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外一篇）

《詩經》是中國詩歌的源頭，對后世文化的影響至深，可謂婦孺皆知，家喻戶曉。我一直特別喜歡其中一些名篇佳句，往往咀嚼良久，依然齒頰留香，用“繞梁三日，余音不絕”形容亦不為過。很喜歡安意如美文《思無邪》中一句話:《詩經》如彼岸花，即使無法摘取，也一直存活于心。的確，在時光的隧道里兜兜轉轉幾千年，《詩經》的精髓業已深深植根于中國人的魂靈之中，再也難以掙脫，一如對愛人刻骨銘心的思念，不管怎樣地掙扎，終是思念。

歷史的風塵，一輪一輪吹過，荒草漫古道，黃鐘掩瓦礫，早已埋葬多少豪情與憂傷。在無邊的曠野中，如果仍有些許姹紫嫣紅點綴其中，那就是“詩經”。眼光迷離之中，隱約可見清秀婉約的伊人，俊朗挺拔的士子，在河洲上深情對望。心中，是無盡的深情，眼里，是無邊的溫柔;他向她伸出手，十指相碰間，早已渡越心靈的河洲，幸福，如期而至。

人因有情，是以迥異于世間其他物種，而情感也是《詩經》中描摹最多的話題。雖千古已過，但其中所描述的鐘情、離情、寡情，牽扯到的甜蜜、傷感、絕望，與今人所感無異，情之體驗，可謂今古大同也。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詩經》的開篇之作《關雎》，千百年來傳唱不衰。這首詩描繪出了從男子對女子的傾心、思念、追求，到最終琴瑟和諧的完整過程，美好得如三月桃花，亮麗，鮮艷，令人迷醉——在清風徐徐的曠野里，有位美麗的姑娘在河邊采摘荇菜，這時，一個英俊少年恰好從河邊路過，看到女子青春的麗影，姣好的容顏，敏捷輕盈的姿態，心中頓生愛慕之意。比起今日的咖啡廳，詩中的場景顯然更自然有趣得多。春秋時期的生產力水平還十分落后，即便是貴族，也不過有牛車乘坐而已，絕大多數的人民還是過著終日在外勞作的生活。但天空澄明，白云悠悠，風兒清新怡人，在這樣無邊的曠野中發生的戀愛故事，再加上水波漫漫的河洲，雖然平凡，卻又是何等地美好。比起男子的大膽，女子要羞澀婉約得多。想起在河邊邂逅的女子，男子是食不知味，夜不能寐。而那女子，想必也是傾心于這一清俊男子的，只是礙于禮教，加上女子的羞澀，所以未有表示，但心里，也許已是情竇初開了。第二次又在河邊相遇，不再是偶然，那男子，是刻意去相遇，而女子，或許也是有意地再次來到河邊，荇菜，在此時已經變成一個道具，一個愛情的紅娘。再次，再一次，再一次的相見，那男子攜琴而至，在河對面熱切地彈奏起來，悠揚的琴聲，讓對岸的女子迷醉，也讓樹上的小鳥和水底的游魚迷醉，山河，在那時那刻寂然無聲，天地間只有深情款款的琴聲。那女子，該是被感動了吧，她也取出瑟，以回應對岸男子的癡情。這優美的民樂啊，在天際悠悠地響起，應和著這輕盈靈動的琴瑟之音，我祈愿:彼此深愛的兩個人，自此如天空翩躚的蝶，再也不會分開。白馬王子的故事，從來都是到此為止。

