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放學接了兒子,看到小家伙虎了張臉,問他什么也不肯說。在回家的路上,他突然冒出一句:我不喜歡中國人。我大吃一驚,一向脾氣溫和的兒子為何下如此斷語?原來,學生們在下課之后圍聚在一起看YOUTUBE,其中有一緝是關于中國飼養黑熊活取膽汁的記錄片。據兒子說,不管白人黑人墨西哥人,個個看得熱淚盈眶。看完之后這些十一二歲的少年高喊“中國人該死”。這個學校沒多少中國學生,兒子受到刺激之深是可以想象的。
我是看過那緝影片的,那些被關在不能轉身的籠子里的黑熊每天都被粗大的針管刺入腹部,抽取膽汁,那種痛苦是非能用言語來表達的。更為甚的是,這是一個有組織的盈利生產線,這些黑熊的痛苦是無窮無盡的,直到死亡為止。很多黑熊受不了這種痛苦,自行撕開肚腹了斷。生存下去是所有生物的本能,我曾親眼所見一只被捕獸器夾住的狐貍自行斷腿逃生的場景。如果出現了上述黑熊自殺的情景,只有兩個解釋;第一是這種殘酷行為超過了自然界生物所能承受的界限,第二是施行這種殘酷手段的人類走過了自然界規定的大限。
我試著跟兒子溝通;那只是某些人的個別行為,并不代表所有的“中國人”。兒子堅決地搖頭:這種事情太可怕了!我們每個中國人,包括他這個從來沒踏上中國土地的孩子,都不可能不為此種惡行擔上罵名。我沒有理由反駁他,正如我們受到某個族裔個別人的惡意侵犯,我們也會對整個族裔抱有看法一樣。個人是細胞,族裔是整體,你沒辦法問:為什么這個整體會產生出這種惡性細胞來?就算你理性上給自己解釋通了,你深層的潛意識上還是會留下一個模糊但深刻的印記:這個族裔曾有人做出如此殘酷的事情來。
我不敢跟兒子說的是;我們中國人,一直有這種為了口腹之欲而殘殺動物的傳統。活吃猴腦,活剜驢肉……以前還有為了吃新鮮的鵝掌,趕著鵝從滾燙的鐵板上走過。歐洲的金毛犬是極為溫和,極其與人親近的一種犬類,一直是導盲犬的首選,卻被引進中國成了香肉煲的材料。直到今天,熊膽究竟有什么醫藥作用還在未定之天,猴腦也不可能把傻瓜吃成天才,誰也不能論證活剜的驢肉到底比正常屠宰了的動物美味到哪里去,中國現在也不是非常時期,副食品供應豐富,并不缺了那點金毛犬的蛋白質。
我更不敢跟這些孩子們說的是:我們中國人發明了世界上最無可比擬的殘酷的刑罰,那是用來對待跟我們一樣的同類,煌煌五千年的文明史,翻開來卻充斥了抽筋剝皮,車裂腰斬,婦女坐木驢,三千多刀剮殺活人的記載。就是到了近代,留學法國的政治人物一樣把對手滿門抄斬,連吃奶的孩子都不放過。在文化革命中,十二三歲的女紅衛兵,敢在光天化日下用皮帶打死無冤無仇的老婦人,只因為她是所謂的“地主婆”。如果一個族裔如此殘忍地對待同類,而且在歷史上一再出現,從未反省,從未被苛評,從未羞愧,從未為戒。那么,永劫回歸,不管文明發展到哪個地步,可以料想人們還是會如此殘酷地對待同類,對待動物。
你再解釋也沒用的,那些十二三歲,睡覺時還把長毛絨的熊寶寶放在枕邊的小孩子,天然而敏銳,當他們親眼看到活生生的殘酷畫面,聽到黑熊沒命的慘嚎,你叫他們怎么冷靜地分辨一小撮和大多數?那些飼養黑熊取利的人無名無姓,但作惡者是中國人卻一目了然。你再說西方人怎么敬仰我們的五千年文明,畢竟是抽象的,但是親如家中成員,天天做伴,溫馴的金毛犬落入被人宰殺食用境地,不可能不使聽者嘩然。這種惡劣印象是不可能輕易改變的,無論海爾冰箱或張藝謀的電影都無能為力的。再過幾十年,這些孩子有可能是美國的政策制定者,我相信,那些黑熊悲慘境遇一定會伴隨他們很久很久,成為外交關系,人際關系中一個觸摸不到的隱機。
一個真正在哲學上,文明上成熟的族裔首先是在生死觀上的成熟,體現在對所有的生命持有廣義上的悲憫。豐富的物質和所謂的形象工程都在其次,人性的殘忍使得這一切都蒙上陰影。
別說你和我沒用過熊膽產品,作為這個族裔中的一份子,我們同時負擔著這個群體的榮光和恥辱,如果你我不為這種虐殺行為深感羞愧,那么,我們所謂的文明——那件華美的長袍下的虱子還會繼續繁殖下去,只要特定的時機來臨,我們還是會一成不變殘酷地對待同類,還是會繼續地虐待和殘殺動物,遺禍后代,遺禍我們所居住的世界。
是的,作為中國人,面對那些畫面,我深感羞愧。
(摘自“小眾菜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