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端午假日,我抽空到軍區總醫院高干病房去探視尚煒伯伯。尚伯伯自四年前,因洗澡不慎摔斷了股骨,就一直臥床不起,住在醫院。這位一生充滿傳奇色彩的老人,人生幾經磨難卻始終保持昂揚樂觀的人生狀態,從不向坎坷的命運低頭,對黨對人民始終忠心耿耿,以屈原似的執著,行進在探索真理的人生之路上,始終九死而不悔。
尚伯伯原名劉也凡,是河南夏邑人,早年就讀于南京的江南師范學堂,后來因家貧失學,回到家鄉。1936年入黨,在家鄉中學從事學生運動,后來身份暴露,遭到反動當局的通緝。他是一襲長衫一把雨傘只身逃出去了延安,當時他在黨內的化名就叫尚煒,鑒于他過去是中學教師,到延安后去太行山出任抗大教員,當年的江青在中央馬列學院,抗大的老師經常去講課,江青也就成了尚伯伯的學生。
1939年尚伯伯隨抗大一分校去了山東解放區,解放戰爭時期改為教導團,教導團后隨林彪四野去了東北。尚伯伯在山東已和青州姑娘劉潔民結婚,留在了山東。1948年大姐劉煒光出世,尚伯伯已成為解放軍33軍二九一團政委。參加過萊蕪、孟良崮、濰縣、濟南、淮海、渡江、上海等戰役。解放后出任南京軍區政治部宣傳部部長,1959年擬調任27軍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此時南京工程兵學校政委馬杰因自己是大老粗以不適應軍校工作為由向許司令員提出想去野戰部隊。軍區黨委征求尚煒意見,尚終因相伴終身的教師情結欣然同意去了總參南京工程兵學校任政委。而馬政委卻去了27軍當了副政委。1965年尚煒有面臨一次上調軍委工程兵工程機械研究所當政委的機會,那時全家都做好了北上的準備。終因后來羅瑞卿事件的發生,全軍面臨整風而作罷。生活就是這么陰錯陽差決定了尚煒今后政治命運的跌宕起落。假如當時去了野戰軍或者上調軍委工程兵,以后文化大革命中所發生的匿名信案件就不會發生,隨之而來全家株連的磨難也不會發生。然而,歷史不能假設,也不可能假設。匿名信事件的發生看是偶然的,也是必然的,是尚伯伯敏感的洞察力和正直敢言不吐不快的秉性使然,是中國知識分子忠烈人格的完美追求使然,因此而不避生死,冒死上書,最終完成圓滿人格的塑造,而導致人生和家庭的悲劇。這是性格的悲劇,更是社會的悲劇。先知先覺者往往超越時代的局限而獻身自認為光明而偉大的事業成就自己人格的涅槃。我以為尚伯伯就是這樣的共產黨人。我們要回到那血雨腥風的十年浩劫時期,對尚伯伯的人生足跡作一回顧。
二
那是一個多事之秋。氣候悶熱,山雨欲來。坐落在南京市北京西路上云南路十號的那棟西班牙式小洋樓掩映在法國梧桐的林蔭中。初秋的夜是靜謐的,只聽得法國梧桐樹一聲接一聲秋蟬的鳴叫聲,此起彼伏,以及馬路上偶爾駛過的過往車輛的零落喇叭聲,交織成一片煩悶的氣息。透過小院內松柏的縫隙可以看見二樓書房里的燈光徹夜地亮著。
此刻,是1966年9月15日的凌晨兩點。我和劉緯彩、鐘老二、張布偉以及學校的一幫紅衛兵正在北京東四南大街的燈市口小學的教室里朦朦朧朧被喚醒,興奮而有點焦急地在暗夜中向長安街集結,向天安門廣場涌動,等待著毛澤東主席第三次接見紅衛兵。時間離中共八屆十一中全會的召開僅僅一個月時間。會上毛澤東發表了《炮打司令部——我的第一張大字報》,通過了《關于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8月18日毛澤東還身穿綠軍裝,在林彪的陪同下檢閱了紅衛兵。