墜井哺嬰

后山嬰啼

從學校出來，羅強心情十分郁悶。他剛剛被叫進了校長辦公室，校長勸他退學，讓他把這消息告訴他母親。羅強知道為什么。上午，他和鄰班同學打了一架，將那男生的鼻梁一拳打斷了。可羅強一點兒都不后悔揍了他。同樣的事發生，他還會揍他。但是，母親怎么會相信他？

母親年輕守寡，為了羅強，她一直沒有再嫁。可當羅強一天天長大，他成為典型的問題少年。逃學打架玩游戲暴躁而叛逆，和母親說不上三句話就要吵起來。母親不知道該怎么對待這個兒子。母親是鋼琴教師，因為鋼琴，羅強曾離家出走過兩次，最后只有母親妥協，不再強迫他坐到琴凳上。可現在，羅強不彈鋼琴了，他在想什么，他想干什么，母親卻一無所知。不知不覺中，兒子已經在他們之間筑起了一道高墻。

羅強沒有回家，而是徑自走出鎮子，一直往前走，來到了后山。

冬天的后山空無一人。偶爾，會有一個扛著獵槍打兔子的獵人。羅強卻喜歡這兒，常一個人坐在巖石上發呆。

太陽快要落山了，羅強坐著坐著，隱隱聽到一陣嬰兒的哭聲。聲音十分微弱，一陣風刮過來，他聽得一清二楚。羅強馬上站起身，朝著風的上方走去。走到半山腰，哭聲消失了。羅強停住腳立了一會兒，哭聲又傳了來，就在他的附近。好像來自地下！

羅強的神經陡然一緊。他常來后山玩，知道不遠處的平緩地帶有一處枯井。緊走幾步過去，羅強到了井口邊。果然，那哭聲來自枯井！聽上去，好像是只有幾個月大的孩子。羅強趴到井口，喊了兩聲。井下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枯井年代久遠，許多為下井用特意突出的磚石已經風化得厲害。好幾次，羅強都差點兒一腳蹬空滑下去。好在，羅強加了百倍小心，半小時后終于下到了井底。

從井口透過的微光，羅強看到井底有一個粉紅色的厚襁褓，里面裹著一個小小的嬰兒。嬰兒哭聲微弱，不知道已經餓了多久。羅強一把將他抱起來，解開皮帶捆在自己胸前。怕捆不牢，又將書包帶子用鉛筆刀劃斷，十字交叉再捆了一次。

胸前捆著嬰兒，羅強吃力地朝上爬去。井壁的突出處太少了，他下井時又踩掉了些，每上一步，都要打量好半天。

天慢慢黑下來。下井時用了半小時，現在羅強已經向上爬了四十分鐘，卻離井口還有很遠。他心下焦急，過不了多大功夫天就徹底黑了，到時候他還怎么往上爬？這么想著，羅強咬咬牙，加快了腳步。可是，就在他將手放到一塊青磚突出處，一只腳跟進時，青磚無法承重突然從中間斷裂。羅強再也控制不住，整個人斜著跌到了井下。

井底都是碎石塊，羅強感到頭和腿一陣劇烈疼痛。嬰兒在羅強的身上顛了兩下，又哭了起來。羅強勉強坐起身，想站，右腿卻一陣鉆心的疼痛。他輕輕挽起褲角，發現右小腿摔斷了，骨頭已經將肌肉頂起一個大鼓包。

羅強疼痛難忍，盡管知道后山無人，可還是抑制不住，聲嘶力竭地喊著“救命”。一氣喊了十幾分鐘，根本聽不到任何回應。

哺嬰

天，黑透了。羅強能聽到的，只有山風聲。嬰兒依舊有氣無力地哭著，羅強心亂如麻。他輕輕拍著綁在胸前的嬰兒，不知道該拿他怎么辦。這么小的孩子，一定不會自己掉進井里，也許，是被遺棄的？

