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涼生涯

在南海哭泣

2004年，我已經(jīng)18歲。一貧如洗的家交不起我那筆昂貴的高中學費，輟學兩個月，過著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我不忍再面對年邁的父母因無力供我完成學業(yè)而愧疚的眼神，覺得自己已經(jīng)長大了，應該到外面走走，為父母減輕一點經(jīng)濟上的負擔。正巧一個在廣東打工的鄰居大嫂請假回來過中秋節(jié)，我便提著簡單的行李跟隨她踏上了開往廣東順德的列車。

經(jīng)過一個晚上的顛簸，天快亮的時候，汽車將我們帶到了順德的一個小鎮(zhèn)——樂從鎮(zhèn)。把行李放好，大嫂就帶我出去找工作。走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我滿眼的好奇，廣東的車真多啊！廣東的樓真高！我像劉姥姥進大觀園般東張西望。面對繁華的大街，我不禁興奮地問自己:這就是紙醉金迷的廣東嗎？從今天起，我就要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靠自己的雙手養(yǎng)活自己了!

大嫂替我瀏覽著那些花花綠綠的招聘廣告。未出來的時候，我以為工作很好找，像她這樣年紀的人都可以找到工作，難道我不可以嗎？誰知，一天下來，走得腿都軟了，我的工作還是一無所獲，人家不是嫌我年紀小，就是說我沒有工作經(jīng)驗。夜幕降臨的時候，大嫂無奈地把我送回寄存行李的叔叔住處，就坐車返回她原先工作的南莊，因為她明天要上班。她囑咐我自己找工作。

晚上，叔叔沒有地方讓我休息，他只是一個房地產(chǎn)公司的保安，并沒有能力給我一個休息的空間。我只好等公司的人下班后卷著席子到開水房睡，那兒有一臺24小時都在冒著熱氣的鍋爐。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席子濕了一大片，原來鍋爐是漏水的。但我沒敢和叔叔說，因為叔叔告訴我，晚上我睡在開水房里還得偷偷摸摸的，公司不允許帶外人進來過夜，而且，每天早上6點的時候，我就得卷好鋪蓋放在他住的房間里，就得出門，因為公司的清潔工6點30分上班，叔叔怕她發(fā)現(xiàn)我后告密，那樣他將會有一大堆的麻煩。我不能再給他增添麻煩了，晚上，想著叔叔的告誡，我提心吊膽地過夜。

走在街頭，我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楚，還能到哪里找工作呢？面對繁華卻陌生的大街，我心中有一種孤獨和害怕的感覺，初來廣東的那股熱情消失了，我開始后悔。好不容易捱到天黑，城市的霓虹燈五彩繽紛，我卻不知道何去何從。8點多，拖著疲軟的雙腿回到叔叔處，躺在冰涼的地板上，我開始流淚。想到剛來廣東就過這種居無定所的生活，連睡覺都沒個安穩(wěn)，多少次，我在半夜驚醒，生怕有人進來打開水，我將何處遁形？

孤獨、害怕地過了好幾個晚上，好在6天后，佛山瀾石工作的表哥替我在南莊杏頭找了一份飯店做服務員的工作，月薪450元，管吃管住，我總算安頓下來了。

南海的飯店很多，走在大街上隨處可見大大小小的招牌，粵菜居多，因為這里廣東、廣西人多，而且普遍說白話。但是，有些本地人很排斥外來工，就算來飯店就餐，他們也看不起我們這些外地來的打工妹。

當我開始工作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一切是那樣的無所適從。由于初來乍到，聽不習慣那些本地人的白話，有時候客人說了一次，我總是要再三詢問，才聽明白他們需要什么。店里的菜式繁雜，而且沒有菜單，一切全憑口述，由于還記不住那些菜名，客人吃飯點菜的時候問我有哪些菜，我有時候答不上來，有些人就會破口大罵:“什么都不懂，笨得像豬一樣！”

老板信奉顧客是上帝的宗旨，要求我們要罵不還口。有些野蠻的本地人仗著有錢，服務態(tài)度稍微怠慢一點，便會罵罵咧咧，老板只得在旁邊賠笑臉，并一個勁地催促我們快點。晚上下班還得幫洗碗的阿姨清洗那些油膩的碗碟，早上8點鐘上班，除了下午有兩個小時休息，一直得忙到晚上12點，沖完涼已是凌晨一點多了。我全身酸軟地躺在冰涼的鐵架床上，開始躲在被窩里流淚。我開始想念家鄉(xiāng)的父母，想念家中我那張溫暖的小床，終于體會到了打工的辛酸。然而，想到我連回家的車費都沒掙到，想到年邁的父母，我又打消了回家的念頭。