劉家三兄弟在各自的學校興奮而帶點狂熱地卷入運動的狂潮,穿著尚伯伯配發的軍裝,在那里激揚文字,指點江山。尤其是我的同學劉緯彩思維敏捷,走筆如蛇,酣暢淋漓地草擬了本校《紅衛兵宣言》,分析形勢,提出綱要,制定策略。辯論起來滔滔宏論,所向披靡,無人能敵,儼然新時期的思想家、政治家、革命家。文化大革命使得年輕人自由奔放的天性第一次得到了釋放,使得他們的才華初次得到了展示。然而他們怎么會知道,又怎么能知道他們只是中國政治棋盤上的一枚供人驅使的棋子,是天帝宙斯打開的潘多拉魔盒,釋放出的只是為人類帶來災難的政治瘟疫和動亂。小將們可供利用的價值只在于不成熟的革命熱情和幼稚的領袖崇拜情感。
而歷經黨內斗爭,深知斗爭殘酷性的尚伯伯卻憂心如焚。他那軍內知識分子以天下為己任的情懷,使他更具備“茍利國家生死已,豈因禍福趨避之”的膽識。他開始憂心忡忡為黨和國家的命運擔心了。而在尚煒所擔任政委的工程兵學校已有學員造反的苗頭,有人已貼出針對他的大字報。在這夜深人靜之時他思潮翻滾,夜不能寐,于是拿起鋼筆想給時任中共中央委員、省委第一書記兼南京軍區第二政委的江渭清同志寫一封信。思考再三,他用左手一筆一劃地寫出了這封信。這封信他一氣呵成,是深思熟慮的結果。為了不留任何痕跡,他是戴著手套寫的。寫完后,他把信紙信封小心翼翼地用樟腦丸擦了又擦,為的是防止被警犬聞出氣味。
天尚未明,大街上渺無人跡,在街上納涼的老百姓經過一夜秋老虎的折磨,已進入了夢鄉。頭發已經花白、面容慈祥的劉潔民,拄著拐杖輕輕地跨出了小院的門。劉阿姨1938年入黨,曾任軍衛生隊教導員,上海警備區政治部群工科科長,腿部在淮海戰役中負過傷,一塊彈片還留在大腿中,因此走路不太方便。時任江蘇醫院副院長兼黨總支書記。她像是肩負著神圣的使命,艱難地一步一拐地搭乘公共汽車去了建康路,走向了街邊的那個綠色郵筒,將這封匿名信在黎明前投入了郵筒。其實劉潔民當時并不知道丈夫尚煒在這封信中到底寫了些什么。然而,就是這封石破天驚的信,驚動了中央高層。此信被定性為反革命匿名信案。追查此信作者的專案被定名為“801”專案。令人望而生畏留著希特勒式小胡子的康生殺氣騰騰地批示“破案有功,不破有罪”。
三
尚煒及其家人誰也不可能預測到這封信給整個社會和家庭帶來的巨大震蕩。不久劉潔民所在的江蘇醫院被作為城市老爺醫院解散,作為戰備醫院所有干部和醫護人員全部下放蘇北盱眙縣。她很快被醫院造反派作為“走資派”打倒,拖著傷殘的腿每天在縣醫院又臟又臭的洗衣房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
尚伯伯不久便被軍校造反派關押,罪名是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的“三反分子”。劉家取名為光、明、亮、彩的姐弟四人,很快由革命軍人子女,墮入黑幫子女的行列。云南路上的小洋樓多次被抄。樓下的輔助用房搬來了兩家兇神惡煞的造反派。一個是長得牛高馬大,身材魁梧,理著平頭,留著絡腮胡子的軍體教員。煒彩稱其為“大老虎”。這人整天橫眉豎目,說話粗聲大氣,從來沒有好臉色。另一位姓殷的保衛處科長,長得身材瘦小,細皮嫩肉,說話細聲細氣,蘇南口音,見人三分笑,卻是保衛處安插在劉家的釘子。密切地監視著劉家姐弟的一舉一動。殷某人的背后是學校保衛處處長吳某,此公后來出任“801”案專案組組長。對尚伯伯的迫害和對劉家姐弟罪名的羅織出自此公的暗中指使。正是這些莫須有的罪名將劉家三兄弟送進了監獄。還有一位姓呂的老兄不得不提到,此公為山東人,養得白白胖胖,一開口說話,嘴里的兩顆大金牙閃閃發光。所以給筆者印象特別深刻。這位裝著金牙的呂姓專案人員后來自己也被打成“五一六”分子被關押,因此對自己“文革”中的行為有所反省。尚伯伯平反復出后,他是唯一登門道歉的一位。當然以尚伯伯的情懷,在重返領導崗位后他寬容了所有整過他的人。
