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三星堆的兩個祭祀坑出土了大量珍貴青銅器,附近卻沒有類似作坊遺址發現,現在的成都平原不產銅礦,古蜀國的國家礦場,又會在哪里?
古老的成都平原,歷來被史家描述為“異物詭譎,奇于八方”,這個古老的寓言,直到三星堆與金沙遺址的發現,才找到了它神秘的源頭,1986年,三星堆的兩個祭祀坑出土了大量珍貴青銅器,它們向世人展示著古蜀人神秘莫測與天馬行空的幻想。
遠古時代的鼎、尊皆是統治者炫耀權力的國家重器。而在成都平原,考古學家卻發現了與中原文明截然不同的傳統,三星堆、金沙遺址的青銅器,表現的大多是“人”的形象,這種手法歷來被認為肇源于古巴比倫、古埃及文明,毫不夸張的說,成都平原給中國古老的青銅文明加入了一絲“人”的元素。
鑄造青銅器得先冶煉,即將銅礦融化,引入陶范,待到銅液冷卻后成器,這個過程,往往要產生大量炭渣、銅渣,安陽殷墟附近就發現了大量作坊遺址;迄今為止,三星堆遺址卻沒有類似作坊遺址發現,現在的成都平原不產銅礦,古蜀國的國家礦場,又會在哪里?

三星堆、金沙銅礦從何而來?
自1929年四川廣漢農人燕道誠在月亮灣挖到玉、石器以來,當地百姓在田間勞作,常能挖出陶器、玉器、青銅器殘件。1986年7月,四川省考古隊與四川大學歷史系聯合在鴨子河畔進行考古勘測,磚廠的工人卻意外地發現了兩個祭祀坑,坑中出土了通高260.8厘米的青銅大立人、縱目面具、青銅人頭像、青銅神樹等大量青銅器。2001年,成都金沙遺址亦出土了成百上千件青銅器,無論從樣式還是風格,皆與三星堆一脈相承。
如此眾多的青銅器帶給考古人員的除了驚喜,還有疑問。商周時期中國青銅器的冶煉,有一個大概比例,比如殷墟婦好墓出土的486件青銅器,重約2噸,需銅礦石8噸;湖北東周曾侯乙墓墓主是東周一位身份顯赫的諸侯國君,墓中出土了4800余件青銅器,總重量超過了10噸,需要銅礦百余噸。三星堆兩個祭祀坑出土青銅器大約1噸,要耗費銅礦4噸左右。金沙遺址的眾多青銅器,需要的銅礦自然也不在少數。
“爐火照天地,紅星亂紫煙。郝董明月夜,歌曲動寒川。”公元753年,唐代詩人李白漫游在安徽貴池冶銅作坊,寫下了這首著名的《秋浦歌》,這幅爐火熊熊、火星四濺、紫氣升天的場景,往往被看成古代冶銅業的一個特寫。中國已發現的古銅礦,大多集中在長江中下游的江西、安徽等省,這里群山環抱、水系縱橫,是中國最重要的銅礦帶,此外,云南會澤、東川銅礦,亦頗為有名。成都平原并不產銅,廣漢更是掘地一米多即可見水,根本無礦可采,那么,鑄造三星堆、金沙古國青銅器的銅礦,究竟來自何方呢?
龍門山,文明的分水嶺
龍門山脈位于成都平原西北方,北起川甘陜交界的摩天嶺,南至都江堰茶坪山,是四川盆地與川西高原的天然界限,數千年前,羌人大禹正是從這里走向中原,建立了中國第一王朝夏朝,龍門山的得名,正是為了紀念大禹“鑿龍門,鑄九鼎,治水患”的不朽功勛;而從歷史的角度看,龍門山似乎更是一個部落的分水嶺,隔開了高原氐羌部落與平原土著部落,不過,部落的遷徙卻從未因崇山峻嶺而隔斷,成都平原的古老遺址中,已不止一次出現了氐羌部落的背影。
晉人常璩在《華陽國志》中記述龍門山脈時,曾不吝贊美之詞:“其寶則有璧玉、金、銀、珠、銅……”可見至少在晉代,龍門山的銅礦已經聞名蜀中了。迄今為止,在三星堆、金沙出土的眾多文物中,美玉、黃金、珠寶琳瑯滿目,青銅更是其中最具想象力的瑰寶,三星堆、金沙有什么,似乎總能在龍門山找到原料。
2007年初秋的一個清晨,我與成都理工大學劉興詩教授等到龍門山鎮寶山村采集銅礦標本。關于成都平原青銅的來源,學者提出了龍門山脈、四川滎經、云南會澤三種觀點,劉興詩始終堅持銅礦就來自于龍門山,理由很簡單:既然龍門山脈就有銅礦,古蜀人為何還要舍近求遠跑到云南去呢?考古學上,判斷銅礦的來源,往往采用鉛同位素分析的方法,1976年,考古學家測出商王王妃婦好墓青銅器的原料,可能便是從云南會澤而來。

從彭州拐進寶山村,村口,有個穿著土黃色夾克、手里拎著柴刀、電筒的中年人一直張望著來來往往的車輛,他叫岳新和,是村委給我們領路的老礦工。自上世紀70年代始,寶山村就在龍門山開采銅礦,岳新和說,自打采礦隊進了龍門山,常常在山上看到一些廢棄的古銅礦,相傳早在漢代,祖先就在山上采礦了。