大口喘著粗氣，羅強解開綁住嬰兒的書包背帶，用力捆住自己的腿。枯井口小肚大，下面倒還寬敞。用力扳平斷掉的右腿，羅強發出痛苦的呻吟。將嬰兒放到兩腿間，羅強在他的襁褓里一陣摸索。除了尿濕的被褥，里面什么都沒有。羅強木呆呆地坐著，疼痛讓他的腦子一片混亂。

不知過了多久，羅強突然聽不到嬰兒哭了。他嚇壞了，孩子不會是死了吧？他身子一激靈，突然想起在書上看過的，地震發生后被埋在廢墟里的人用指血喂嬰兒的故事。羅強猶豫一下，用牙咬自己的食指，可咬了兩次，卻下不了狠心咬破。無奈，他摸索著找到鉛筆刀，心一橫，用力劃傷了食指。頓時，鮮血順著手指流下來，羅強馬上將手指送到嬰兒的嘴邊。嬰兒餓壞了，本能地用力吸吮。羅強疼得渾身顫抖，發出一聲又一聲痛號，宛如被扎了萬把鋼針一般。

嬰兒不知吸吮了多久，漸漸地，他停了下來，咂吧著嘴，好像睡著了。

羅強的身體仍在抖動著，左手緊握住右手的食指，痛苦地佝著身子，頭快挨到了地。

差不多過了足有一刻鐘，羅強才感覺到疼痛減輕了些。他微微仰起頭，心里一陣陣地后悔。他后悔為什么離家出走！現在，母親見他不回家，絕對不會來后山，而是直奔火車站。她會想當然地認定，他被學校勸退所以無臉回家，再次出走。她或許會在火車站待一整個晚上，坐臥不寧。

強烈的疲倦和疼痛一陣陣襲來，羅強腦子里一片混沌。漸漸地，他昏睡了起來。

是嬰兒的哭聲把羅強驚醒的。無疑，他又餓了。羅強摸摸疼痛的食指，想想嬰兒吸吮手指時的劇痛，實在沒勇氣再將手指伸給他。那種疼痛，簡直是撕心裂肺。

可嬰兒一直在哭，哭聲像貓爪抓到羅強的心上。從小倔強再難受也沒掉過眼淚的羅強，再也忍不住，也號啕痛哭起來。他該怎么辦？他該怎么辦哪？

為了止住嬰兒的哭，羅強狠狠心，用刀子割破了右手中指，顫抖著塞進嬰兒的嘴里。嬰兒吸吮著，羅強疼得緊咬牙關，用力撞井壁。直撞到眼冒金花，頭上起了一個大包。

嬰兒，又漸漸睡著了。羅強也再次昏睡過去。

遺書

羅強想得沒錯，第二天整整一天，他喊啞了嗓子，卻沒有喊來一個人。這兒太偏僻了，可也正是因為偏僻，他才獨自來到這兒。

在井里被困了兩天一夜后，羅強徹底絕望了。他的十根手指都被嬰兒吸吮過，現在，他不再感覺到疼痛，神經似乎麻木了。嬰兒哭，羅強就機械地把手指放進他嘴里。而他則仰著頭，不停地發出喊叫。他的聲音已經嘶啞了，沙啞的聲音，恐怕只有他自己聽得到。幸虧，嬰兒的啼哭還算響亮。

倚著井壁，看著懷里的嬰兒，羅強感覺到了死亡的來臨。他又冷又餓，斷腿，失血，頭暈，每一樣都足以要了他的命。

手指哆嗦著，羅強從書包里掏出筆。他得趁著現在還清醒，寫下自己的遺書。

手抖動著，他寫下開頭一句“親愛的媽媽”，頓時，淚水模糊了眼睛。

從小到大，母親望子成龍，他從沒有感到母親有多么慈愛。他三歲學琴，六歲時已經厭倦到了極點。一想到坐在琴凳上，他就渾身被捆綁了一般，難受得要命。可是，一天不練琴，母親就會十分生氣，就會對著他一頓劈頭蓋臉地訓斥。11歲生日那天，羅強在外面和同學多玩了一小時，母親黑著臉將他叫進家，幾聲斥責后，懲罰他練三個小時鋼琴。就在那天晚上，他砸爛了鋼琴，第一次離家出走。