誠然,文化大革命是當時的黨和國家領導人錯誤發動,被所謂“反黨集團”利用,全民參與的一場民族災難。其中有著復雜的政治、文化、社會因素。但是,每一個人在這場浩劫中的表現是不同的。有的人不僅僅是被動的參與,而是將自己人性中最丑惡的部分發揮到了極致,為這場政治濁流推波助瀾,為虎作倀,助紂為虐,使無數的家庭陷于萬劫不復的災難之中。關于這一點,卻是我們每一個人都值得反躬自省的。當年參與尚案查處的大部分軍人都已轉業到地方,并擔任不同的領導職務。有的人自始至終未對自己在“文革”中的惡行進行過一個字的檢討,他們像是洗凈了手上血跡的劊子手,隱身于茫茫人海,成為新時期“文革”暴行的“隱匿者”。人們可以有意無意隱瞞和回避這段血腥往事,但是這段烙在民族脊梁上刻骨銘心的歷史是可以回避的嗎?!
四
清查匿名信的工作在軍隊和地方兩條線進行。南京軍區的師以上干部被集中在南京近郊的白水橋某部營房,進行清查,清查期間就有人不堪受辱,自殺身亡。地方的清查涉及面要更寬一些,手段也更加殘酷。
應該說康生和公安部長謝富治的判斷基本是準確的。他們給江蘇地方當局和南京軍區、工程兵學校造反派“801匿名信案”的破案范圍是:重點華東,面向全國,懂得我軍、我黨歷史,有歷史知識,有古文功底的師以上干部。其實地方當局早已軍管已是軍地一體化了。軍區保衛部、省公安廳一處、工校保衛處的聯合專案組很快成立,在普查的基礎上目標明確鎖定尚煒伯伯和劉潔民阿姨。尚伯伯早已被作為三反分子,軍內的走資派,被嚴密關押在學校。在江蘇醫院口碑甚好的劉阿姨卻被專案組以協助調查為名關進了南京的娃娃橋監獄。在沒有任何司法手續的情況下,關押了四年。姐姐煒光被山東渤海老根據地的鄉親接走,插隊落戶去了。姐姐臨走前鄭重交給煒亮一個小布包,是父親的一些筆記本,小布包被煒亮藏在家中小閣樓兩間坡頂房的走廊通道里。通道猶如低矮的壁櫥,人只有俯伏在地才能艱難地鉆進去,不過狗鉆進去比較容易。
煒明、煒亮、煒彩三兄弟,少年不識愁滋味,失去了父母的約束,繼續無憂無慮地在自己的政治天地里游戲玩耍,那棟西班牙式小樓成了他們的天堂,他們并不知道那張疏而不漏、深藏不露的天網正虎視眈眈地撒向他們,企圖從少不更事的他們身上打開突破口。煒亮和煒彩兩弟兄一個是1951年生一個是1952年生,兩人相差十一個月,同時住在三層閣樓的兩間房內,因為一樓是會客室、餐廳、廚房。二樓父母臥室加哥哥煒明、姐姐煒光,他們只有屈居三樓。即使躲進小樓,少年驛動的心,也有點不甘寂寞,竟玩起了危險的政治游戲,那是在1966年,哥倆仿佛玩笑般將我黨的同盟軍農工民主黨的領導層在筆記本上進行了全面的更換篡改,另弄了一張自己的組閣名單。領導層除他們自己外,又在腦袋中搜羅出同學熟人的名字填充了一張各部委的領導人名單,這張形同兒戲的名單記載在煒亮的練習本上。樓下住著的兩位造反軍人日夜瞪著惡狼似的綠瑩瑩的眼睛盯著劉氏三兄弟,而他們歌吟長嘯,起臥正常。