭。連夜搭上南下的火車，再次踏上艱辛的打工路。一到東莞，由老鄉介紹，進了電子廠熟悉的流水線上班。

廠里押兩個月工資，第三個月才有工資領。在家時能借錢的地方都借遍了，婆婆在家是借不到錢的，她記性不好，人家不愿意借給她錢，我必須每個月按時寄給村婦女主任轉給她。這樣，我就向廠里介紹我進廠的老鄉財哥借了兩次錢，表面上看財哥是個溫和得體的男人，實際上他是個別有用心的人，說好借的錢發工資再還他的，距我領工資還有大半個月就三番五次催我還。

人是現實的。南方的人更現實，現實得像個可以任意搖晃的萬花筒。我無力還錢，就得面對現實任憑財哥擺布。財哥看我是一朵花，一步一步地誘我。廠很正規，晚上很少加班，財哥把我像俘虜一樣押到廠附近的一家酒樓強迫我坐臺。酒樓的“媽咪”對財哥說，回去換了廠服再來。財哥說：她哪有錢買衣服換？她從家里穿來的衣服舊得連廠服也不如。他故意這樣說是怕我回去后改變主意。就這樣，“媽咪”讓我穿著廠服開始了坐臺生涯。

“媽咪”也是一朵花，但是劇毒的一類，她引領我走進了一個不被常人所知的幽暗世界。從此，我開始白天在廠里上班，晚上偷偷摸摸去酒樓坐臺，胭脂水粉涂抹得臉色如花，但我的心在日漸枯萎。

還了老鄉的錢，做了一個多月的“桂花小姐”，再不愿自己花樣青春綻放在地獄的邊緣。就在那天晚上，我心里盤算這將是我坐臺的最后一個晚上。由于我沉浸在一種即將解放的亢奮中，沒有及時避開多次去唱卡拉OK的廠主管。第二天他把我叫進辦公室，什么也不說將工資袋往我面前一扔，給我一個眼色：你給我丟人！滾吧！

我被炒魷魚后的一段時間喪魂失魄?？上攵?，廠里人都知道了我的所為，一些男人不懷好意特地去酒樓會“兼職”的我。我害怕去酒樓了，每天都一心一意找工作。該死的財哥說：這就對了，沒有正當工作做掩護，最好別去酒樓坐臺，人言可畏事小，要知道是我拉你下水，連累到我的名譽事大。

臭男人，都是你害我。我沒好氣地說，如果不是你假心假意借錢給我，我不至于……你往后離我遠點！

雖然很快就在附近一家工藝品廠找到了彩繪工作，但每天上班十三小時，有時就連給婦女主任打電話叫婆婆和兒子接聽，時間也難擠得出來，我真想不干，干脆就去坐臺。當我有些動搖的時候，一個看上去長相有點像安明的男人突然出現在我眼前，占據了我的心房，開始打動我的心。

然而，當我的第二次愛情默默地發生之時，我理直氣壯地打了自己一巴掌。

與我發生愛情的男人名叫劉期剛，云南人。他們一起來了十七人，是通過勞務中介來的，有十個人不習慣廠里有鹽沒油的飯菜，當天就走了，剩下的人過了幾天也要走，人販子一樣的黑職介把他們糾集到廠飯堂開會，劉期剛沒有去，他說：我給了他們七百元錢，他們還押了我的身份證，本錢不撈回，我哪里也不去！就這樣，他留下來了。

男人是因為做了才愛。這個叫劉期剛的男人，先說做過我，然后理所當然地向我求愛。那天，他屁顛顛地跟在我后面，我問他有什么事，他什么也不說一直笑，快要拐彎時說：我認識你，了解過你……

一個廠的能不認識嗎？我雖這樣說但心里直發怵。他說：我是說，你在電子廠的時候，我就認識你。

你胡說！我出來打工就進這一個廠。我極力掩蓋著什么。錯不了！他說，我相信自己的眼力和記性。

我躲開他，但想起來了：三十歲模樣，高高瘦瘦背有點駝，肩膀一邊高一邊低，我和這個類似的男人有過一次。他追上來說：桂花，我愛你！

還有一句話說，男人為性而愛，女人為愛而性。我雖說與劉期剛明明白白地在那種條件下發生過，然而現在我怎么對他愛得起來？閱男人無數，男人的不同在于情商和品位，無論是生理決定性愛觀，還是別的，要說我由愛男人而生性，那是胡扯蛋。

