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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節(jié)快樂

2009-12-31 00:00:00湯中驥
四川文學 2009年8期

1

“老爸,有個小子找你!”

我讓他連喊了三次,才打著哈欠道:“啥事兒?”

別以為我已經(jīng)做了倒霉的老爸,這是一種手機彩鈴而已。我女朋友的彩鈴是“媽,那家伙又來電話啦!”小妮子,處都不讓我破,還想當媽。

大頭在電話那頭無比痛心地說:“狗日的,今天是啥日子哦,還在挺尸?”

“啥日子嘛?”我說。

“清明節(jié)!”大頭吼道:“這日子還過不過嘛!”

我蒙了一下,終于醒了:今天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一個法定清明假啊,而且是連耍三天,不然我哪敢挺尸挺到現(xiàn)在?我趕忙爬起來,對著手機問道:“什么時間,哪里?”

大頭道:“九點半,老地方。”老地方也就是博物館。

怪不得,昨天我奶奶給我打電話,支支吾吾說,你明天干啥?我說,不干啥,睡懶覺。奶奶似乎頓了一下,然后“哦”了一聲,就把電話掛了。

現(xiàn)在才明白,奶奶打電話的意思。本來,誰也不敢說,他們家上下五千年就沒死過人。比如我們家,僅在六年前,我父親就突然死了。大約三年后,我母親也死了。當然,她并不是肉體死了,她是跟著別人跑了,這對我來說,和死了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在我的印象中,父親是一個很有風度的人,好像隨時隨地都穿著西裝,打著領(lǐng)帶,衣冠楚楚得很。他是市檔案局一名副科級管理員,做什么事情都一絲不茍,滴水不漏,尤其是在保密方面簡直無懈可擊。比如他和一個女人巫山云雨了八年,全是單線聯(lián)系,絕密檔案,直到他死,這個秘密才大白于天下。大頭曾經(jīng)說,你老爸要是生在那個年月,搞地下工作,絕對一流,說不定,革命成功以后,就到中央什么部門去了。我哼了一聲,心下說,還真是說不定,他既然可以叛變老婆,難道就不可以叛變革命?何況,那些反動派在對付革命同志的時候,除了辣椒水和老虎凳,又不是沒用過“美人計”。

但不管怎樣,他沒有生在那個年代,何況,他已經(jīng)死了,而且是死于車禍,而且,還有那個女人。

我沒有看到車禍現(xiàn)場。據(jù)說,發(fā)現(xiàn)他們的時候,兩人還緊緊抱在一起。這讓有關(guān)部門及有關(guān)人士推斷這有可能是“殉情”。這一推斷,直把我媽推得天旋地轉(zhuǎn)。當然,旋轉(zhuǎn)的理由主要不是因為父親死了,而是“死都要死在一起”這樣一個千古絕唱似的造型!

那時候,我已經(jīng)十八歲,正在上高三。記得火化了父親以后,坐在客廳里,我媽對我說:“祥子,這么多年了,難道你就沒發(fā)現(xiàn)那死鬼有啥蛛絲馬跡啊?”我瞥了她一眼,沒有做聲。我起身往我房間里走。

我媽急了,一把拉住我,還推了一下:“德性,我給你說話,你裝什么聾!”聽她那口氣,好像我和父親本是一丘之貉,而且早有攻守同盟似的。

我轉(zhuǎn)身站住,說了一句至今想來都還比較深刻的話,我說:“你們這么多年睡在一起都沒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你還好意思問我!”

我媽聽了,似乎愣了一下,然后就哭了。哭得很誠懇很痛心疾首的樣子。我想,她一定是為自己“這么多年了”而感到無比的官僚主義,無比的失敗吧?

唉,那時候,假如我媽相依為命地說:“祥子,你要爭口氣啊,我們母子倆還要好好活下去……”或許,眼下又是另一番光景吧?

不說了,大頭那廝要是等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我趕到博物館的時候,大頭和杜五兩個已經(jīng)坐在竹椅上喝茶了。

說是博物館,也就是陳列了一些瓷器而已。不過據(jù)說是南宋的,有的還堪稱“國寶”,所以就專門建了一處據(jù)說在全中國都不多見的“宋瓷博物館”。四合大院,古色古香。

只是,這種東東也許過于高雅,前來參觀的人并不多,本地人要么早就看膩了,要么舍不得花錢買門票。所以,生意一向慘淡。好在博物館的工作人員大多是女性,大多是因某種關(guān)系進來休閑養(yǎng)顏的,而且大多還有幾分顏色。也不知是誰出的主意,她們將院子中間鋪著青石板的場壩開成了一個茶園,配上矮矮的茶幾和竹涼椅,春夏時節(jié),來此喝茶的還真不少。茶客們一邊呷茶一邊看女人們的胸部和臀部前倨后恭來來往往,絕對比屋子里放那些壇壇罐罐有意思多了,感覺茶的味道也格外的好。比如大頭,就被其中一個三十來歲身材錯落有致的少婦搞得經(jīng)常夢遺。

我的茶已經(jīng)泡好了。我剛一坐下,大頭和杜五便端起茶杯要和我碰。

三只茶杯“砰”的一響。

“清明節(jié)快樂!”大頭大聲說。

我看了看周圍,小聲道:“這……這不太合適吧?”