恰在此時,工校英語專家的兒子,一個長得敦實健壯舌頭僵硬說話結結巴巴,耳朵有點聾的老兄,外號“聾子”的人又惹出了一樁南京軍區紅衛兵縱隊案。按煒彩介紹說,其父薛蒲麟教授不僅是我軍少有的外語專才,而且是難得的好人,薛教授早年是美軍援華空軍飛虎隊陳納德的翻譯,正式列編美軍,并非國軍。美軍撤走后和國軍中將的千金傅林小姐結婚,以后才有了薛聾子弟兄三人。1949年四川解放時參軍,因系外語專家55年授銜大尉。文革中被打成歷史反革命,清理出部隊,去南京汽輪電機廠技校當教員,接濟幫助過不少工校落難的干部子女。文革后,又被請回部隊,仍擔任教授,抗戰勝利五十周年紀念日,作為前美軍正式列編雇員,被美國總統請回去參加了白宮南草坪紀念儀式,以后每月享受600美元美國政府的退役老兵津貼。后來薛家三兄弟,全都移民美國,估計與他爹這段歷史有關。不過文革中的薛聾子卻喜歡常年穿著不知那兒混來的將校呢軍裝,冒充將帥子弟,到處行騙。他也時常出入劉家。聾子耳朵背,腦子卻很有想象力,竟在街頭刻字攤刻制了一批一圈帶“中國人民解放軍南京軍區司令部”中間帶“八一軍徽五角星”下方帶“紅衛兵XX縱隊”字樣的公章。其實這也是孩子們的政治游戲。最終孩子們的政治游戲有大人們尤其是善于羅織罪名的當代的來俊臣、周興一類酷吏的參與,性質大變。就成了劉家兄弟組織反革命集團的罪證。為了查找這批章是誰刻制的,大金牙竟然乘我去兵團不在家時,將我篆刻的藝術章樣全部蓋印帶走,平心而論我刻不出那么高水平的公章來。當然后來證明這事壓根與劉家無關,也沒有這個組織,聾子在街頭刻此章只是為了串連時方便騙吃騙喝。1968年7月3日,那個酷熱的夏天,劉家最后一次被抄檢,抄走煒亮的“組閣名單”和塞在閣樓夾道中的小布包。7月5日,煒亮被工校造反派押走,7月9日煒明、煒彩被抓走。自此,劉家小樓原主人人去樓空,新主人造反派們取而代之。
很使人想起了唐代大詩人劉禹錫的兩首游玄都觀詩:其一“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因為十一年后,尚案徹底平反,尚煒伯伯復出,全家重返被人竊據了多年的故居時,就有著劉禹錫參加永貞革新流放歸來的感覺“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凈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聾子虛構的“南京軍區紅衛兵”純屬扯淡,很快真相大白,和劉氏兄弟根本無關,聾子依然穿著黃呢子軍裝蹬著永久牌自行車滿大街亂竄,繼續滿口“紅爺爺” 地胡言亂語著裝腔作勢冒充高干子弟,有一次竟冒充陳毅元帥兒子陳小虎,被公安抓了起來,拘留了幾天也就放了出來。不過當專案組成員呂大金牙向我和鐘征、張布偉出示冠有“軍區”字樣的那些印模時,著實令我們大吃一驚,蓋住了“紅衛兵”字樣,就與軍區有關部門的大印無異。而所謂“農工民主黨”一案,就被抓住不放無限放大了,煒亮因此被判三年有期徒刑,煒明被判四年,煒彩原準備當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當庭釋放樹為典型的,結果這小子在審判中口若懸河,激辯公檢法軍管會的辦案人員,最終竟以小東西態度最惡劣被重判五年有期徒刑。時年16歲,實際在少年犯管教所待了十年。
再次和父親見面是在工程兵學校禮堂的批斗大會上。那時他們分別已被以各種罪名判了刑,在不同勞改勞教單位服刑。
