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正統(tǒng)十四年八月十三日(西元1450年8月30日),大明朝北部軍事重鎮(zhèn)宣府以東的懷來縣土木堡,此地離京師西北咽喉要地居庸關一百來里地,而東距懷來縣城只有二十五里。明朝皇帝英宗朱祁鎮(zhèn)和他親率的數(shù)十萬大軍在此扎營,計劃第二天天明起程,順利的話當晚能越過居庸關,將蒙古鐵騎甩在關外。
然而,驍勇而有謀略的蒙古瓦剌部落首領也先抓住了大明皇帝這個致命的錯誤,早已彎弓勒馬等待時機的蒙古騎兵第二天將英宗及其扈從圍困得如鐵桶一般。懷來以西一百五十里的宣府,駐有重兵,但難以及時馳援。經過一天一夜的鏖戰(zhàn),蒙古兵突破皇帝行在外一道道防線——由于駐地水源被切斷,明朝軍隊士氣低落,國公、駙馬、尚書、侍郎等數(shù)十位高級官員戰(zhàn)死,撮弄御駕親征的大太監(jiān)王振被痛恨小人誤國的護衛(wèi)將軍樊忠一錘捶死。 八月十五日(西元9月1日)——正是中國人闔家團圓的中秋節(jié),身邊只剩下一個太監(jiān)的英宗束手就擒。
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土木堡之變”,這次事件被公認為是明王朝從強到衰的轉折點。從此,明朝對北部游牧民族采取守勢,用重兵守住九鎮(zhèn)等據(jù)點,修筑長城,企圖御敵于外,舍棄了成祖的國防方針——最好的防守就是出擊。后世修史者又一如既往地為尊者諱,以阿Q精神書寫皇帝被俘乃“北狩”。
這場巨變后來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于謙頂住了要求遷都南京的壓力,力主英宗弟弟朱祁鈺先監(jiān)國,后稱帝,是為代宗。尊英宗為太上,絕了瓦剌“奇貨可居”的念頭。第二年英宗被放回,回京后過了一段囚禁生活,最后趁代宗病重發(fā)動“奪門之變”,重新掌握國炳,于謙受到了清算,被殺。
“土木堡之變”發(fā)生的根本原因,多數(shù)人歸罪于王振惑主,而英宗過于輕率地親征——所謂的“浪戰(zhàn)”。英宗原本可以避免這場浪戰(zhàn),皇帝親征,多數(shù)是象征性的,固然有鼓舞士氣的作用,但如果皇帝本人不是合格的軍事統(tǒng)帥,往往弊大于利。英宗既不是也先這種馬背上長大的首領,冒箭矢、逆鋒鏑習以為常,也不同于高祖朱元璋起于布衣,提三尺劍取天下,不同于成祖這樣的雄猜之主,帶兵“靖難”而登九五。英宗八歲登基,長于深宮之中、婦人之手,連紙上談兵的趙括都不如。
而專制最大的毛病是:沒有誰能糾正最高統(tǒng)治者的錯誤。一種專制僵化的體制內,決策的正確與否,系于最高領導者的個人素質。若最高統(tǒng)治者昏庸,體制內儲備再多的英才,也是枉然。
以英宗決定草率親征為例,這不是個北征的季節(jié),因為歷朝歷代中原王朝向北征伐,多半是春季開拔,秋季班師。原因是這個季節(jié)天氣暖和,既利于糧草的儲運,也利于南方士兵的作戰(zhàn)。而北方游牧民族正相反,他們一般是秋高草黃馬肥的季節(jié),向中原王朝發(fā)起進攻,此時以農耕為主的中原王朝秋收結束,有了糧食,便于騎兵的剽掠。然而因為十四年七月,也先侵擾大同,參將吳浩戰(zhàn)死。天朝的威嚴受到了挑戰(zhàn),英宗倉促親征。兵部尚書鄺野和吏部尚書王直的苦諫,英宗根本聽不進去。
