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寧河,冀東的一個小縣,今隸屬天津,離海不遠,無聲無息,近代以來卻頗出過幾位文化名人:清末禮部主事王照(戊戌變法的重要參與者)、“氫彈之父”于敏、詩人鄭愁予、作家羅蘭(后二位均居臺灣)……國畫家周思聰亦是其中的佼佼者。近日讀了《周思聰與友人書》(馬文蔚編),感慨良多,行政事務對畫家藝術生命的摧殘尤令人痛心疾首。
周思聰是個天分極高又有抱負的藝術家,代表作《人民和總理》獲全國美展一等獎后,暴得大名的她沒有裹步不前,而是不計成敗、以變求生,從“窮途末路”的絕境中闖出一條新路來。她厭惡“甜俗”,嘗試變形,關注“悲苦的形象”,并開始了鴻篇巨制《礦工組圖》的創作。而就在這藝術生命開始升華的關鍵時期,意想不到的干擾卻紛至沓來。
先是榮譽從天而降,“上邊忽然贈我一塊牌牌,說我是‘三八紅旗手’。怪事,我怎么了?別人沒有,偏偏我有,我覺得委屈,好像我做錯了事。因為這塊牌子,還要去聽報告,而別人都放假。”緊接著,為了表示對她的器重,開始“天降大任于斯人”,“說是我已被任命‘市政協委員’,要留下開會。……會期九天,我又要像呆木頭似的昏昏沉沉混九天飯吃了。我真不懂,‘政協委員’是怎么回事?這頂帽子為什么偏偏落在我這個不問政治的人頭上?”“今天又出一件更滑稽的事:……原來是想給我戴一頂官帽,叫做中國畫研究院副院長,……堅決不干?!钡拔宜鶇拹旱氖陆K于還是躲不過去。……他們已經發下了開會通知印好了任命名單,才來找我的。強加于人!”
《與友人書》是周思聰寫給知心朋友(即馬文蔚)的,大多是不便公諸于世的“私房話”。只是在周思聰英年早逝后,馬文蔚為了避免“毀滅她賦予這些文字的美好生命”,“有利傳承、有利后人”,思之再三才決定“展現給世人,讓它們重獲生機”。通讀全書142封信不難看出,周思聰單純、率真、敏感,不通人情世故,視藝術為生命,是個“生活在自己的內心世界里”的“畫呆子”(周思聰自稱)。由此亦可推斷前引言論絕非矯情而確是發乎真心。既然有了這些頭銜和職務,接下來必然是沒完沒了的會:“開座談會,我就一句話也說不出,我覺得別人說的也都是廢話?!薄伴_美協理事會,一周?!惶斓酵碜谀抢铮犂仙U劇?,“會開得我頭都麻了。一坐幾天,都是老頭兒,說話都慢,一點事半天也糾纏不清”,“評獎會……理事會……美代會,不會有空閑了?!边€有接踵而至的迎來送往:“凡這種場合,我都覺得像受刑,極不自在?!也辉笢惾?,于是只好沉默,而別人又覺得你怪?!薄霸S多天了,腦袋發木,眼睛發脹,畫不成了,但來人不減,照樣要接待?!薄盀槭裁捶亲屛耶斶@個角色?他們也知道我在這種時候是最蹩腳的。”周思聰對宣傳機器的采訪尤其反感:“最近好幾個‘表態’的會,我都躲了?!敝飨響韨€態度?!抑缓谜f:‘自己還胡涂著呢,表什么態?’‘那就抄報紙么!’‘不會,從來沒抄過?!?/p>
當然,她還是家庭主婦,一樣有婆媳矛盾和家庭糾紛。上要侍奉年屆九旬的婆母,下要撫育一雙年幼的兒女,還不斷有外地親戚來旅游借宿。于是,夾在行政事務與家務瑣事中間的畫家苦不堪言:“其實能夠安心畫自己的創作的時間是少得可憐的”,“這些天我都沒畫,畫不下去”,“哪里還能工作?真是越想清靜越熱鬧”,“我無法畫畫?!抑挥胁粩嗟倪z憾。”她渴望逃避,渴望清靜與自由:“有時我真想躲到深山老林里去”,“我也真想躲在一個角落誰也別理我”,“當我處在經常的干擾之中時,甚至想去蹲監牢。那樣我的腦子畢竟有了自己想事的自由了?!弊詈髱缀跏窃诳卦V:“這些畫極需集中精力來畫,可目前做不到。要我辦的事太多,都說是十分必要不能推托的。一方面,領導上又總是強調保證創作時間,似乎一說,就是做到了。如果做不到,就是我的錯了?!薄爱斄斯?,就等于結束了畫家生涯,哪一個搞文藝的當了官之后還有好作品問世?……我沒有多少時間了,我不能將自己葬送?!?/p>
幸虧周思聰是勤奮的,盡管俗務纏身,卻始終沒有背叛心中的藝術女神,沒有放棄自己的夢想,并努力超越著自我。她擠時間去敦煌、去三峽、去大涼山彝族自治州,后期的“彝女”系列和“墨荷”系列成就了她藝術生涯的又一高峰。1996年,在與病魔進行了頑強的抗爭后,畫家撒手西去,年僅57歲。計劃龐大的《礦工圖》只畫完四幅,成了“未完成”的巨作。畫評家說,它是繼蔣兆和《流民圖》之后,表現民族苦難的重要作品。在筆墨運用上,是中國水墨畫從傳統走向現代的轉折,具有里程碑意義(參見馬文蔚《沉默者心語》)。如果上蒼假她以更多時日,如果沒有那么多無謂的消耗,她的成就將無可限量。如今,這一切,只能成為畫家和讀者的巨大遺憾和無聲嘆息。
“墻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給她土壤空氣,給她陽光雨露,不要去打擾她,甚至不要去“關心”她,任她自由地開放,散發出不盡的“暗香”。
(摘自《律師文摘》2007年第二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