大姐煒光這名當年南京十中的團委書記、學生會主席,原少年先鋒隊大隊長,無論從哪一方面說都是黨的好女兒、好學生。造反派絞盡腦汁也挑不出任何瑕疵,找借口,羅織罪名對她進行迫害。她一人只身遠走,去了山東媽媽的老家插隊。老革命根據地的父老鄉親們用自己溫暖的懷抱溫暖著這顆飽受創傷的心,這是家鄉走出去投身革命的好女兒劉潔民的女兒啊。聯合專案組的辦案人員接踵而至追殺到青州鄉下,是生產隊的老隊長用自行車冒著酷暑馱著她在山溝里打轉,躲避專案組的追索。那兩位穿軍裝的大員被安置在公社招待所,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客房中的床上沒有蚊帳,當天又停水停電。兩位解放軍軍官在黑暗中幾乎被老區的蚊子非常殘忍地叮咬了一夜,在無可奈何中不得不倉促狼狽地離開了山東。他們一無所獲。
大姐劉煒光在老家牽腸掛肚地關懷著被關押在牢里的老媽媽和三個年少的弟弟。爸爸已經杳無音信,工校的造反派堅決拒絕她要見爸爸的要求。她自己省吃儉用省下的工分錢不時地寄糧票和錢支援災難中的弟弟。每次去南京探望服刑中的弟弟,所攜不多,每人一只燒雞兩塊燒餅,就是這點心意讓劉氏三兄弟至今談起仍然熱淚盈眶,激動不已。
姐姐煒光去了省公安廳要求見關押中的母親,破天荒專案組竟同意了。煒光去了娃娃橋監獄,在會見室她見到了日夜想念的母親,母親頭發全白了,在獄中曾兩次中風昏厥,送醫院搶救。現在會見室空蕩蕩的只剩默默無言的桌子板凳,獄方甚至連看守都未派,這絕不是他們的寬容和疏忽。其中掩藏著罪惡的陰謀。
煒光噙著淚問媽媽:“他們為什么不讓見爸爸?爸爸到底什么問題?”
媽媽輕輕對她說:“還不是因為那封信的問題。”
“什么信?”
“就是寫給江書記的那封匿名信。”
姐姐這才第一次知道這封致使全家罹難的該死信件。
專案組為自己的精心策劃欣喜若狂,通過竊聽母女的對話,掌握了證據,通過對小包袱中筆記本片斷言論的分析得出了與匿名信中內容基本相似的思想,罪證齊全,直待尚煒本人承認,全案偵破,立功受獎也就指日可待了。劉潔民阿姨意外地被釋放,此刻原單位江蘇醫院已撤銷,全體人員疏散去了蘇北的盱眙,劉潔民拖著半身不遂的身體去了蘇北的小縣城。在那里這位三八年入黨的老黨員再次感到普通老百姓的善良,那些醫院最基層的洗衣工、鍋爐工給予他們曾經的老書記無微不至地關心和照顧,在醫院醫護人員的精心調養下半身不遂的身體竟漸漸康復,這樣劉氏三兄弟從獄中出來終有了一個落腳之地。
全家六口人星散各地,靠著兩個女性在支撐著這方尚未倒塌的天,體現著中國女性的堅韌、善良、偉大。因為母性是女人天性中最堅韌的力量,這種力量一旦被喚醒,世上就沒有她們承受不了的苦難,女人引導人的靈魂上升。
坐落在鐘山腳下石門坎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南京工程兵學校的大禮堂里已是人聲鼎沸,口號喧天了。在此起彼伏的口號聲中,坐滿了造反派,有穿軍裝的,也有不穿軍轉的。兄弟三人被造反派從各自的監所押進了會場。父親被推上了主席臺,他穿著一身舊軍裝,領章被摘去。造反的軍人揪住他的頭發在會場示眾。他臉色蒼白,雙目緊閉。煒彩兄弟隱隱約約聽周圍造反的軍人議論說:“尚老頭的眼全瞎了”。父親的臉上毫無表情,對臺下坐著的三個兒子視若無睹,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對造反軍人們拳打腳踢全無反應。他神色始終鎮定自若,這是批斗三反分子尚煒的批斗會。