緬懷許毓峰（外一篇）

似乎是轉(zhuǎn)眼之間，許毓峰先生去世已經(jīng)十幾年了。作為他的學(xué)生，在這十幾年里，我并非常常想起他。只是前不久，應(yīng)約寫一篇談自己學(xué)術(shù)道路的文章，才引起我對母校和老師的種種回憶，于是就想起了許先生。近幾天來，總是想起他。我知道，我該寫一點憶念的文字了。

在我讀書的時代，現(xiàn)在的曲阜師范大學(xué)還是曲阜師范學(xué)院，中文系也還沒有什么博士點、碩士點。但是，那時候有一些出色的老師。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專業(yè)的一群老師可謂各具特色:許毓峰、徐文斗、朱光燦、魏紹馨、谷輔林、孟蒙……真是各有千秋，一人一種氣派。當(dāng)時，他們大多是副教授。到80年代中期之后，他們才大多成了教授，而那時候，我已在他們身邊做助教了。在當(dāng)時的先生們中，年齡最長的是許毓峰先生，最先去世的也是許毓峰先生。但是，他去世的時候并不老，如果我的記憶不錯的話。他逝世于1987年秋天，當(dāng)時還不到退休的年齡。

一個印象非常清楚:在校醫(yī)院最南面那排房子，從東數(shù)第二個房間，我與當(dāng)時的系主任聶建軍老師看著許先生咽下了最后一口氣，然后與他匆匆趕來的孩子一起為他穿上了壽衣。之所以印象如此清晰，因為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親眼看著一個活人停止呼吸，而后變成死人，也是第一次觸摸人的尸體。我一直很害怕死人，從未接觸過人的尸體，但面對停止了呼吸的許毓峰先生，我卻一點也沒有害怕。只記得他的身體很熱，拉著他的胳膊塞進衣袖，除了他自己不用力氣之外，一點沒有異樣的感覺。

許先生的公子那時還很小，只知道在一邊哭。哭到最后，他寫了一封信裝進了他父親的上衣口袋。聶老師說:幫他把扣子扣上吧，那是他爺兒倆的秘密。我知道，許先生長期過著單身生活，與兒子相依為命。我也能感覺到，此時的聶老師很溫情，也很慈祥，與平時的樣子大不一樣。

對于許毓峰先生，我最初的深刻印象來自他帶我們實習(xí)的時候。那是1981年的冬天。作為師范院校的學(xué)生，我們在第四學(xué)年必須到中學(xué)進行教學(xué)實習(xí)。分配給我的課文之一是《阿Q正傳》中的“革命”一章。在備課的過程中，就難免要與先生討論阿Q的革命，也難免要論及魯迅。我曾經(jīng)寫過幾篇回憶大學(xué)生活的文章，說到剛?cè)氪髮W(xué)時的感受，其中有些很不恭敬的話，比如，說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很像大隊書記，說教授與看門的老頭難以區(qū)分。說真的，我在剛剛考入曲阜師范學(xué)院時是非常失望的，因為它與我想象中的大學(xué)距離甚遠(yuǎn)。但是，一旦深入進去之后，才知道那是一個藏龍臥虎之地。我的所謂藏龍臥虎，并不只是說學(xué)校曾有很有來頭的教授，也不是說他們?nèi)〉昧硕嗝锤叩某删停怯幸恍┎煌话愕睦蠋煛Ｄ菚r，新版的《魯迅全集》剛剛出版，少不得要看，而且談?wù)摗Ｗ鳛閷W(xué)生很感興趣的是關(guān)于魯迅的一些公案。而許先生卻說:別看那些注釋，要看，就看魯迅的書信和日記。可惜，我沒有聽先生的話，因為那些東西很瑣碎，也很枯燥。直到十幾年之后，我重新閱讀魯迅，才知道當(dāng)年不讀日記和書信是一個多么大的遺憾。如果早讀，一些問題也許會明白得早一些。

在歷史的轉(zhuǎn)型過程中，人們常常誤以為老年人容易保守，容易思想僵化。其實，事實并非一定如此。是否保守和僵化，并不取決于年齡，而是取決于思想的資源和受教育的背景。最先使我產(chǎn)生這種想法的，就是許毓峰先生。

