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宏道放蕩不羈,雅致閑適的表象之下,是一個掙扎彷徨的內心,這不僅僅是個人的悲劇,也是一代士人精神轉軌的寫照。
公元1595年,袁宏道提筆給自己的舅父龔惟長寫下一封書信,在信中,他直言不諱地列出了世間最值得留戀的“快活”事:看遍世間的美色,聽遍世上的樂曲,嘗遍世間的美味,每日大宴賓客,男女混雜,相互嬉鬧,千金買舟,帶上鼓樂妓妾,浮游湖海……
這個萬歷年間最知名的才子,并不知道,這封短短只有數百字的書信注定超越一封家書的意義,成為那個時代享樂主義的宣言書。如果說,在此之前,齊家、治國、平天下是每個讀書人的人生哲學和生活邏輯的話,那么此時,縱情游樂,狂宴歡舞,也成為他們人生的重要組成。而這不僅僅是袁宏道個人的價值追求的更迭,更是一代士人精神轉軌的寫照。
一個苦悶的縣令
袁宏道寫這封著名的家信的時候,正在明帝國最富庶的蘇州吳縣擔任縣令,時年28歲。自1573年開始的萬歷時代雖在政治上日趨保守,但在經濟上正日華燦燦。對于一個年輕人來說,能夠在剛剛入仕之時就執掌一個如此富庶的區域是一件令人羨慕的事情。他自己起初也頗為得意,在他給自己的哥哥袁宗道的信中,他不無夸張地寫到,“弟已令吳中矣!吳中得若令也,五湖有長,洞庭有君,酒有主人,茶有知己。”這個出身于湖北公安名門望族的才子二十一歲鄉試中舉,四年之后就進士及第。此時的仕途更是一片光明。
但僅僅幾個月之后,他就厭倦了這樣的官場生涯,他甚至把做縣令比作是人生最大的苦差。“上官如云,過客如雨,薄書如山,錢谷如?!保瓉硭屯墓賵鰬辏又豢柏撝氐姆蔽目d節,讓他連連向最親近的好友們訴苦,“苦哉、苦哉!難矣,難矣!”
在吳縣大堂之上,這位縣令留下最多的并不是治理縣境的文告,而是一封封發給朋友的訴苦信。他給沈存肅說,“作吳令,無復人理,幾不知有昏明寒暑矣!”他給湘譚知縣何起升說,“若夫吳令,直若吞熊膽,通身是苦矣?!彼o安福知縣楊適筠說,“吳令甚苦我,苦瘦,苦忙,苦膝欲穿,腰欲斷,項欲落。”

這不僅僅是一個年輕縣令的公務勞頓之苦,更是一種精神壓抑的折射。自明中葉以來的制度崩潰之態已經愈演愈烈,皇帝怠政、內侍擅權,加之文官集團內部矛盾重重,政治派系林立,相互傾軋,導致大小官員動輒掛冠而去,以至于政壇一度罕見地出現了缺官的怪狀。
早在1580年,云南姚安知府李贄已經用棄官而走的行為詮釋了這種苦悶。那時候,李贄53歲,正是官運亨通之時。但這位晚明最知名的思想家不甘于被這種世俗的功名所束縛,他希望擺脫,這并非出于傳統的江湖與廟堂的對立情緒,而是一種心性伸張的突破。
傳統的政治體系已經凝固,而新生的個體自由又無從展開,于是這位思想家走上了叛經離道的道路,這反而為他贏取了更大的聲望。顯然,他的行為和言論在士大夫當中引起了廣泛的精神共鳴。這一點從其后來越來越高的聲望,以及落發為僧后的境遇就可知,在他輾轉官場之時,曾經一貧如洗,而如今以著書立說為業,則得到上至尚書、侍郎、下到總督、巡撫的資助。
當1588年,袁宏道第一次去拜見這位名士之時,他已經落發為僧,寄居在湖北麻城一個叫做芝佛院的寺廟之中。袁宏道對他崇拜有加,視他為精神導師。盡管長久以來,李贄一直被道學家們咒罵為瘋子,袁宏道對李贄過于放浪形骸的作為也曾不以為然,但這并不影響這個年輕人與之交往,并將這種崇敬之情維持一生。
剛剛入職一年多,袁宏道就深切感受到自己的老師曾體會到的那種束縛,但他沒有像自己的老師那樣張揚,只是一遍一遍地向上司苦苦哀求辭職,一會是以家有喪事為借口,一會又聲稱自己身體完全無法承受公務的要求,但都未得應允。直到真正一場大病來臨,臥床數月不起,他的辭職請求才獲得了批準。
隨性交游
袁宏道于1597年辭官之后,將妻眷寄托在無錫,開始了長達一年多的個人漫游。先赴杭州,游歷西湖,繼而去會稽、紹興、禹穴、蘭亭,又溯新安江游覽黃山。他歡快的提到,自己“乍脫官網,如游鱗縱壑,倦鳥還山?!彼宦方挥挝挠?,詩酒唱和。他與陶周望、虞長孺等人談文,與江仲嘉、梅季豹、潘景升、方子公等人談詩,與云棲、戒山、湛然、立玉等僧侶談禪,精神上的放松讓他連呼,“快活不可言!不可言!”