老爺子還是不動聲色。弟兄三人心想老爺子他娘的真是條漢子。緊接著由部隊接管的公檢法代表宣讀了煒明、煒亮、煒彩三兄弟的反革命罪行和判決書。他們三兄弟被推推搡搡地押上了臺和父親并排站在了一起。就是在這個時候父親也未睜開眼看他們一眼,他們卻看到父親腮幫子上的咬肌在起伏著,顯然他心中蘊藏著巨大的憤怒。不久,尚老爺子還被五花大綁,押赴刑場陪斬了一次,被處決的死刑犯是南京一家菜場的舊職員,他也是寫了一封匿名信為國家主席劉少奇鳴冤叫屈的,尚案被定為“801”案,此案被定為“802”案。十一屆三中全會后,該案也獲平反,但是當事人已橫死刑場,無以復生。
1969年尚案一審定讞,尚煒以反革命罪被判處死刑。尚伯伯當時是行政九級的副軍職干部,按規定他這級干部必須報中央軍委批準才能正式執行死刑判決。在南京軍區尚煒伯伯算是軍內高干,在中央軍委和彭德懷、陳毅、賀龍等元帥及羅瑞卿、黃克誠等大將相比復審工作就是排在最后的小蝦米。一年后形勢逆轉,廬山會議毛澤東不點名地批評林彪,緊接著發表南巡講話,八大軍區司令員對調,尚案在高層引發爭議,因為綜觀全信主要是反林彪的。1971年“九#8226;一三”事件爆發,林彪一家殞命溫都爾汗,尚案再起爭議,軍委工程兵司令譚善和將軍力主平反,但遭到在查處尚案中的既得利益者的群體抵制,這些人因查處尚案有的立功受獎,有的換了頂戴花翎,他們還沒有養成懺悔和反思認錯的習慣。因為信中還涉及的另一位主角劉少奇主席未平反,再加策動軍事政變的罪名,于是1973年冬天,在軍區看守所昏暗的牢房里悄悄宣判,判處尚伯伯有期徒刑五年。其實判刑之日也就是解脫之時,因為他已先后被學校造反的軍人關押了不止五年,他被軍區保衛部安排在軍區第二招待所監護了起來。
五
粉碎四人幫后不久,兩個“凡是”被否定,全黨開展真理標準的討論,部隊的監護也只是象征性的了,人們心中都明白,尚煒冤案的平反只是時間問題。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胡耀邦同志開始著力平反冤假錯案,全家開始向軍區二所父親身邊靠攏。子女們見到父親時,才明白傳說中的父親雙目失明,原來只是父親迷惑造反派的一種手段,他的眼睛沒有瞎,目光炯炯,閃爍出逼人的光芒,他仍是那么樂觀,那么健談。只是母親劉潔民,頭發已經完全花白了,還身患癌癥。在等待平反落實政策的過程中,恰逢恢復高考,老二劉煒亮以優異成績考取中央戲劇學院,卻因為父親問題未被錄取,后來雖經有關方面疏通,終因錯過時機,被南京師范學院新聞專業錄取,畢業后,先后在《南京日報》、《金陵晚報》、《經濟早報》、《新華日報》工作,現在已是我省資深的新聞工作者。
1978年底,尚案徹底平反。1979年2月,那個嫩寒尚未褪盡的早春,人們尚未卸下厚重的冬裝,尚煒全家已沐浴在曙光初露的春風里。
南京軍區、中共江蘇省委在解放軍南京工程兵工程學院召開隆重的平反大會正式為尚案平反。尚伯伯全家坐在第一排,南京軍區團以上單位近千余人出席了平反大會。軍區政治部保衛部部長宣讀了為尚煒同志平反的決定,中共江蘇省委組織部代表宣讀了為劉潔民同志平反的決定,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刑事審判庭庭長宣讀了為劉煒明、劉煒亮、劉煒彩平反的決定。全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一個嫉惡如仇的老軍人寫的一封驚天動地的匿名信,引來對一個家庭的殘酷迫害,最終以正義戰勝邪惡而告終,這就是歷史,因為歷史從來就是人民寫的,雖然歷史的撥亂反正需要假以時日,真正的英雄將在時間中得以永生。1979年4月9日《新華日報》頭版發出為尚煒、劉潔民同志平反的消息。以后《解放軍報》、《人民前線報》也發了同樣的消息。