三天后，母親在異地派出所找到他。羅強倔強地提出條件：我可以回去，我不想再彈琴。

母親絲毫不掩飾對兒子的失望，從此以后，母子之間像是有了一道深深的鴻溝。

讀初中那年，有同學造謠說，他之所以沒父親，是因為是私生子。年輕美麗的鋼琴老師為什么到小鎮來教書？就是因為帶著個私生子！因為這謠言，他將一個同學打得口鼻出血。母親問他為什么打架？他歪著脖子，說想揍他！母親氣急了，將他關進自己的屋子反省，不說出原因，就不準出來。就是那次，他又離家出走。那年，他15歲。

這次之所以被學校勸退，是因為看到鎮公安局長的兒子公然向同學索要保護費。同學不給，就糾集一幫人拖到角落里肆意污辱。羅強氣憤，一拳打斷了他的鼻子。校長嚇壞了，這件事被公安局長知道了還了得？羅強捅了大婁子，除了開除他，還能有什么辦法？

將事情經過寫下來，羅強心里一陣輕松。他就要死了，母親這回該相信他的話。他是無辜的，他不喜歡背后打小報告，他看不慣學校里的欺凌弱小！

隨后，羅強又開始交代一些小事。他欠了同學馬強20元錢。偷偷去縣城見網友，他錢不夠，借了馬強的。本來，他想休息日去車站扛一天沙包還上，可現在看來沒辦法還了。他請求母親一定替他還上這筆債。另外，小翠借了他的一個自制木房模型，就不要了；大河借了他的獨輪車騎著玩，也送給他；還有別人拿的一些小東西，他全都不要了。只有一件，李二娃拿著自己的一塊壽山石，請母親去要來。

“那是外地的一個筆友寄來的。明年您就要50歲，我想送媽媽一件生日禮物。那塊石頭上，我自己刻了兩個字：琴齋。那是母親琴房的名字，我想著，您一定會喜歡的。這塊石頭，我刻了幾個月。前天，我叫李二娃拿去讓他的父親打磨，應該快好了。

媽媽，現在我就要死了。我知道自己欠您很多，如果有來生，我愿意做個聽話懂事的孩子。我希望自己能喜歡鋼琴，能如您所愿，做個鋼琴王子。真的，如果有來生，我不想叫您再這么操心。

媽媽，對不起，我愛您。

羅強絕筆。”

寫完長長的遺書，羅強又仔細看了一遍，才整整齊齊地放進自己的衣袋。嬰兒又哭了起來，羅強的臉上卻露出一絲絲的笑。他突然用力將食指已經愈合的傷口咬開，塞進嬰兒的嘴里。羅強漸漸昏迷過去，眼角，淌出兩滴晶瑩的淚……

尾聲

就在羅強在枯井中昏迷了兩天之后，他被打獵的人發現了。微弱的嬰兒哭聲將他們引了來，救出了羅強和孩子。

嬰兒是異地某個老板的孩子，因生意與人結仇，孩子被人偷走后扔到井中。在監護室躺了兩天之后，嬰兒很快就恢復了健康。也正是據此線索排查，警方最后抓獲了偷盜嬰兒的罪犯。

當羅強睜開眼，那感激涕零的老板已經被擋在了門外。他看到的是正淚流滿面的母親。他的思維停頓了片刻，馬上意識到自己得救了。看到他蘇醒，母親一把抱住他，失聲痛哭。

“學校想開除你？我決不答應！決不！即使你被開除了，媽也會給你轉學。考不上大學沒關系，我們能自食其力就行。以后，媽會尊重你的選擇，只要你高高興興地活著。”母親說著，淚如泉涌。

（責編：惠子chlh2008@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