大軍浩浩蕩蕩一直走到大同,早就摸清明軍底細的瓦剌部避實就虛,不與銳氣方盛的明軍交戰(zhàn),而是等待其師老兵疲,在撤軍途中伺機伏擊。而撤軍時英宗又聽信了王振的話,不從大同南下蔚州,再經紫荊關回京師——這個路線可避開瓦剌騎兵的活動區(qū)域。王振這樣的餿主意是出自私心,他是蔚州人,不愿意大軍踐踏他家鄉(xiāng)正待收割的莊稼。而大軍在十三日晚野營時,選擇的是水源容易被人切斷的死地。可以說,英宗從決定親征到被俘,可謂每一步走的都是最臭的那一招。英宗手下那么多軍事人才干嗎去了?因為他們知道皇帝執(zhí)拗起來,再合理的建議也不會被采納,那么只能聽天由命了。
公允地評價,英宗實在不算一個壞皇帝。他最大的特點是待人真誠仁厚,特別有親和力。如果是個普通人,這些是優(yōu)點,若當皇帝則是不足,那些成功的皇帝往往高深莫測、刻薄寡恩。明朝的皇帝和清朝的皇帝比,在“職業(yè)化”方面,普遍遜色,因為明朝不少皇帝太有性格了,也就是說太像普通人,性格中有那么一點“癡”。比如英宗到死懷念闖下大禍連累他被俘的王振,以及后來總想帶兵打仗的武宗和喜歡木匠活的熹宗。
英宗為什么這樣偏偏相信一個王振的話,而輕率地親征了?當然有他年少氣盛以及過于信任王振的原因。但我以為,還有一個深層次的原因,那就是成祖朱棣篡位以來,幾代皇帝還沒有完全解決的“合法性”焦慮。
劉基的兒子劉璟對攻下南京的朱棣說過,殿下百世都逃不過一個“篡”字。得位不正的質疑,是朱棣心中最大的傷口。既然程序不合法,那么只能希望用業(yè)績來彌補。皇帝最大的業(yè)績是什么?是開疆拓土,消除外部隱患。
朱棣遷都北京,從國土安全來說,是正確的選擇。如果首都遠在南京,要抵御北部蒙古部落的侵擾,只能讓北部邊疆的將帥或親王有專斷之權,能便宜從事,如此就必然有藩鎮(zhèn)割據(jù)之憂。當初朱元璋允許北部的寧王、燕王等藩王掌握武裝,固然可以防蒙古騎兵,但終有蕭墻之禍。所以朱棣把首都遷到北京,形成“天子守邊”之局,固然有增強當政者憂患意識的作用,但首都的防務實在太艱巨了,蒙古騎兵一旦攻破大同至宣府的防線,一夜之間就能出現(xiàn)在京畿。朱棣在世時,數(shù)次親征漠北,就是想一勞永逸地解決蒙古騎兵的威脅,最后駕崩在軍旅之中。朱棣死后,蒙古騎兵的威脅依然存在,還不斷加劇。
經過朱棣二十余年的苦心經營,再經過仁宗、宣宗十一年的休養(yǎng)生息、寬厚為政,等到英宗即位后,如《明史》所言:“英宗承仁、宣之業(yè),海內富庶,朝野清晏。”經濟上、文化上以及人才儲備上都是空前的強盛,等到八歲登基的皇帝長成二十二的青年,如果他能完成曾祖父未竟的事業(yè),將瓦剌等蒙古部落遠遠地趕到漠北,徹底解決首都以及北部邊疆的安全威脅。那么,這一帝系的合法性,誰還能質疑?這樣的前景太有誘惑力了。
于是,皇帝浪戰(zhàn),其結局徹底改變了大明朝和北部游牧民族的攻守之勢。從那以后,明朝再無力主動對外,軍事力量主要用來對付域內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