63歲的尚煒伯伯出任軍委工程兵工程學院副政委、黨委副書記兼紀委書記,他重新穿上了軍裝。而他當選工程兵學院紀委書記,是全票當選。尚伯伯在這一崗位上一直干到69歲,超期服役四年,才以正軍職離休。平反復出后干的第一件事,是解決了一批長期為部隊服務的老職工的正式編制問題。不久他們全家又搬回了云南路上的那幢西班牙式小樓。城市道路拓寬時那棟小樓在隆隆的推土機轟鳴中被夷為平地,尚伯伯那段不平凡的歷史也隨著那棟充滿風雨的小樓湮沒在塵埃之中。尚伯伯去了干休所,江蘇省省級機關事務管理局要落實政策,以正廳待遇要分配劉潔民阿姨一套住房,被尚伯伯嚴詞拒絕,他認為部隊給的待遇夠高的了,還是解決普通老百姓的住房吧。子女們應該靠自己的力量自食其力,不能躺在老一輩的身上,坐享其成。光、明、亮、彩四姐弟幾乎全是靠自己的努力在各自崗位上干得非常出色,應了一句中國 “艱難困苦玉汝與成”的古訓。煒光后來是省司法廳副處級干部,現已退休,煒明現在是南京熊貓集團軍工企業工會主席黨委委員。他與在報社工作的煒亮和在南京中北公司法務部工作的煒彩仍在各自的崗位上默默地貢獻著,盡管都是五十多歲,接近花甲之年的人了。煒明最近和筆者談起老爺子時說:“我們姐弟四人從沒有沾老爺子任何光,唯一沾的光,就是跟著他坐了幾年牢。”
許多記者想挖掘這段歷史,尚伯伯一概拒絕,原因就在于尚伯伯認為這畢竟是我們黨身上的瘡疤,是黨的歷史上一段坎坷和不幸,他不愿意再次揭這一瘡疤使黨的肌體流血。筆者因為與尚家兩代人的關系,實在不忍心,使這段可歌可泣的經歷,在老一輩革命家即將走向人生終點時使之銷蝕于時間的河流中,尤其是商品經濟金錢與權力交尾催生腐敗,使黨的理想蒙羞之際,理想之式微,將動搖和摧毀黨的執政地位和對社會的公信力,重鑄這段歷史,可以警示來者,啟迪后人。
我再次見到尚伯伯時,他那封震驚全國的匿名信,已被他精心地鑲嵌在玻璃鏡框內,大約是為了怕來人認不出那左手寫出的信,匿名信的照片旁又加了個打印件。尚伯伯送了我這封信的照片和內容打印稿。這時我才一窺這封神秘信件的全貌。這封令人談虎色變,在專案組手中神龍見首不見尾,只見只言片語的信,內容全文如下:
江渭清同志:
明眼人知道,這是打著紅旗反紅旗的大政變,當前的矛頭首先指向劉、周和一、二、三野干部,實際上最終指向毛主席,不僅可能改組黨中央,甚至可能解散全黨,另組別的黨。在這嚴重時刻,真正的共產黨員要挺身出來保衛黨和毛主席,要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躲是躲不了的,投靠是遲早要吃刀的。斗爭的方法是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搞突然襲擊,動武,消滅肉體,這樣才能粉碎印尼似的政變。最好是專諸刺王僚,利用國慶的大小會議和各種機會下手,隨即剪除黨羽,奪取兵權。其次是蔡鍔討袁或六國反晁錯,救出陳、徐、劉,組織華東、西北、西南三大軍區起義,直逼北京,在內再相機下手。事成之后,要宣布罪狀。請告周總理。
黨的生命在你們中央委員身上。
此致
敬禮!