1584年,傳教士利瑪竇寫信給西班牙稅務司司長羅曼,不解地提到,中國的士人似乎從來不愿將自己的聰明才智用于工作,而只是樂于把時間浪費在彼此交游,“也有些人可能整天企圖在浪費金錢,彼此拜訪,相互宴請,飲酒作樂,這對士子都是平常的事。人們都很愛好吃喝聲色之樂,且有專門書籍記載彈琴的姿勢,整年有舞蹈和音樂,還有作樂的處所、釣魚的池塘和其他消遣的處所等等?!?/p>

隨著時間的推移,利瑪竇所描述的風潮在士大夫當中非但沒有消褪,反而愈演愈烈。作為一個崇尚艱苦工作帶來精神升華的傳教士,一定無法理解中國士人們將交游宴樂視為解脫苦悶的另一種替代。
政治壓抑既然無從排解,只有投身于世俗的狂歡。王陽明的“心學”,李贄的“童心說”將士人們最后一絲兼濟天下的責任感卸掉之后,剩下的就只有性情的放縱,生活的縱樂,以及品行的狂狷。種種怪誕舉止,不僅不會遭到責難,反而會在士林之中贏得贊譽。
評判一個人高下的標準,不再是官階的高低,而是交游的廣泛,以及文化上的獨特建樹。也正是在這種思想寬松、相互鼓蕩的環境下,迸發出罕見的文化盛景。1640年代,江西一位文人徐世溥不無眷戀的在給友人的信中提到萬歷年間的這種盛況,在他眼里,趙南星、顧憲成、鄒元標、海瑞的道德風節,袁黃、焦竑的博物,董其昌的書畫,徐光啟、利瑪竇的歷法,湯顯祖的詞曲,李時珍的本草,趙宦光的字學,都是可以與古代先賢媲美的,而這些人同時涌現在萬歷時代,堪稱“文治響盛”。
而徐世溥提到的這些的萬歷年間的精英們,不少都與袁宏道有過密切的交往。
寄情聲色
1596年,袁宏道還是在吳縣任上之時,他給朋友董其昌寫了一封信中,其中提到了一本書,稱它“云霞滿紙”,甚至強過西漢詞賦名家枚乘的《七發》,遺憾的是,這本書,他只得到了前半部的抄本,他問董其昌能到哪里抄得下半部。
十年之后,在給另一個朋友謝肇淛的信中,他再次提到了這本書,他揶揄借書不還的謝肇淛說,“料已成誦,何久不見還也?”讓袁宏道念念不忘的這部書,就是《金瓶梅》。這部署名蘭陵笑笑生的情色小說至今無法確定其作者到底是誰,而袁宏道的這兩封書信竟成為證明其最早在世間流傳的物證。
在袁宏道生活的萬歷時代,在士人的圈子里傳看情色文學,幾乎成為一種堂而皇之的風尚。世俗商業的繁華激發了人欲的膨脹,士大夫們早已不再把潔身自好,引領道德的責任扛在肩上,與其說是世俗的繁華誘引士人們追求一種縱樂的生活,不如說,是士人們的精神解禁引領了整個社會道德的解禁。
袁宏道的朋友謝肇淛描繪當時的士大夫已是“宮室之美,妻妾之奉,口厭粱肉,身薄統綺,通曉歌舞之場,半畫枚第之上?!蓖砻髁硪晃恢奈娜藦堘犯侵毖圆恢M的聲稱自己,“極愛繁華,好精舍,好養蟀,好妾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羞,好花鳥氣……”
擺在在士人們案頭的,除了《金瓶梅》,還有諸如《金主亮荒淫》、《如意君傳》、《繡榻野史》等等書籍,那些一時技癢的文人更是親自操刀上陣,陸采的《南西廂記》、屠隆的《修文記》、沈璟的《博笑記》、徐渭的《四聲猿》都備受推崇。
即便是流傳于街頭巷尾的笑話,也喻情色于笑謔,萬歷版的《謔浪》和許多附刊于《諸書法?!贰ⅰ独C谷春容》諸書里的笑談集都是如此。而市面上公開售賣,流行的春宮圖更是有二十多種,其中萬歷版的《風流絕暢圖》和《素娥篇》還是其中精品,《風流絕暢圖》還以彩色套印而成為世上最早的一部彩印圖書。