劉期剛的工作是洗裝油漆的小碟子，洗的地方設在樓梯下，不通風不散熱，又臭。沒有風扇他自己買了一臺，卻不準他安插座，他申請調部門，主管搶過他手上的申請書，看也不看就撕了，我對劉期剛莫名其妙地產生了同情。兩個要好的女同事阿彌和阿英卻笑話我，我后來發現，她倆之所以在廠里看上去都很開心，其實每個人都有一個骯臟的小秘密。當她們的秘密暴露在我面前，我大吃一驚。她們外表像白雪公主，內心卻像極了白雪公主的后母。

做女人不容易。也許是人性的弱點難以掩飾，欲望、誘惑難以抵擋，她倆身材樣貌一流，卻有著不同的感情遭遇，變得狂野的狂野，寂寞的寂寞。

阿彌和一個了不起的男人結過婚，婚姻破裂令她一度成為絕望的少婦。失婚又失業后出來打工的阿彌，渴望得到男人關愛，她經常趁加班，溜去承包飯堂的老板那里尋歡作樂，卻對我說，好久沒有過性生活了！

十六歲逃婚出來，八年沒有回家的阿英，身材惹火，天天打扮得性感迷人，她基本上不和正經男人認真約會，卻忙于和一個新來的十七歲的倉管偷情。那男孩長著一頭黑發，體形倒也健碩，外表也與她十分般配。那是個大白天，我碰了個正著，我滿臉通紅而她卻說：我不介意和十幾歲的小伙子上床。

我無地自容。十九歲的男人最棒！她接著說，桂花，你就別指望作踐十九歲的了，對你來說，劉期剛也不錯。

我怎么啦？但我還是服氣地說，說實話，我有這個打算。在農村，結了婚還有孩子的女人，不找劉期剛這樣的，還能找個什么樣的呢？更何況我還有婆婆。我看你是真看上劉期剛了，他可有內才了。阿英說，你可要抓緊。

劉期剛當上了清潔組長。各車間清掃下來的垃圾紙板，統統都堆到他工作的樓梯口，由他翻檢過后，才能送到垃圾場。劉期剛這份工作，上午下午各一個小時，其余時間，他還得干他以前干的，給他一個組長，并沒有加工資，工作和責任倒是加了不少，他照樣干得歡快。

劉期剛每天很累，實在太累了就縮進樓梯下由鐵絲網封成的格子里休息，即使有人知道也不揭發他。誰會真正和他過不去呢？我與劉期剛的愛情就是在這格子里萌發的，如果那也叫愛情的話。

其實，劉期剛的體質并不差，長相也端正，除了肩膀，外表上也不失成熟男人的氣度。他在樓梯下的小地盤里，回收了一扎一扎的紙板，女組長們向他要用，他對女人并不輕浮，也不隨便，但會看人發貨。我們線上要用紙板時，組長就讓我去要，因為她和別的員工都試過了，都要不到，只有我沒去要過。你們都要不到，我去要還不是等于零。我極不情愿。你長得漂亮，說不定那色鬼就給你。大家非讓我去試試，我只好去，沒想到他真給而且還親自送到線上?？删驮谀翘焱砩希瑒⑵趧傆种貜鸵郧暗脑掝}，追著我說：我知道你以前做過什么，我和你做過。也許你一點也不記得，而我記得清清楚楚，那是在……

你胡說什么？我以前做過什么？我什么也沒做過！我一出來就進這個廠。我越說越火。

對不起，對不起。他說，一定是我記錯了。

客戶來驗廠，劉期剛是背應付驗廠的標準答案背得最好的人。廠里有規定，問到的人凡答對者，獎勵現金五十元，答錯或亂說話者，“格炒不論”。因為劉期剛在樓梯口工作，來驗廠的女人戴著眼鏡，她看了看他就登記了他的廠牌。下午劉期剛和十幾個人被叫進了會議室。老實厚道、標準答案倒背如流的劉期剛，回答客人提問的時候說了真話，并把打印在紙上發給他的標準答案，捧給驗廠的女人：廠里給你們看的工資表是假的，強迫員工超時加班，一個月下來連最低工資都領不到，也不給員工提供飲用水……

聽說要炒劉期剛，我以要紙板的名義找他。他雖然身份卑微，但敢于冒險，說出工友們心里早就想說，但終究還是不敢說的話，為此我對他肅然起敬。

聽到樓梯下發出壓抑的男女嬉笑聲，我突然生氣地闖進去，里面亮著小燈，那是劉期剛撿了樣品房的樣品改裝的，劉期剛不在，包裝部正在談戀愛的兩個人，一個手里捧，一個用牙簽挑，正躲在那吃小籠包。