在改革開放初期，歷史展示的是一種非常特殊的景象。一方面是改革開放的要求和沖突枷鎖的努力，一方面是枷鎖仍然堅固地存在，思想僵化是普遍的現(xiàn)象。許先生是老師們當(dāng)中年齡比較大的，可是，我們很快發(fā)現(xiàn)，他的思想一點也不僵化。最先的了解是一些表面的東西。記得那一年學(xué)校團委開始組織舞會。可是，在新舊交替的時代，進進退退、搖搖擺擺，人們常常弄不清“風(fēng)向哪個方向吹”。一會兒是上面要求辦舞會，可是沒過幾天，又說不準(zhǔn)辦了。而在同學(xué)和老師中，對于舞會也有種種議論。我在大學(xué)一直不喜歡文體活動，對于舞會之類當(dāng)然敬而遠(yuǎn)之。一次，許先生問我為什么不去跳舞。我說:我不會，也不喜歡。他說:不會學(xué)嘛，年輕人應(yīng)該跳跳舞，跟女孩子多在一起，交際交際，對身心都有好處。接著，他又自說自話了:“跳舞嘛，還是跳那個‘搖擺舞’，華爾茲沒有意思。”完全一副內(nèi)行的樣子。他的話使我有點吃驚:他竟如此超前!誰說老先生保守呢?后來我才明白，他們的確與50年代60年代成長起來的一代人不一樣，他們從40年代走來，見識過舊大學(xué)，經(jīng)歷過現(xiàn)代生活，有自由思想的基礎(chǔ)，所以，他們的思想很可能不僵化。

許先生在1949年前是研究宋明理學(xué)的，50年代后改教現(xiàn)代文學(xué)。他幾乎不發(fā)表什么文章，而只搞資料。在當(dāng)時的山東省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界，這樣一心搞資料的先生有兩位，一位是薛綏之先生，另一位就是許毓峰先生。但他拿出來的成果很少，現(xiàn)在能夠看到的只有《聞一多研究資料》，還是他與人合編的。他對許多問題都有自己的看法，但不發(fā)表，只跟學(xué)生偶爾一談。更多的時候是連學(xué)生也不多說。那時候我正在研究中國現(xiàn)代詩歌史，許先生是活的資料庫，遇到什么問題，我就去向他請教。當(dāng)時，我常常到幾位先生家中拜訪。到徐文斗先生那里去，一般不談學(xué)術(shù)，而是喝茶，聊天;到魏紹馨老師那里去，只談學(xué)術(shù)，如果沒有學(xué)術(shù)問題，就無話可說;到朱光燦老師那里去，主要是詩歌問題;而無論遇到什么，只要是資料和史實，我就會去找許先生。

去得多了，有時也漫無邊際地閑聊。說起30年代到40年代中國文壇的一些是是非非，先生常常冷笑幾聲，當(dāng)你傾聽他的議論時，他卻并不評論。說起文壇上某些地位顯赫的大人物，他卻常常露出不屑的神情。在我的記憶中，許先生說話有一個特點，常常把一些名字的最后一個字兒化，比如，把郭沫若的“若”讀成“若兒”，把茅盾的“盾”讀成“盾兒”。

記憶最深的是他回答問題的方式。無論我問什么問題，他的回答往往都是同樣一句話開頭:“去讀原始資料。”當(dāng)然，他會告訴你:到圖書館幾樓第幾排書架，某某刊物某年某期，某某人的文章，好好看一下。

“去讀原始資料”，對我來說可謂受益無窮。遇到這樣的老師，我少走了許多彎路。

有一件事是我后來才知道的。在我大學(xué)畢業(yè)前夕，許先生曾經(jīng)抱著我的畢業(yè)論文和我整理的資料到處尋找出版的地方。我的大學(xué)畢業(yè)論文題目是《五四新詩運動與開拓者群體》。誰都知道題目太大，無法做成一篇一般的論文，但不知為什么，老師們都沒有反對。結(jié)果是越寫越多，最后寫了25萬字，成了一本書。1981年，關(guān)于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的資料還沒有多少匯集的材料可供參考和使用，我只好大量翻閱舊報刊。在翻閱的過程中，干脆用了最笨的辦法大量抄錄。那時圖書館已能復(fù)印，但舍不得花錢，就只有抄錄，有時候請同學(xué)幫忙抄錄。到論文基本完成的時候，我把這些資料裝訂成了《新詩運動初期詩歌創(chuàng)作目錄索引》、《新詩運動初期理論批評文章匯編》、《〈新青年〉詩歌匯編》、《“三大副刊”詩歌匯編》等厚厚的六冊。許先生知道了，曾經(jīng)拿去看過，送還時提過一些補充和修訂的建議。我卻不知道，他曾為了這些東西的出版而東奔西跑。在沒有辦法出版的時候，他又去找系主任，希望系里出資印行。其實，無論我的論文還是那些資料集，都很不成熟，很不完整。沒有印行，一點也不可惜。但當(dāng)我畢業(yè)留校任教之后，聽系主任親自對我說起這件事，我還是非常感激。