如此豐富,充滿聲色的晚明世界,讓不少海外漢學家們驚呼袁宏道所生活的時代為“淫蕩的世紀末”。這些漢學家似乎沒有錯,士人們不僅僅留戀紙上風月,更貪戀于現實中的風月場所。袁宏道曾描述人生的一大快活事就是,風流浪蕩,耗盡資財,盡管一身狼狽,但仍然可以“托缽歌妓之院,分餐孤老之盤”,樂得逍遙快活。
那些徘徊在蘇州、杭州、金陵等江南繁華聲色場所的士人們,忘卻科場失意,仕途暗淡的苦悶,醉心于歡歌燕舞之中,以至于無妓不成歡?!敖鹆晔O”、“秦淮四美人”、“秦淮八艷”在士人們杯酒言歡之際品評而出,狎妓已經不僅僅是一種癖好,而上升成一種文化,在晚明香艷的笙歌中,家國理想不知覺中演變為人欲的放縱。
矛盾中的雅致生活
在過足了閑居的生活后,袁宏道再次出仕了。他來到京城擔任了一個閑職??瓷先?,他對這個職務頗為滿意,“若真看作隱居之地,未有不足者矣”。在給友人的信中,他這樣描述自己的生活狀態,“養花種竹,賦詩聽曲,評古董真贗,論山水佳惡,亦自快活度日”。
他養花,為此專門寫了一本《瓶史》,論述瓶花供養和插花藝術,書中不厭其煩地提到一些養花的技巧和細節,諸如京城冬天寒冷,不但會凍裂銅器,瓷器的花瓶也容易裂,因此需要用錫瓶。他品茶,為此走遍京城,品評水質的好壞,他提到水以西山碧云寺水、裂帛湖水、龍王堂水為佳,高粱橋一帶的水混濁而不宜用。他飲酒,雖然酒量只有“一蕉葉”,但仍寫了一部《觴政》,他把下酒物分為五類,悉數優劣。這樣的論述,用閑適、精致的散文寫就,無處不透露出一種士人生活的雅致情趣。
1600年,袁宏道的大哥袁宗道病逝,他再次擺脫官場,隱居故土。在湖北公安縣城南的柳浪湖邊,他傾盡全部積蓄修筑了一所柳浪館。四周楓柳環繞,盛夏時,濃樹遮樞,入秋則楓葉如錦。在柳浪館中,袁宏道與一些高僧整日座談禪理。
1930年代,當林語堂在時隔300多年后再次“發現”袁宏道時,仍然被他文章中那種精致的閑情所打。此時,正是林語堂大力推動“閑適”和“幽默”的文學,袁宏道那種清疏淡雅的文字,以及文字中處處透露出的文人閑適,無不讓林語堂驚嘆,“近來識得袁宏道,喜從中來亂狂呼。”
但袁宏道是否是真心沉醉在這種看似閑適的雅致生活當中,則無從判斷。從他后來的一些行為來看,他應該是一直處于一種矛盾的心態當中,既希望從此遠離官場,徹底醉心在自己營造的精致小世界當中,同時又不甘完全忘卻世情。他把自己比作是樹上的猴子,在樹上時,想著樹下的飯,在樹下時,思量樹頭的果子?!凹拍畷r,既想熱鬧;喧囂之場,亦思閑靜?!?/p>
這在他去世前幾年表現的尤為突出,在家閑居六年之后,袁宏道再次出仕,先是擔任了禮部主事,后又擔任吏部主事,此時的袁宏道表現出難得的積極有為的姿態,力排眾議,法辦了貪贓枉法的都吏朱國梁。吏部尚書楊時喬正在病中,聽聞此事,“驚厥而嘆”,稱贊袁宏道是“國家之福也”。只是這并未持續很久,一年后,袁宏道去陜西擔任主考官,而后就去世在任上。
如果袁宏道的生命再長些,不知道是否會徹底改寫之前留給世人那個放蕩不羈,閑適雅致的形象,這一點,魯迅可能更通透些,他說袁宏道“正是一個關心世道,佩服‘方巾氣’的人,贊《金瓶梅》,作小品文,并不是他的全部?!?/p>
也許,在縱樂的表象下,每一個看到晚明悲劇結局的士人,都依然懷有著這種未曾表露的內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