劉漢
1966年9月15日
六
家庭中的三位男性比較容易理解老爺子的英雄情結或者書生意氣。但是兩位女性就有著自己的看法。尤其是煒光姐姐,她看了父親這封自鳴得意,公開展示的信,心中就滴血,眼淚情不自禁就會流下來,她不愿意再回顧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她為父親政治上的幼稚感到悲哀。就為表示這一片憂國憂民的忠誠,值得以全家人的罹難來換取嗎?受懷疑的黨內軍內、軍內中高級干部還不知有多少。父親一輩子就不是一個真正的軍人和政治家,他骨子里還是一個書生氣十足的知識分子。為此,劉潔民對尚煒上書事件始終都持有疑義。甚至不能原諒他的輕率與執著。
粉碎四人幫后,子女們陸續回到了父親身邊,劉阿姨也與尚伯伯團聚。1984年劉阿姨罹患癌癥,即將告別人世,在臨終前甚至都對尚伯伯的上書事件持批評態度,父親可以為了自己畢生追求的理想,冒死一搏,不顧及災難性的后果,畢劫后重逢女兒歡欣,母親臉上依然憂思縷縷。畢竟作為母親她要考慮整個家庭、孩子。作為維系家庭生存的母親要融入現實,尋求妥協,才能生存下去。在家庭必然產生性格的沖突,情感的痛苦,劉潔民阿姨就是在這樣的痛苦中告別家人的,對她理解最深的乃是自己心愛的女兒。
劉阿姨彌留之際,光、明、亮、彩四姐弟流著眼淚圍在慈祥的媽媽身邊,他們看著白發滿頭,臉呈蒼白病容的媽媽,想象著媽媽追求真理的一生。她慈祥善良,從不追求名利地位,對父親總是言聽計從,對子女總是疼愛有加,只有在經歷了人生大悲大喜的歷史循環后,在生命進入風燭殘年時才表示了一點自己的獨立人格。彌留之際的媽媽,睜開雙眼環視自己的子女,眼中流出慈愛的淚。兒子們平反后走向了新的工作崗位,女兒也從農村歸來進入機關,他們已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子女,生活似乎開始籠罩在幸福的曙光之中,一切仿佛是漫漫長夜后的黎明迎來旭日東升,而這輪旭日畢竟姍姍來遲,她的嘴角露出一絲慘淡的微笑,微笑中帶有無限的遺憾。穿著軍裝的尚煒伯伯趕來了,劉阿姨那絲殘留在瞳仁中的慈光消失了,代之的是冷漠。那絲微笑藏匿了,代之的是蔑視。她認為老尚這一世對全家欠下的債,是他這一世都難以償還的。他不懂得明哲保身,不懂得大智若愚,只知道一味的恃才傲物,一意孤行,最終給自己和家庭帶來災難。尚伯伯伸出手想最后握一握她的手。但是劉阿姨始終攥緊著煒光的手不放。媽媽終于把頭掉了過去,她連最后看父親一眼的欲望都沒有了。慢慢的媽媽溫熱的手變得涼了,她那側著的頭耷拉在枕頭上,眼角掛著一滴晶亮的眼淚。劉潔民撒手人寰帶著干干凈凈的身軀永遠地走了,她帶著政治和生活、身體上的創傷,離開了這個充滿紛爭的世界。這時尚煒情不自禁地舉起手臂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為愛妻的遠行送別。
88歲那年,尚伯伯在登高整理圖書時不慎從書架的梯子上摔了下來,摔斷了頸骨和左手手臂。在軍區總院住院時,醫院已下達了病危通知,而他竟然大難不死,,在手術后很快康復。醫院都認為是奇跡。我去看望他時,老人家的腦袋被固定在牽引機上、木板夾著傷殘的手臂在病榻上養傷,但他那顆頭發早已花白的腦袋仍在不停地思考,牽掛著國家大事。見我前來探視,老人兩眼放光,不顧家人和醫生勸阻,滔滔不絕地與我大談對毛澤東思想、鄧小平理論的最新認識,大談他最近學詩的新體會。我都不忍心看著一個將近九十歲的老人脖子上固定著石膏,膀子上上著夾板在那兒聲音洪亮地說話。煒彩和醫生都勸少說幾句。然而他談興正濃,仿佛有說不完的話。尚伯伯這一生真正是不甘寂寞的一生。
這就是尚煒伯伯,一個在軍界甚至在子女中都是有爭議的軍隊高級干部,一個性格充滿著熱情,始終保持著童稚般純潔的老人。而如今他頭腦尚保持著清醒,但語言已無法表達自己的思想,我想尚伯伯內心一定是痛苦的。因為人可以抗拒黑暗的社會現實,卻難以抗拒日漸衰老的自然法則,只是他那以天下為己任的偉大情懷會一代一代的傳承下去,前仆后繼地去完成中華民族復興的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