我將永遠(yuǎn)感激許毓峰先生，也將永遠(yuǎn)在他面前感到慚愧。他給了我太多，而我卻沒有為他做過什么。他對我有很多的期望，而我在當(dāng)時卻還沒有能力理解他。我現(xiàn)在常常在想，當(dāng)他一次次說“去讀原始資料”的時候，當(dāng)他在談話中發(fā)出冷笑的時候，當(dāng)他的神情露出不屑的時候，他肯定有言說的欲望，但在他的身邊，卻沒有人能夠與他對話。我能夠想象我當(dāng)時的一臉木然，肯定會使他感到失望，也許，他會因此而更感寂寞。

老宅子的變遷

一家人也有不同的老宅子。如果讓父親說，我說的老宅子是新宅子，因為那是他成家立業(yè)之后自己建的，街東才是他的老宅子，那是他的出生地，他在童年與父母兄弟一起居住的地方。如果讓大哥說，我說的老宅子也不算老宅子，因為他的老宅子是父母年輕時居住的那個小院，那是他的出生地，他的童年留在那里。父親的老宅子在街東，大哥、二哥、三哥的老宅子也在街東。而我的老宅子卻在街西，它只是我和弟弟的老宅子，——也許還包括大侄女和大侄子，因為他們也出生在那里。

街東的老宅子有臨街的大門，進去之后是一條胡同和三個小院。臨街的小院被稱作“小天井”，是我父母住的，三間北屋，還有一間二層樓，但院子很小，就連廁所也是袖珍的。往里走是二門，二門內(nèi)是個四合院，但除正房之外，南屋和兩廂都小得可憐。正房是爺爺奶奶住的地方，爺爺奶奶去世之后，就成了大伯父、大伯母住的地方。進二門如果不左拐而是右拐，就要經(jīng)過又一個小門進另一個院，它屬于二伯父，也非常小。正因為父親和二伯父的院落都太小，他們才到街西建造了他們的新宅子。

我家的院子與二伯父家的院子并排而立，從房屋的結(jié)構(gòu)和大小，到院中布局和設(shè)施，都一模一樣。兩個大門朝南天，前面是一條寬寬的胡同，胡同一頭通南北大街，一頭通西園、南園和西灣。在剛剛建成的時候，這兩個院落挺氣派。

但這氣派時間不長，大概總共不到10年。

房子建造于1953年，宅院的全局卻是直到1963年才完成。在此之前，它只有三間北屋、三間西屋、牛棚豬欄和廁所。砌墻的磚頭是1953年就買好的，垛在那里算是墻，門樓卻一直沒有修建。到了1958年，磚頭在“大躍進”中建設(shè)了共產(chǎn)主義，院子四周就只好扎了籬笆。直到1963年，父親才終于有余力修建了門樓，砌起了院墻，完成了他的新宅子建設(shè)工程。

我記憶中的老宅子就是這時的樣子。它后來一變再變，但在我記憶中至今還是那個樣子:青磚大門，門口是一棵大棗樹，進門是影壁，影壁后面是八個頭的槐樹。院子里種槐樹很有講究，“七窮八富九發(fā)家”，所以人們最喜歡九頭槐，但讓槐樹同時發(fā)出九個杈并不容易，我家的槐樹就只有八個頭。槐樹下是大碾底，支在那里充當(dāng)了石桌。再往里走，就是高大的梧桐，挺直而有氣勢，那是在村外很遠(yuǎn)就能看到的。北屋門口砌有青石臺階的月臺，月臺兩邊是花池。緊貼月臺是一株合歡花，它的花朵像粉紅色的絨線球，而葉子每到日落就合起來，到早晨重新張開。墻根栽的是麥門冬和書卷草，花池中常有的是金萱和鳶尾之類，記憶中似乎西窗下每年都是高高的美人蕉。種玫瑰就是后來的事了。父親那時候喜歡種花，而我們則是無論什么東西，都要胡亂往里栽。父親常常要拔掉我們栽下的那些杏樹桃樹之類。