哇噻！精彩。我說，劉期剛呢？我來要紙板。劉期剛從外面走來：我在站崗放哨呢！

那兩人吃完出去了。劉期剛笑笑說：上月發了兩首小詩，稿費還八字沒一撇，老鄉就要我請客。我沒錢，就買小籠包打發。

你發表了兩首詩？我頓覺樓梯下一片光輝。難怪阿英說他有內才。

我出來打工之前在村小學教書，經常寫。他說：現在時間少，人也變懶了。

真看不出來，我面前竟然站著一位詩人！我心中涌起沖動，忍著沒有告訴他將面臨被炒，把話題引到了婚姻上。劉期剛毫不掩飾經歷過婚姻，但他沒有說因為什么而還沒有老婆，也許他被女人拋棄。他說他早已過了那種一見如故、不做也愛的年齡。少年時他盲目地愛過，那是一見鐘情。他說他在發紙板時有有利條件，但他不對女人搞騷擾和襲擊，他畢竟明白自己的角色，他沒有資格對每天都在眼前晃動的女人動念，他是有克制力、能獨立思維和獨立處世的男人，何況頭頂三尺有神靈，他不敢違了禁忌。

你在廠里想沒想過談戀愛？我含蓄地說。想過，談過，和你！在我心里。他說，自從我惟一那次出軌遇到你，就從心里開始愛你。我聽出他在說假話，但我感動，我的眼眶濕成一片：我可以和你交朋友嗎？

現在恐怕不行。他說，你應當知道，我將面臨著另一種選擇。

哼！你有什么了不起？我拉著哭腔背對著他，說完就跑開了。

世上還有靠得住的男人嗎？我一夜未眠。天亮了才迷迷糊糊地睡去。一覺醒來，突然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顧不上洗漱瘋一樣跑到門衛室，還沒開口問，保安就憤憤地小聲對我說：好人劉期剛，昨晚被廠長趕走了。

本來廠里罰款就多，我因為遲到半小時，算曠工一天，罰款七十元，差不多三天的工資，我像火藥筒一樣和主管吵起來，主管一氣之下炒我出廠。我接過可憐的工資，就開始四處打聽劉期剛。我幾乎把工資花完，幾乎受盡了陌生人的白眼，可還是沒有找到劉期剛，急得直跺腳。

人海茫茫，腳下無路。那天，我無意中在一本發行很廣的打工雜志上看到了劉期剛的新詩，我覺得自己不配找他，擦干模糊雙眼的淚水，沖動地選擇了發泄和墮落，我遠遠地到了另一城市，在一家發廊當小姐，成了一名職業“發廊女”。盡管我對那些男人不感興趣，但我畢竟靠他們的口袋作為收入來源，逢場作戲之余，男人們對我著迷，我卻常常以來了“例假”和男人玩捉迷藏，躲到網吧里去鐘情別的男人。自己只不過是一朵頹敗的、生命廢墟上開出的破碎花朵，而我給自己取網名叫“鮮活的花瓣”。

三、在網上游戲人生，我同樣對男人進行反抗，才上網幾天，我終于意識到了自己是一個失足后又墮入絕境的不幸者。我如同行尸走肉，對于死亡沒有恐慌、對于生命不再向往。要不是為了婆婆和兒子春來，我也不想聽天由命地游歷生活，干脆縱身一跳，落入珠江一了百了。可是兒子春來已經能在電活里和我交流，他那清雅的聲音，仿佛是對我靈魂深處的召喚。從此在每日都混亂不堪的生活里，我極其矛盾又不甘沉淪地掙扎、救贖。

我對一個叫“來日方長”的男人情有獨鐘。我們對各自的身世不聞不問地一直聊了下來。他突然說：我喜歡你，真的！我六神無主，回答他：別不可思議，我是個結過婚，死了男人，而且還有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的女人。他讓我打開視頻?？吹綄Ψ角啻耗晟俚哪橗嫞覈樍艘惶簨屟?！他是一個孩子！一個十八九歲的孩子。

他告訴我他實名叫金家寶，父母都在深圳打工。我岔開話題：深圳可不是什么好地方，那是一個大染缸，我也根本不在深圳。

可一切并沒有擋住他，他再次說：我喜歡你，決不騙你！我說：你再說這樣不著邊際的話，我就不理你了。他說：既然你不信我說的真心話，你不理我也罷！真不可思議，我居然被他這句話給緊緊套牢，而且我竟然從心里有些喜歡他了。

