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鐘書先生一封信的啟示

錢鐘書先生在1946年9月10日有一封致當時的《觀察》雜志主編諸安平的信，我以為是談到了他一生思考的核心，也是對于他一直致力探索的領域的感悟。這封信篇幅很短。本意是答謝儲安平寄贈刊物的美意，但寥寥幾筆卻點出了一些相當重要的問題。

首先，錢先生指出：“浪漫主義者主張屏棄物質文明，亦誤以為物質文明能使人性墮落，不知物質只是人性利用厚生之工具，病根在人性，不在物質文明；石斧石箭殺人之效果不如原子彈，然而用石斧石箭之原始人與用原子彈之文明人，其存心一也?！边@是談論人性的難以變化的一面。其次。由人性的難以變化，錢先生談到了對于人的研究和思考的難以變化?！肮湃擞醒裕骸黧w達用’，用之學問(所謂techn0]ogy)，日進千里，體之學問(humanities)，仍守固步，例如亞理士多德之《物理學》，無人問津，而亞理士多德之《倫理學》，仍可開卷有益?！?/p>

這封信談到的問題，其實也是我們每每困惑的，人類的發展進步在技術層面上時突飛猛進，既使是制度、法律和經濟等社會領域的發展都是速度極快的，但人性的很多基本的方面卻難有變化。一方面當然人類的美德和詩意等方面和古時候相差不多，另一方面，人性的復雜和負面的表現其實也和歷史上并無不同。人性的長處和問題并不隨著時間的推移和生活的進步而有太多的變化。我們本來以為滄海桑田，人生一切的一切都可能改變了，其實外表和社會的一切都可能翻天覆地了，但其實內里人類基本的感情和想象等都還是老樣子。

最近常看到網絡和電話詐騙的把戲。雖然工具已經進化到了今天的網絡和電話這樣的新媒介，但原理其實還是我們過去在文人的筆記或者《儒林外史》等小說里看到的一套。雖然技術和手段有了變化，但萬變不離其宗，手法再復雜，原理并沒有變，其利用人性小小的貪欲或者小小的恐懼來實行詐騙的原理并沒有變化?？纯垂诺湫≌f里的人類行為其實和今天的許多事情每每可以相互參證?？芍^陽光之下并無新事，這大概是人類生活的一個不可逃避的現實狀況。由此可以看出錢先生的洞見所在。因此了解人性的人文學雖然有了諸多變化，但那些經典還是?？闯Ｐ隆?/p>

由此看來，有時候我們的有些議論和分析未必完全合乎實際。比如對于學術腐敗，有些人認為今天的情況遠比過去嚴重得多，覺得今天的人性之惡比過去要嚴重，所謂今不如昔，學風不古。經常有記者采訪我的時候提到這樣的看法，認為民國時的知識分子如何高潔，對于學問如何孜孜以求。而今天的知識界如何墮落。我當然對于他們所舉出的一些現象也很義憤，但他們的看法的某些偏頗也不得不指出來。我請他們看一下《圍城》里面知識分子的情況如何，像三閭大學的種種奇形怪狀其實在那個時代也并不少見。當年當然有許多品德高尚、對學問孜孜以求的知識分子，但也有不少今天看來都匪夷所思的現象，在許多知識分子的回憶錄和當時的文獻里都容易看到。說今天由于大學和學者的數量已經很大，學術腐敗的現象的總量增大了，我可以同意，但我并不認為比例就比過去大。而且也仍然有多數學者在認真研究學問，認真地教書，而且一般的大學的專業水準無論如何比當年還是要高的。錢鐘書先生的《管錐編》里面就記載了許多諸如抄襲這樣的現象在古代的表現。在任何時代人們都應該對于這些現象進行譴責和批判，但我們有時候過分簡單化的邏輯其實也會使得自己變得一驚一乍，大驚小怪，就容易對于自己的周圍的生活產生一種憤世嫉俗和悲觀失望，反而失去了改變現實的問題和缺陷的愿望和信心。

所以，我們既要對于現實的問題有清醒的認識和理解，有嚴格的要求和批判；也要抱有一份平常心。有些道德問題，需要的確實通過強化的規則來限制，而不可能通過道德的批判在一個早晨就消失。錢先生的思考值得回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