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歲的約翰遜

有人說，近五十年來英國人對生活之認知的變化比過去二百五十年還要多。然而塞繆爾·約翰遜，這位出生于1709年的文壇祭酒，卻穩居英國三百年間最受歡迎的文人寶座之首，從未動搖。說約翰遜是國寶，毫不為過。

為約翰遜帶來如此聲譽的，便是那本耗時七年以一人之力完成的《英文字典》(要知道，法國人請了四十位頂尖學者花了四十多年時間才炮制出一本《法文字典》)。

1746年，倫敦幾家出版商，聯手找上了塞繆爾·約翰遜。時年37歲的約翰遜，是倫敦出名的萬能文人，寫作、評論、翻譯、編雜志，樣樣都行。因為父親生意失敗，無錢交納學費，約翰遜被迫從牛津中途退學。因為沒有學位，約翰遜無法擔任體面的公職。他又不幸患有抽動障礙，偶爾會有不合時宜的怪動作，為貴族做個秘書，也可能被解雇。約翰遜娶了個比他大21歲的寡婦，收入不繼時只能用妻子的錢。有時自尊心上來了，不愿吃軟飯，就跟朋友在廉價酒吧混通宵。出版商開價1500個金基尼(約合現在22萬英鎊)，對約翰遜而言是天文數字，他答應在3年內交卷。

約翰遜的詞典新編法，需要編者具有過目不忘的記憶力。好在他從小是神童，3歲能背整本祈禱書，4歲已經上學。博聞強識，正是約翰遜的特長。在《英文字典》中，約翰遜展示了自己博聞強記、妙語連珠的一面，又毫不拘謹，常常在詞條的解釋中開些玩笑，比如:“恩俸:付給與某人能力不相稱的津貼，在英國，通常指付給政府中有賣國行為者的費用。”“燕麥:一種谷類，在英格蘭喂馬，在蘇格蘭喂人。”“詞典編纂者:著字典的人，一個對人無害的苦哈哈者。”“國稅:一種人人恨之入骨的貨物稅，按抽稅者的興致任意調整?！卑雇栐凇都s翰遜傳》中說國稅局的官員們被約翰遜尖酸刻薄的句子氣得火冒三丈，他們和大法官商議希望能采取合法的制裁行動。

《英文字典》本是題獻給齊斯菲特伯爵，這位伯爵在約翰遜辛苦工作的七年中沒有表示任何好意或是幫助，而等到字典一問世，他卻立刻寫了兩篇吹捧文章，企圖沾光，結果被約翰遜嘲諷一通。那位假意施恩而遭他羞辱的伯爵，非但沒有勃然大怒，而是將這封書信放在案頭，一有機會就拿給客人看，說“這人下筆有如神助”，還會指著最刻薄的句子說，“你看他真有雷霆萬鈞之勢”。

約翰遜本人的性格和怪癖同他的巨作一樣引人矚目，他樂于攻擊所有在攻擊范圍內的人群，無論是王公貴族、窈窕淑女、知心朋友還是五歲小孩，包斯威爾就常常受到他的揶揄擠兌甚至精神虐待;但他也有獨特的善心，不論自己富裕還是潦倒，一直持續接濟幾位赤貧友人。當很多英國人仍將販賣奴隸僅是當作一種生意的時候，約翰遜已經堅決反對奴隸制。他在牛津，曾當著很多貴人的面，舉杯祝愿下一次黑人起義在西印度群島早日爆發。編詞典時，他雇的助手，都是貧窮潦倒的文人。而且約翰遜等于為他們養老，他提供擔保，讓助手進入慈善機構的養老院，去世了還出錢辦葬禮。他在晚年收留了一個叫作羅伯特·萊韋特的人。萊韋特在餐館做侍者時，認識了常來吃飯的一群醫生，在他們的課堂聽過一陣課。然后他就專為倫敦的流浪漢提供廉價乃至免費的醫療服務。萊韋特為約翰遜做點家務，約翰遜則包下了他的食宿。萊韋特比約翰遜早兩年去世，約翰遜為此寫了首很有名的詩:《羅伯特·萊韋特醫生之死》。

他吃相難看，給當時人都留下了深刻印象。根據記載，他一上飯桌便瞪直兩眼，吃的時候狼吞虎咽、青筋畢露。包斯威爾還有極為傳神的描述:“無論他說話或閑坐的時候，通常將頭側向右肩，不停搖晃，身體前后移動，用掌心同方向撫摸左膝。閑歇時，口中喃喃自語，好像牛羊反芻一樣，一會兒吹吹口哨，有時卷起舌頭頂住上腭，發出田雞般咯咯聲，有時又伸出舌頭，壓住齒齦，跟隨著呼吸，發出突、突、突的聲音;發出這些怪聲時，他同時有一種深思的表情，并且經常伴以微笑。普遍說來，在談論一件事情終結時，他總是呼喊聲嘶，精疲力竭，因此常常像鯨魚一樣，長長吐一口氣，我想，這是他放松肺部緊張的緣故;然而他的態度看起來，就好像在表示輕蔑，同時把對手的辯詞，像糠皮一樣吹到風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