阿英曾說過“十九歲的男人最棒”。這句話現在出現在我心里。自從見到金家寶，我的腦海時時浮現他青春得光彩奪目的臉，自己的職業因為金家寶而受到了影響。為了心中徒然升起的希望，我不辭而別，又到了東莞，重新開始找工作。

也許是對“十九歲的男人最棒”想入非非，頻繁的視頻，我迎接十九歲湖北男孩的挑釁?？?！我從來沒想到的網戀和姐弟戀竟在自己身上同時發生，而且像山洪暴發般來得如此突然與兇猛。

重新進廠之后，靜下來一想，自己就會覺得自己是個花癡。金家寶說他等到過年就到深圳，然后就到東莞找我，還說來了就不回去，年后在深圳找事做。在莫名的興奮和迷惘中，忽然有一天，他說再過兩天就要來見我了。我心里很慌亂，但我還是很想見他，盡管我不敢相信這事是真的。我想當面把我的一切和他說清楚：你是李亞鵬，我不是王菲！

整整兩天，我坐在出租屋的窗戶邊，盯著車水馬龍的大街發呆。陽光直射在我的臉上，他的容貌隨我亂竄的思維在腦海里跳躍。

晚上我開始假想與其見面的場景和開場白。我在心里默默地祈求上帝：這次見面，千萬別一上來就是與情侶這樣的詞有關啊！

一個清秀斯文的男孩走進我的視野，他手里捧著一大束玫瑰花，雖然他的外表看上去比視頻上成熟，但他最多也不過二十歲。我的心忽地往下沉。我之所以同他見面，是因了些許的感動和好奇，而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真實的少年，當他在我面前站定時，現實中的我只感到隱隱失落。

沒想到你這么漂亮。他先是一怔，繼而臉上掛出興奮的笑容，我回他一個同樣的笑臉，四目交匯，感到心慌意亂。你是不是覺得我小？他看出來了，我本能地點頭又不住地搖頭。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我，他看我的眼神中有一種他這個年齡不應有的憂郁，也許這正是他的成熟之處。

分手時，我沒有鼓勵他留下來，他不假思索地說：為了你，我要留在深圳，和我討厭的父母在一起。

這次見面后，有兩個月在網上沒見到他。我沒怪他，本來嘛，網絡無真情！我的心緒剛調適過來，突然一天，他開始在網上稱我姐姐，我又有了一種莫名的感動和渴望，我迫不及待地回他：小弟，你在哪？

他說：我還在深圳。我說：為什么離線這么久？為什么不來看我？他說：我在等待。

什么？

時機。

四、那天，金家寶說他生日，讓我到深圳陪他去看海，我的心好一陣波動，望著初升的太陽，我幾乎眩暈。他把我拉上車，讓我靠窗坐下來，就不停地給我講笑話。在海邊，他追著浪問我：我可以公開追你嗎？“噗！”我忍不住笑出來：弟弟追姐姐？

他像不認識地看著我幾秒鐘，一把摟住我，我推開他的胸膛。一前一后繼續向前走，我毫無防備，又被他摟住，我強力推了幾次，都沒有推開，他眼里綻放出奇異光彩，對著我的唇輕輕地吻下來，緊緊抓住我的手往他身體上引，我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難以言喻的驚慌和失措，即使在過去經歷過的歲月中，也不曾有過比此時更強大的悸動和不安。

不！不要啊！但我無法抽出自己的手，他的手像鉗子一樣緊，慢慢地我荒謬到對他有了感覺，他的吻既輕巧又舒暢，他的肌膚柔軟而有彈性。

華燈初上，我們回到了城區，他拉著我的手進一家蛋糕店買了蛋糕，他根本不和我商量，就帶我去開房。進房后，他隨我坐在一張長沙發上，我故意與他拉開距離，他卻靠得我更近。十九支生日蠟燭，我們一支支點燃，他關了房間的燈，然后捉住我的手。鼓勵我：別怕！

難道你就不怕嗎？才十九歲就要承擔責任！

他的眼睛在燭光中火焰般地盯著我說：我不怕。我的好多同學都是在十七歲告別處男，而我選在十九歲生日。我的臉漲得緋紅：可是……他說：你可是什么，是我選擇了你！我的心跳得異常激烈：我比你大好多。那又怎么樣？我又不是小孩子。他雙眼逼近我，那眼神滿載著放肆：我去年就是成年人了。