父親的新宅子真是生不逢時。開始規(guī)劃“新農(nóng)村”了，要把全村的街道都弄直、弄寬宏，要把所有的院子都弄得一樣大小，一樣高矮，一樣整齊。第一步就是擴街，因為原先的街道不夠?qū)挘膊粔蛑保@一擴，就有許多人家的院子被切掉了一塊。我家的院子就這樣從東邊切去了四五米。幸好正房是建在院子中間的，計劃中的東屋還沒有建，只是在北頭建了兩間小東屋做廚房。直到今天，只要想起母親，我還是想起那兩間小廚房，她在里面攤煎餅，柴火很濕，一個勁兒地冒煙，嗆得她流眼淚。

門樓拆掉了，兩間小東屋也拆掉了。沒有了門樓，只有重建，那時，大哥這個書法家和京胡演奏家已經(jīng)成了一流泥瓦匠，新門樓就是他領(lǐng)著修建的。沒有了東屋，又蓋了兩間南屋。本來南屋也是可以蓋三間的，但由于院子切掉了4米，就只能蓋兩間了。兩間南屋成了新的廚房，它存在了多長時間?我已算不出，是南院蓋新房時拆掉的。按照規(guī)劃，南院的北屋正坐落這兩間南屋，于是，這院子又從南邊切掉了5米。

一個氣派的院子，就這樣，先是從東邊切掉了4米，后又從南邊切掉了5米，就成了一個地道的小院。

在大院變成小院的過程中，父母一天天老了。父親本是勤快人，而且被母親稱作“窮干凈”。在我小時候的記憶中，父親總是熱衷于打掃衛(wèi)生，禁止我們帶著鞋上的泥土進屋，常常命令我們用鏟子把地磚和月臺上的泥疙瘩鏟除干凈。但在大院變成小院之后，父親就不再那么愛動，院子里亂七八糟，他常常視而不見。也許，面對那個早已面目全非的院子，他有點心灰意冷，懶得動了。他不再熱衷于打掃，不再關(guān)心花池里的雜草，不再關(guān)心墻角的青苔和屋地上的泥疙瘩，甚至新建的廁所好幾年都沒有蓋頂，陰雨天打傘上廁所。——那也正是兄弟們一個個另建新居離開老宅子的時候。

夏日陰雨天，院子里常常一片泥濘。母親的腳很小，那曾是她的一份驕傲，可在泥濘中走路，卻特別艱難。回想起來，有件事讓我感到有些欣慰也有些后悔:在假期中，我用碎磚鋪了院子里的路。從北屋門口到南墻的水缸，從東南角的大門到西南角的廁所，兩條小路，丁字形。后來，我又拆掉了月臺，鋪成了房前的東西小路，使整個院子里的小路成了工字形。這些路鋪好之后，母親說:終于不怕下雨了。現(xiàn)在想起來，我后悔的是沒有在母親生前把那個院子徹底收拾一下，院子小一點不要緊，只要收拾好一點，方便，舒適，母親就會生活得好一些。

90年代初期，我曾有過重修老屋的計劃，想把它建成兩層小樓。沒有及時完成，一是因為當(dāng)時沒有足夠的錢，想再等一等;二是老屋不合村里的規(guī)劃，重建涉及左鄰右舍，一時不知如何處理。而母親則說:傻孩子，你蓋起來給誰住呵?但我不為所動，一直在計劃，研究過很多小樓的結(jié)構(gòu)，畫了若干圖紙。終于有一天，母親去世了!是呵，我蓋起來給誰住呢?造屋的計劃終于放棄。

母親去世之后，我回家的次數(shù)少了。我常常想家，想念夏日晚上的情景:一家人在院子里，坐了馬扎或小板凳，一邊漫無邊際地閑聊，一邊用扇子拍打著蚊子，聽著梧桐樹上滴答滴答的露水聲。可是，這情景中沒有母親，就殘缺得讓人傷心，不愿再去重溫。

去年雨季來臨之前，五弟在電話中說:老屋恐怕要倒了。我說，那就修吧，需要多少錢，我寄去。我想留住老屋，留住老宅子，因為那里有童年往事，有兄弟們嬉戲的笑聲，有母親的身影、足跡和氣息。我想，院子雖小，老屋雖陋，但仍然是唯一能尋找和重溫舊夢之地。五弟大概沒有明白我的意思，他只是考慮到堅固和適用，為了亮堂換了門窗，為了寬敞，還把東頭的一間寬出一米，完全改變了老屋的結(jié)構(gòu)。

老宅子，早已不是過去的老宅子;老屋，現(xiàn)在也不再是昔日的老屋。事實上，我早已找不到記憶中的家，一次次回家，總是找不到，但想到“家”這個字，卻還是這個老宅子。如今，它更加遙遠(yuǎn)，只在我的記憶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