一個多月后，我的腳由于長時間奔走站立，竟然腫得老高，舉步維艱，而且，我的手因為長期接觸漂白水，開始脫皮，痛癢難耐。經(jīng)我多次哀求，滿臉橫肉的廣東老板給我結(jié)了600塊的工資讓我走人。我就這樣結(jié)束了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

第二天，我噙著淚水坐上了回家的列車，心里發(fā)誓再也不出來打工了！

大瀝度過的沉重生日

在家過完春節(jié)，看著村中的年輕人大批大批地往外涌，我又動起了打工的念頭，內(nèi)心卻苦澀難當。在農(nóng)村，像我這樣年紀的女孩子，如果不讀書了，除了嫁人，就只能選擇外出打工這條路。正月十六，我和同學媚踏上了開往南海大瀝的早班車。

這次和媚出來，我少了一份漂泊的孤獨，第二天，我們便在一家批發(fā)店找到了工作。

店鋪臨街，主要批發(fā)一些日用品和飲料啤酒之類，五花八門，應有盡有。早上7點30分上班，就有很多雜貨店的小老板騎著摩托車或單車來批發(fā)一些商品，通常他們來的時候會把需要的東西列好清單，我們按清單把那些商品包裝好放到他們的車上就行了。有時候，負責送貨的男工外出送貨了，老板進貨回來，我們?nèi)齻€女孩子就得把那一大卡車幾百箱的飲料啤酒卸下來，放到老板租的倉庫里碼好。店里沒貨的時候，我們就蹬著三輪車轉(zhuǎn)兩條街，把一箱箱的飲料拉回來。可憐我們兩個女孩子，從來沒有騎過三輪車，三輪車又不像自行車那樣好控制，拉貨回來經(jīng)過那些居民樓門口的時候，時常會把放在門口的花盆撞倒，好在沒有撞碎過，也沒有被主人發(fā)現(xiàn)過。

店里沒有休息日，每天晚上下班后，我和媚都會到附近的公園逛逛。大瀝大大小小的公園很多，而且都是免費對外開放。公園里有干凈的石凳，柔軟的垂柳垂到池塘邊，映襯著塘里的金魚，夜光閃閃，分外美麗，每天晚上都吸引很多游人過來。可惜我們只能在晚上欣賞公園里的風景。大瀝也有很多從我們廣西來的打工仔，那些年輕的摩的仔對我們特別熱情。打工的日子雖然很苦很累，可是每天晚上在公園里待上一會兒，感受著這個城市的氣息，工作的勞累就會隨風而逝。

半年后，我們的手都起了厚厚的一層繭。一天晚上臨下班的時候，勞累過度的媚不小心把抱著的一箱啤酒摔了下來，玻璃碎了一地，酒水全灑了出來。我忙問她有沒有事？勢利的老板娘卻大呼小叫:“你沒長眼睛啊？摔壞我的酒，你賠得起嗎？今天你的工資就別想要了！”老板娘還在喋喋不休地罵著，絲毫沒有在乎媚的腳已經(jīng)被摔下來的啤酒瓶扎破。

第二天是發(fā)工資的日子，老板娘在上個月的工資里扣了媚三天的工資，足夠買三箱啤酒回來。

這樣沒有人性的老板，給她干活還有什么意思？我不干了！媚憤憤不平地對著刻薄的老板娘咆哮。

從店里出來的那天，我正好是19歲生日，走在異鄉(xiāng)繁華的街頭，我們失業(yè)了。面臨著一個新的去向問題，我倍感蒼涼，捏著口袋里那些浸透著我的汗水的票子，我感到這一年的生日竟是如此的沉重，漂泊的日子竟是這樣的艱辛和無奈。

在大瀝輾轉(zhuǎn)數(shù)天，媚進了一家家具廠，我卻因身高不夠而被拒之門外。我不想媚因為我而失去來之不易的工作，安慰她一番后，就打電話給姐姐，跟她一起來到了另外一個陌生的城市，中山市小欖鎮(zhèn)，投靠一個嫁在此地的遠房表姐。

牛仔城的誘惑

小欖是一個國際牛仔城，服裝廠居多，滿街的牛仔衣牛仔褲廣告繽紛奪目。然而，對于制衣行業(yè)，我們一無所知，那些服裝廠的招聘啟事上都寫著招熟手，就連剪線的阿姨都要熟手，沒有工廠愿意招收我們。表姐只是一個菜農(nóng)，對我們的工作愛莫能助。一個禮拜下來，我們的工作還是沒有著落，看著表姐夫越來越難看的臉色，我當時的愿望近乎卑微，卑微到只要有一個容身之處便已滿足。

一天中午，我們經(jīng)過一所居民樓旁，一個50多歲的本地男人停下摩托車，問我們是不是找工作。原來他是表姐鄰村的人，叫歐陽，開了一個手工家庭作坊，見我們姐妹多日奔波于這條路上，便邀請我們到他的小作坊工作。我們像溺水中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下午就把行李搬到了歐陽老板的作坊。