我有些膽怯，渾身顫動了一下。別怕。他開了燈。我讀懂了他目光中的一切。

我結過婚！

我知道。

我還有孩子！

我知道。他說，我們第一次視頻，你就告訴我了。

他往DVD放進一張碟。舒緩的音樂中，我們慢條斯理地消滅了蛋糕，頃刻間，他像狂風暴雨般摧毀著我的意志。我的心突然出現反差，迷亂中，我不但沒有反抗，而且欲拒還迎。

事后很后悔，甚至痛恨自己，盡管我曾經做著人盡可夫的勾當，但和金家寶一場，是自己一生中最大的恥辱。以后，他總是約我。他有的是時間，我又無法不理他，他有時在我下班的路上等我；有時他干脆就到我廠門口守株待兔，工友們都問我他是誰，我說謊，說是我表弟。

我一次次地想拒絕，心里的防線又一次次被他、這個令我瘋狂的小男人攻克，他向我發誓：這輩子，我非你不娶。我好感動，好感動。盡管我覺得從他說喜歡我到發誓要同我結婚，這事也太快，那么短的時間，也不太可信，心里不踏實，但鬼使神差的我真實地心動了：我雖然年齡比他大，但我心理上也不覺得自己有多老。既然他愛我，很想試試，但又怕到時自己陷得太深受到傷害，畢竟我這樣的情況玩不起了，左右為難，不知所措。

婆婆讓我一定回家一趟，她在電話里說得很急?；馃鹆堑刳s回家。你可回來了，婆婆就說了一句，流出了淚水，村里人都說你在外邊野了心，不會再回來了，我讓你回來給人家看看，你還是我媳婦！

媽！

村里早有風言風語，說你在廣東做“三陪”，我不知道啥叫“三陪”，但我聽得出來，不是好事。婆婆說，俗話說，寡婦門前是非多，我明白你不會做傻事，可那些爛舌頭嚼出來的話，壓得我抬不起頭??！閨女，你回家就好，找個對象……

我流著淚水鼓起勇氣試探著對我婆婆說：媽，對不起，我在外面有對象了。婆婆半天沒說話。晚上，我和婆婆睡在一起，她說：婆婆恭喜你。

五、把婆婆和春來接到東莞租房住下。我仔細想過，如果金家寶真能接受，就皆大歡喜；不能接受，我不勉強，我們三口過我們的日子，我不能讓婆婆和春來在家里受孤單之苦。可是婆婆不想見金家寶，她再三說：女大三，抱金磚，話是這么說。你大他兩個三，我心里總覺得不踏實，你們先做朋友，等多一段時間真有了感情，再談婚論嫁也不遲。

白天上班，晚上和婆婆、孩子在一起，一段時間他沒有和我來往，我開始嘲笑自己幼稚和沖動，漸漸地我從熱潮中落下來，讓一切都隨風而去。突然發現那個沒有來，驚惶失措的我買來測試紙一驗，懷孕了！

這個結果讓我一下子懵了！天啊，我懷的是一個剛過十九歲生日的小男人的孩子??！我感到有一種強烈的罪惡感。想了幾天幾夜，我決定要把這個消息告訴他。我想去找他，可我連他身在何處都不知道，每次都是他來找我。我打了幾天幾夜的電話，那個一成不變的女聲說：你所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坐在鏡子前，這段時間日漸燦爛的臉變得一片慘白。金家寶像突然人間蒸發了，從此消失得無蹤影了。

也許發生在我身上的一切是上帝對我的懲罰，可害得早有預料的婆婆陪著我傷心落淚，我于心不忍。正當我埋怨上帝對我不公時，我的電話接連不斷地響起來，我以為是騙子金家寶回心轉意了，是他打來的電話，只有他打給我的電話是接連不斷的，看著陌生的號碼，我又失望了，我沒有接聽，可電話仍不厭其煩地響個不停。我氣憤地把手機貼在耳邊，里面是個陌生而又熟悉的磁性男中音。桂花，你還記得我嗎？我一天都沒有忘記你！

是他！劉期剛！我雙眼流淚，一句話也說不出，而心中油然升起一輪紅日。這個男人的意外出現，我不知道將意味著什么。當劉期剛突然站到廠門口，笑逐顏開地出現在我的視線里時，我不知道自己是喜還是悲。他把我帶進湘菜館，我無法抑制此時重逢的內心騷動：你怎么現在才打我手機??？我愛上了一個人。他跑了！