思緒還癡迷在《關雎》的美好意境中，耳畔復悠然響起《氓》的沉沉哀音。從“氓之蚩蚩，抱布貿絲;匪來貿絲，來即我謀……”的癡纏，到“桑之落矣，其黃自隕;自我徂爾，三歲食貧……”的被棄，這首詩以一個棄婦的口吻，描述了從男子求愛、求婚、成婚，女子日夜勞作以至色衰被棄的全過程。無論是《詩經》還是其后千年的詩作，表現怨婦和棄婦的題材不勝枚舉。遠至《詩經》中這首《氓》，再到唐代白居易的《井底引銀瓶》，還有元代白樸的戲劇《墻頭馬上》，無不表現女人被棄的悲涼。從古至今的女人，大多會輕易迷醉于男子的甜言蜜語和海誓山盟，或許，那一刻他們是真的，轉身之后卻已是百年。愛情是美好的，但沉迷于此，往往就被傷得體無完膚，痛徹心肺。和其他的怨婦之作有所不同，這首詩的結尾，女子用“反是不思，亦已焉哉”來表達自己對丈夫的決絕。既然你變了心，那我們的關系就此了斷了吧。雖然前路坎坷，等待她的只會是族人的鄙夷，父母的冷眼，兄弟的厭棄，但她仍然決絕而去，何等的剛烈和堅強。女人，或許要的就是這份自尊吧。比起那時的女性，生活在這樣一個男女平等的時代，我們又何其有幸。一個女人，在婚姻遭逢不幸時，如果她還有事業，還有孩子，還有家人和朋友，那就不是滅頂之災。對于一個不值得愛的男人，離開，是一種解脫，是另一番天高云淡。白居易的幾句詩，可以給由古至今的女子一個提醒:為君一日恩，誤妾百年身。寄言癡小人家女，慎勿將身輕許人。實在是透徹而精辟啊。女人，不是弱者，在情變之時，不要哭泣，更不要自棄。正如安意如《思無邪》中所說，情愛如同蹺蹺板，一個人中途離開，另一個猝不及防，摔跌下來，滿處傷，渾身痛。任怎樣的指責，也抵不過跌倒的事實。那就爬起來，整整衣，對負心的一方說一句:你走吧，就當我從未認識過你。從此，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人世間的路，不止有那一條。“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這是卓文君的風姿，千年的時光，也抹不去她的驕傲和自尊。

世間繁華，人性形形色色，雖有《氓》的傷痛在前，但仍可見不少情深義重的須眉男子，讓女子們感動淚流。遠有春秋《詩經》中的《邶風#8226;綠衣》，后有北宋蘇東坡的《江城子》，近至清代納蘭容若追念妻子盧氏的《青衫濕遍#8226;悼亡》，每一首詩都充滿了對亡妻的涓涓深情。每每讀之，每每淚流滿面，情難自抑。在蘇東坡《江城子》中，“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v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表達了對妻子王弗的無限深情。也因為如此，蘇東坡在人們心中留下了十分美好的印象，不僅僅是他大氣磅礴的詩詞，還有他重情重義的俠骨柔情，怪不得有人會用“世間第一男子”稱許于他，想來并不為過。世間最遙遠的距離，不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而是明明相愛，卻不能夠在一起。這樣的絕望，窮其一生，也難彌補。在《邶風#8226;綠衣》中，一個在秋風中懷念亡妻的男子，因為天氣漸涼，翻找衣物，看見妻子為自己精心縫制的夾衣，不免悲從中來，心似秋，涼如水，見落葉飄零，秋風乍起，更是難抑心中傷痛。真愛一個人，其實用不著夸張煽情的話語表述，無聲的情意，往往體現在貼心的關懷，深情的呵護，相濡以沫的精神依靠，勝卻無數甜言蜜語。記得一句話:如果你不曾為一個人放低自己，低到心甘情愿，那你就不曾真愛過他(她)?！熬G衣裳啊綠衣裳，綠色面子黃里子。我心里的憂傷啊，何時能止!綠衣裳啊綠衣裳，綠色面子黃里子。我心里的憂傷啊，何時能忘!綠絲線啊綠絲線，是你親手將它縫。我思念你亡故的賢妻，使我平時少過失……”聲聲慢慢，情深意重。有夫如此，那不幸早逝的女子，她依然還活著，活在一個男人的心里，活在愛人的心里。

如果說人生有三絕，情，只是其中一絕耳。真心誠意地愛著一個人，就愿意為他(她)付出，為他(她)著想，白發皓首，如果仍然可以相依相戀，那是愛情的絕美佳境。但是，抵死纏綿，也終有人生迷離兩茫茫的時候。不過，只要愛過，終是不悔。在愛情的泥沼里，別人無能為力，只能自救。越是掙扎越是深，順其自然，或許仍可安然而退，即便不是毫發無傷，劫后余生，仍會保留一顆淡定溫柔之心。

《詩經》像一首首奇絕的天籟之音，傳遞出亙古不變的情愛。在古道荒原之上，我們隱約可見來世的歸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愿天下的有情人，在情愛之路上不舍不棄，即使走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轉轉頭，依然能夠看見夢中的花園。