歐陽老板的家很大，看得出，他是當?shù)叵雀黄饋淼牟宿r(nóng)。在他家的后院里，設(shè)了一個小房子，放著兩排桌子和椅子，白天，有很多當?shù)氐膵D女和那些找不到工作的外地女人來他的作坊釘珠加工，就是把一些花花綠綠閃光的珠片釘?shù)脚Ｗ醒澋目诖蜓澞_上，增加美感，加工一條2到5塊錢不等。這項工作需要耐心地一針一線地釘，我們姐妹負責收發(fā)那些牛仔褲。

歐陽的家門口是一大片綠色的菜地，地里隨處可見辛勤的菜農(nóng)的身影。這些淳樸的身影讓我感受到家鄉(xiāng)的氣息。我早上7點起床拖地、洗衣服、做飯，活像女傭式的生活，而且，外出打電話的話也要請示歐陽那個河東獅一樣的老婆。我喜歡自由，對于這種沒有規(guī)定下班時間的工作，我是多么的反感，卻又無可奈何。

有一天晚上，歐陽老板叫我坐他的車出去，說是送禮。我見河東獅沒有反對的意思，便去了。

臨近中秋，歐陽買了好幾個水果花籃，里面有新鮮的水果和價格不菲的煙酒。我提著水果籃進出了幾家工廠的辦公室。車上，歐陽深沉地看著我，問我會不會開車，他說家里有幾部空著的女式摩托，要是我會開的話，以后就給我開，并另有所指地說：“女孩子，只要看得開，何苦這樣辛苦地打工呢？”

看著歐陽那迷離的眼神，我第一次感到了害怕。兩點多回去的時候，姐姐驚惶地悄悄對我說：“你這么晚還沒回來，我都擔憂得睡不著。”我安慰了姐姐一番，心中卻想，不能再在這里呆下去了。

無論是去進貨或者送貨，我都幫不上忙，歐陽卻總喜歡找一些讓我無法推辭的借口要我跟著去。有一次送貨到一戶本地人家里，幾個男人正在搓麻將，見了我，他們輕浮地笑問歐陽：“歐陽，什么時候又找了個契女啊？”我一陣反感。

后來，一個來釘珠的婦女偷偷告訴我：“歐陽老板經(jīng)常在外面花天酒地的，以前有個女孩在這里做過，現(xiàn)在做了他的‘二奶’，在外面養(yǎng)著。你要小心一點啊！”

我有種身陷狼穴的感覺。我和姐姐非走不可了。第二天，我們向歐陽提出辭職。盡管他一再挽留，我也不為所動。

夢想在龍崗

后來，我又去過許多地方，經(jīng)歷過許多事，打工的苦與樂已經(jīng)給我的人生上了生動的一課。2006年3月，當聽說深圳是許多人夢想中的天堂的時候，我毫不猶豫地投奔一個在深圳龍崗的同學。

龍崗是深圳關(guān)外的一個鎮(zhèn)，果然比我以往到過的其他城市繁榮許多，當然，工資也比其他城市的廠高，難怪同學在這里一呆就是三年，也難怪有人說，東莞廠子多，惠州企業(yè)少，深圳工資高，要想賺錢多，得到深圳來。而且，深圳市區(qū)的地鐵工程已經(jīng)建到了龍崗，在深速公路上，到處都可以看到那些工人夜以繼日地修建地鐵，相信在不久的將來，龍崗會更加繁榮。龍崗雖然是關(guān)外的一個鎮(zhèn)，沒有市區(qū)的喧嘩，但這里的工廠不少，打工者不用擔心在這里找不到工作，還可以有更多的選擇。龍崗以“龍”著名，在這里，很多景點的標志性建筑都是以“龍”為首，那些大大小小的公園都繪著很多“龍”。

龍崗的出租屋也比較便宜，一個單房月租一般200元，房子還很漂亮，一房一廳的話，一般在300塊錢左右，比起我到過的其他城市，這里已經(jīng)算便宜的了。

經(jīng)同學介紹，我進了一家環(huán)境和規(guī)模都不錯的玩具廠，雖然工資不是很高，但工作總算穩(wěn)定下來了，我已經(jīng)心滿意足。我很喜歡這個地方的寧靜和古樸，閑暇之余，我也有了更多的時間接觸自己心愛的書刊。星期天休息，我通常一本書、一杯茶就可以打發(fā)一天的時間。我偶爾也寫一些自己喜歡的文字，雖然發(fā)表的機會并不多，但我希望在深圳這個夢想的天堂，我的打工生涯不再蒼涼，實現(xiàn)我的夢想也不再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