從寶山村到龍門山的這段盤山公路,當地人稱為“銅廠坡”,是村委會為運銅礦專門修的一條卵石路,寬不足兩米,由于過去通行的是運礦卡車,路的兩側留下了深深的車轍。
不久看到一座兩層的小木樓立在半山腰,青苔早已爬上了屋頂,一口直徑約2米的大水池顯得陰邃無比。這里曾是礦工的宿舍,每天清晨,在大廣播鼓動性的音樂聲中,岳新和與同鄉提著錘子、籮筐往山里走,從小木樓步行到礦場,大約要走上半個時辰。
古礦洞遷徙路上的柏灌王
過了小木樓,連面包車都難再往上了,只能下車步行,岳新和在前面揮舞柴刀,砍掉樹枝,這才勉強開出一條小道。越過幾條山溝,隱約能看到半山腰上遮天蔽日的樹枝擋住的洞口,洞口的石塊早已斑駁不堪,在陽光下暴露著歲月的流痕。
四川古代歷史上,曾經有過蠶叢、柏灌、魚鳧、杜宇、開明五位蜀王,蜀王柏灌上承蠶蠶叢、下啟魚鳧,然而,在《華陽國志》、《蜀王本紀》等史料中,他的生平卻如同一張白紙一般,沒有任何記載,堪稱千古之謎。
根據氣候學的研究,大約在4500年前,整個世界出現了一次災變天氣,岷江河谷附近的貢嘎山、四姑娘山的冰川開始活動,天氣變得寒冷,無法種植莊稼,生活在這里的古蜀族吹響了遷徙的號角。有學者提出,最早的古蜀人,其實是岷江上游的古羌人,為了躲避災變氣候,逐步向成都平原遷徙。在此過程中,柏灌取代蠶叢,成為第二代蜀王,此時的蜀人尚在漫漫遷徙途中,也就未能留下太多故事。按照這個說法,柏灌王的功勞其實并不小,龍門山中不可勝數的礦洞,正位于古蜀人遷徙的路線上,柏灌和子民在遷徙途中發現銅礦,為他的繼任者留下了一筆寶貴的財富。
歷史上,夏、商、周王朝為了追逐銅礦,屢次動用兵力征伐,甚至不惜數次更換國都;在古巴比倫人的心目中,依藍地區的銅礦是最誘人的資源;而古蜀人發現青銅最終與蜀王的更迭聯系在了一起。在青銅時代,幾乎每個國家、部落,都有獨特的獲取青銅的方式。
今天,從岷江上游而下,有兩條路線可到成都平原,一條是由映秀經都江堰,另一條則翻越龍門山脈進入成都平原。
礦洞中一片漆黑,看不見到底有多深,腳下堆積著跨塌的石塊,岳新和打開電筒,洞頂殘留的銅礦石已氧化成了綠色,民間稱為“孔雀石”。岳新和敲下一小塊礦石,這個過程,得異常小心,礦洞沒有支撐,一個很小的震動便容易引發礦石墜落傷人。
銅礦,沿水路運至三星堆?
湔江發源于彭州與汶川交界的背光山,經新繁、新都流至廣漢后,又稱鴨子河,龍門山也被稱為湔山。湔江從龍門山流出后,歷史上曾經有過九條支流,史稱“湔江九河”,由于河道的變遷,當年密布的水系只剩下了鴨子河一根獨苗,過去沿河居住的人家,也便成了孤燈星火。
62歲的李婆婆坐在自家門前,在他身后,是間有了年頭的紅磚瓦房。上世紀60年代,李婆婆家打地基修房子,沒想到幾鐵鍬挖下去,出來的全是銅渣、炭渣。幾年前,村里沿著湔江修了一條進城的公路,挖土機也挖出了大量銅渣。一種說法是,湔江邊的銅渣,正是古蜀人的杰作,銅礦從龍門山運出,冶煉成青銅后運到三星堆,這正是三星堆沒有青銅作坊遺址的原因。
自上世紀50年代開始,考古學家在長江中下游發現了一個盤龍城,這是座距今3500多年的商代古城,雖然遠離商都,城里出土的青銅器、玉器卻與商王朝頗為相似,宮殿區、手工作坊區、生活區、墓葬區的布局也與商朝國都很是相仿。商朝國都集中在黃河流域一帶,為何會在這里出現一個與商都相仿的古城?學者張光直認為,盤龍城北上可到商王朝統治中心,南下則可扼守長江流域,商王朝為了攫取青銅資源,出動軍隊建立盤龍城,作為其采礦據點。
既然商王朝設立了一個軍事據點,攫取銅礦,古蜀人會不會也先將銅礦在龍門山冶煉,然后通過湔江運至成都平原?或許,為了攫取珍貴的銅礦資源,古蜀國亦派遣了一支精銳部落,進駐龍門山脈,這里正是古蜀人的國家礦場。《蜀王本紀》記載過這樣一個故事,魚鳧王有次到龍門山打獵,忽然成仙而去,古蜀人為了追思他,還專門修了座廟宇。這個傳說,其實隱藏著濃厚的地理氣息,今天,沿著鴨子河溯流而上,過小魚洞、海窩子,就能一直到寶山村腳下,可見至少早數千年前,這條古道便已暢通無阻了。
離開寶山村已是傍晚,秋天的湔江展示著它寧謐、安詳的一面,河水已經凝固成了一塊緋紅的美玉,霞光在天空中變幻著無定的色彩,夕陽安靜地爬過龍門山一個個山頭。若干年前,就在這樣的黃昏,我們似乎看到了古蜀人的背影,也瞥見了古蜀文明在天際的不朽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