初秋絮語

一陣秋風一場雨，炎夏和酷暑悄然退去，初秋翩然于季節的舞臺上，演繹芳華，演繹沉穩和厚重，也演繹生命的曲折流離，這是我最愛看也最耐看的一出戲。

在城市的鋼筋水泥林里，季節是模糊的，除了街角轉彎處的冷風之外，怕只有來來往往的人們豎起的衣領和增添的衣物可以佐證。而在無邊的鄉野，隨處可見秋的蹤跡?？辞锏奈枳?，還是要去野外，那里有偌大的舞臺，唱作念打俱全，不光隨風搖曳的柳枝的身段好，秋蟲鳴叫的唱腔也是一流。

沿著猶帶塵土的小徑，慢慢地往野外走去，秋意也漸漸迷亂了我的心。曾聽過一句話:佛前的金剛手上的刀，是用來斬斷光陰的。第一次聽見這句話，竟是發了一會呆，癡癡地想了半天，像是得了一句真言似的。從無修煉，對佛家禪語自然無法體味真切。以我等凡胎俗人，只能隨心而解?；蛟S，正是因為斬斷光陰，得道成佛之人才從無壽命之虞，光陰在他們那里，是無限的，不像凡塵中人，只有區區幾十年，能夠得享百年者，實在是少之又少。在這有限的時間里，被蹉跎的歲月又占了不小的比例，真正用于創造、用于享受生命的時間，實在不多。其實，被斬斷的何止是光陰?錯位的時間和地點，可以斬斷愛情;愛人的故去，更是生生斬斷了相見的可能，把一方永久地遺留在不可企及的彼岸。

秋天，其實也是季節的一道分水嶺，斬斷了熱烈和亮麗，嫵媚和激情。在它之后，就是冰冷的冬，凜冽、肅殺、凋亡和枯萎依次登臺，成為季節舞臺的主角，連幕布，怕也是枯葉衰枝織就的吧。正因如此，秋才愈發令人留戀，人們期望它離去的腳步慢些，再慢些，如同對于華美生命的眷戀一般。

被秋的涼意裹卷，空氣不再像夏日那樣粘稠囂張，即使因運動而燥熱的身體，置身于秋的氛圍里，如同一杯熱水傾入一池微涼，熱氣很快消散，惟余清涼滿池。道路兩旁，草色仍是青青，但好像少了些精神，略顯委頓，間或夾雜著一縷枯黃。走過的那條路，草叢里長滿了高高的美人蕉，橘紅的顏色本來就搶眼，再加上高挑的身姿，一時之間竟覺得這些花有如此華貴，雖然只不過生長在荒野中，而腳下的雜草，儼然是頂禮膜拜的臣民了。如果栽種在花圃里，料也不會比其他的花遜色多少。人又何嘗不是如此?若秉性純凈，內心堅定，縱然身處污濁和逆境，仍可泰然處之。又如同一個女人，如果有很好的修為，充實的內涵，即使歲月荏苒，可見的將只是臉上的皺紋，心依然會光潔如絲。時光的腳步，被智慧和定力所斬斷。

秋日的原野，儼然是秋蟲的音樂室，在這里混合出各式各樣的音樂，而且十分賣力地向人們兜售，只是未見有金錢的成交。若有深厚的音樂底蘊，再兼以耐心和時間，我們應該可以頒授出不少的獎項吧:最佳詞曲，最佳女歌手，最佳男歌手，在幕后，或許還有一位不錯的指揮呢。只是，這一切，人類都無從知曉，在秋蟲的眼里，我們算不上知音。但，有如此美妙的音樂合奏，又無需分文花費，怎可錯過這天籟之音呢?——真的是天籟之音啊，無邊的曠野是舞臺，萬物生靈是聽眾，掠空而過的風是伴奏，隨風搖擺的林木皆在伴舞，世界上，又有哪場音樂會能有如此排場和氣魄?

小徑兩旁是長滿水稻的田疇，沉甸甸的稻粒掛滿枝頭，把稻稈的腰都壓彎了。田里插滿密密麻麻的標牌，看上去是一塊塊的試驗田。有兩個科研人員蹲在地上，面前擺放著好幾種不同的稻穗，像是在遴選更好的品種。兩人都穿著拖鞋，褲腿一高一低，腳上還有不少泥巴。看著眼前的他們，絲毫未覺粗鄙，心里竟是油然而生敬重。真實的生活，是完全不必粉飾的，平淡，淳樸，良善，這樣的人生，大抵就該是快樂的吧。因著這一念，不遠處橫亙阡陌的高速公路上傳來的隆隆噪音，也徑自渾然不覺了。

遠方，是黛色的青山;近處，是清風徐徐的田野;頭頂，是朗朗的秋日高天;心里，是漫漫的金色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