大頭一口吞下茶水,把眼一瞪:“啥不合適哦?我們喝我們的茶,又沒惹哪個!”

“不是惹哪個的問題”,我說,“這畢竟不是春節(jié)啊圣誕節(jié)啊情人節(jié)啊這些……”

“我暈!”杜五道:“那你跑……跑到這兒來干、干嘛?”杜五說話有點結(jié)巴,但思維絕對清楚。

大頭像是自言自語:“哼哼,‘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今天又沒雨紛紛,我們斷什么魂呢?”

“何況,我們又沒、沒在‘路上’。”杜五緊跟著補充。

“拜托,小點聲”,我說,“龜兒子些會罵我們沒文化。”

大頭愣了一下說:“老子本來就沒文化,怕哪個嘛!”然后就掏出煙來,一人一根。

杜五猛吸了口煙,仰著頭吐煙圈,說:“我媽,今天去了。”所謂去了,就是去掃墓。

大頭說:“她,沒叫你一起去嗎?”

杜五瞥了大頭一眼:“你認為,她叫不叫呢?”

我們都不接話了。因為,這并不僅僅是杜五一個人的問題。

“嘿嘿,”大頭說,“還是哥們兒在一起好啊。”

這倒不假。我們?nèi)齻€是高中同學,我和大頭還在一個班。從那時候開始,我們吃喝玩樂拈花惹草打架斗毆都在一起,你有我有全都有,包括個人的隱私和家里的秘密都是共同分享的。后來,盡管出了學校,我們差不多還是在一起。沒辦法呀,是那該死的經(jīng)歷和命運把我們捆在一起的。首先,我們的父親都前仆后繼的死了,而且都死得不怎么“其所”,其次,我們的大學幾乎都沒畢業(yè),再其次,我們都是單身漢,都沒有正經(jīng)的工作。當然,除此以外還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比如都喜歡抽煙,喜歡泡吧。至于泡妞,除了杜五,我和大頭都喜歡。所以從根本上說,朋友是什么呢?朋友就是那些和你犯有同樣毛病的人。

大頭突然惡狠狠地甩掉煙屁股,歪著大腦袋說:“我他媽老是感覺,今天很憋悶,你們呢?”

杜五馬上響應:“就是,憋悶得很。你呢?”他問我。

我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因為我覺得,此時此刻好像還不只是憋悶。至于到底還有什么,我一時也說不出。

大頭很民主地說:“今天召集你們來,就是要在一起放松一下。既然,各位都有憋悶的感覺,那就開動腦筋,想法找點樂子,怎么樣?”

我和杜五都點頭同意。接下來,大家便埋了頭搜腸刮肚想樂子。

2

當然,如果有人說,他不知道清明節(jié)是個什么東東,應該干什么東東,那他一定是個混蛋。

很小的時候我就跟隨大人們到鄉(xiāng)下去燒過幾回紙的,沒啥特別的感覺,只聽他們說,這座墳埋的是誰誰,那座墳又是誰誰,大都是長輩的長輩甚至是長輩的祖輩。暈頭轉(zhuǎn)向地跟著叩過頭以后就什么都忘了。只記得好像到處都是墳堆,上面長滿了青草或匍匐著衰草,一些墳前還開著不知名的野花,偶爾有一兩只畫眉或麻雀兒撲撲地飛過,讓人不得不關(guān)心它們的窩在哪里,有沒有蛋或者小鳥……

越到后來,去得就越少了,原因是學業(yè)繁重。當然,更主要的是那些墳堆里的人離我們都太遙遠了,遙遠得讓我們沒有了祭祖的莊嚴,只剩下一些單調(diào)的儀式和對鄉(xiāng)村物事的朦朧印象。

那么,幾年前算不算遙遠呢?

如今,清明節(jié)突然就成了國假了,的確讓人有些措手不及,甚至有一種“失重”似的驚悸。這也許就是我們憋悶的原因吧?

所以,大頭提出找點樂子,放松放松,的確是民心所向。

這時,杜五第一個想出了點子,他摩拳擦掌地說,再找一個小子來打麻將,砍他狗日的千兒八百的。大頭馬上“嗤”了一聲,說你身上有多少銀子?杜五當真摸出來堆在茶幾上,我們一看,皺巴巴的小票倒還不少,但只有三張是紅的。大頭說:“過年過節(jié)的,就這三張?”杜五的臉紅了一下,恨恨地說:“媽那巴子,想當年……”我立即把話岔開說:“想當年,你好像還輸?shù)貌簧侔?”杜五愣了愣:“胡說八道,那是我媽。”

還真是杜五他媽。一次,大頭說,他媽打麻將手氣好得一塌糊涂,有一晚上贏了好幾萬。不料杜五石破天驚地說:“哼哼,我曉得,有一回我媽就輸……輸給你媽三萬八。”大頭不信,大頭說,你媽也太“菜”了吧,你老爸的錢再多,恐怕也經(jīng)不住削。杜五又冷笑了一聲說:“你懂個屁,我爸說的,贏錢算個啥,要輸錢,輸?shù)闷疱X,而且還要輸?shù)眯摹⑿幕ㄅ挪潘隳愫?”