我知道。半年來，我都在你背后。劉期剛握住我的手，所以我來了，我不會跑。就讓我陪著你吧，一輩子！我看著他誠懇的臉，沒有說話。他說：你不說話，就是同意了！

以后就由我來護著你。你就不會受傷害了。好嗎？他說……你向我挑明時，我正面臨被炒?，F在，我可以不打工了，我選了從投資少，見效快的項目開始，慢慢發展成生態農業園，無論是在我家鄉，還是去你家鄉，我能讓你安定生活！我不置可否，點頭又搖頭。不過，我求他悄悄陪我去醫院。在撕心裂肺的疼痛之后，在醫院的長椅上，劉期剛仍在向我表示后悔，他當初不該離開我。我理解。其實他當時離開的不是我，而是離開已經沒有工作了的現實。

我想讓劉期剛慢慢進入我的生活。帶兒子去公園玩，劉期剛等在門口朝我們笑。兒子朝他瞪眼。第二次又去一個公園，兒子終于肯讓劉期剛牽手了。后來還一口一聲劉叔”，一起吃過中飯出來，從未見過父親的小家伙，居然問我能不能叫他爸爸，搞得我滿面通紅：叫劉叔叔！愉快地玩到日剩三竿，兒子坐在劉期剛的肩膀上，玩著他的頭發，硬是要他馱著回家。劉期剛氣喘吁吁地把春來放在門口，欲轉身離去，婆婆聽到孫子的叫喚聲，已經打開了門，春來把劉期剛推進了我們租住的小屋。我低著頭把他介紹給婆婆：媽，這位是我過去的工友，是個單身……

“單身”的話，引起婆婆的的警覺，她吃驚地打量著他，然后拉過他的手看了又看，遲疑了一下說：你打麻將嗎？劉期剛不解地看了看我，邊搖頭邊說：我人笨，沒學會。

我兒子，婆婆說，被小小麻將害死了。聽桂花說了。老人家，只要你不嫌棄，我就是你兒子。劉期剛真誠地說。

婆婆要劉期剛一起吃了飯再走，劉期剛拉著婆婆請我們去外面吃，晚霞灑在我們的身上。吃完飯，兒子在我懷里睡著，婆婆接過去，朝劉期剛慈愛地一笑，先回去了，剩下我和劉期剛。路燈和月光交織在一起，我們的身影在地上映出道道彩虹。我和劉期剛相視一笑，終于水到渠成地正式戀愛了。

農歷七月七，中國人自己的情人節，劉期剛送我玫瑰。兒子嘟著嘴問：劉叔叔就給我媽，我怎么沒有？婆婆和我笑得前俯后仰。婆婆說：年輕人就是浪漫。

八月初十，劉期剛大步在前，依然背著春來，我和婆婆緊追在后，我們坐上了回家的豪華大巴。在鎮上下車后吃過飯，給村婦女主任打完電話，就走上了通往安家堍的山路。滿山桂花開遍，大紅棗兒滿枝頭。微風拂面，香氣襲人，春來在劉期剛肩上喜氣揚揚，手舞足蹈：喔！喔！喔！他伸出小手在頭頂的棗枝上吃力地摘了兩粒香棗，一粒塞進劉期剛嘴中，一粒填進自己的小嘴，邊吃邊童稚十足地問：好吃不？

好吃！

香啵？

香！

村口坡上站著婦女主任，她手里長長的毛竹竿上纏著紅通通的鞭炮，站在圍著的村民中間的“壞東西”狠狠地看了劉期剛幾眼，她從大人們那里又擠到一群孩子面前，抬起雙手打著拍子，孩子們跟著她的節拍高呼：“歡迎歡迎！熱烈歡迎！”鞭炮響起，雀兒歡飛，山村一片歡欣鼓舞。

八月十五。劉期剛和春來一大早就在院子里忙碌，到處掛著婆婆精心制作的鮮艷的中國結，婆婆樂哈哈地煮花生炒瓜子。秋日的陽光照來了我弟弟的身影，他擰著大包，一打開，里面全是春來的衣服，書包和學齡前的學習用品。日落西山，皓月當空圓如盤，大地一片銀輝。期剛和弟弟抬出飯桌，春來逞能地拖著木凳，婆婆手捧月餅，我奉上熱氣騰騰的香茶，婦女主任倒出陳釀桂花酒，劉期剛摟著春來，我們在院子里的千年古槐下，聽他講著玉兔和嫦娥，展望未來和幸?！?/p>

責任編輯：鄢文江

題圖插圖：石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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