當時,我很想撲上去掐這狗日的喉管,但見他龜兒的喉管實在太細,終于忍住了。只好動口。我粗著脖子說:“去你媽的,你們他媽的有錢人,成天把錢當手紙來玩耍,簡直是……簡直是欺人太甚!”

杜五見我大怒,趕忙給我敬了一根煙,并點上了火,說哥們消消氣,我的話還沒說完呢。

我余怒未消地說:“你要再刺激老子,老子先暴整你一頓,再和你斷交!”

杜五不再理我,轉(zhuǎn)向大頭道:“大頭,你曉……不曉得,我媽陪你媽打麻將,是多么無趣而又可、可怕的事兒?有好幾次,我發(fā)現(xiàn)我媽打了麻將回來手都在抖……”

咋的啦?我和大頭幾乎同時問。

“咋的?”杜五有氣無力地說:“三兩個小時,幾萬塊錢就不見了,何況,這是變相行賄,你們懂不懂嘛!”

“放屁!”大頭拍案而起,指了杜五的鼻子又指自己的鼻子:“你媽,給我媽,行賄?你媽有毛病吧?”

杜五的態(tài)度相當?shù)暮茫托慕忉屨f:“一點毛、毛病都莫得,正因為莫得毛病,她才清醒,正因為清醒,她才發(fā)抖,明白了吧?”

大頭搖著大頭說:“老子還是一點都不明白,我媽無職無權(quán),只曉得打麻將,你媽給她行賄,那不是燒香找錯了廟門?”

說到這個份上,我不知道大頭是真不明白,還是假裝糊涂,我只得挺身而出仗義執(zhí)言了,我說:“大頭,這么說吧,你只要按一下確認,你爸是干什么吃的,你媽是你爸的什么人,就OK了。”

大頭畢竟懂麻將,質(zhì)疑道:“笑話,麻將四個人打,又不是她們兩個,憑什么說是他媽故意輸給我媽的?”

我也懂麻將。我說:“這還不簡單,其余那兩個都是杜五他媽的‘托兒’。”

“知音!”杜五感激地又將一根煙親自喂到我嘴巴頭。

大頭一把搶過去叼在自己嘴上:“我……我還是不信,我爸和我媽,經(jīng)常說,我們家雖然不算窮,但也是靠工資吃飯,所以要珍惜,要節(jié)約,要保持艱苦樸素的優(yōu)良傳統(tǒng)……”

我和杜五都不約而同地碰了下目光。我們一時還真不知道該相信大頭他爸他媽呢還是該相信大頭。因為在我們?nèi)齻€人中,大頭的確算得上艱苦樸素。那時候,高中學生中尤其是男生穿名牌、用名牌、操票子、下館子甚至泡吧,已經(jīng)見怪不怪泛濫成災。我們班那個外號叫“黃棒”的,老爸才下了崗,為了穿一套名牌運動服,居然敢在杜五這里借“高利貸”。只要杜五看他一眼,就漢奸似的點頭,孫子得很。后來,連本錢都沒還。杜五說,等他狗日的欠我,我喜歡這感覺……唉,后來那小子還考了個一本,現(xiàn)在當律師了。打贏了好幾場有名的官司,據(jù)說他挑政策漏子、鉆法律空子,一點都不黃。

那時候,大頭身上穿的絕對不如黃棒,零花錢呢還不如我。班主任老陳在對同學們訓話的時候,不止一次地以大頭作為正面教材予以推廣,惹得女生們一片竊笑。盛名之下,大頭就更樸素了,有一次,竟然把一件新羽絨服故意燒了兩個洞,不時有一兩片羽毛從洞里鉆出來翩翩起舞。這天下了課,黃棒跑來問我,你聽到群眾的議論沒?啥議論?我說。黃棒說,有人認為,大頭這無非是作秀,當然,女生們普遍認為,這就是酷。我說,你認為呢?黃棒笑了笑,突然壓低聲音語氣曖昧:“我認識他老爸,也很樸素的樣子。”我嚴肅地糾正說:“不是‘的樣子’,而是本來就樸素!”黃棒就說:“嘿嘿,純屬閑聊,我撒尿去了。”

有道是,言傳身教,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大頭他爸是本市規(guī)劃建設(shè)局局長,一個正處級,官兒不大,但按做生意的行話,關(guān)鍵是“口岸”。在加快城市化進程的時髦戰(zhàn)略下,尤其是在房地產(chǎn)瘋狂肆虐儼然在“支撐國民經(jīng)濟”的時代大背景下,一個城市規(guī)劃建設(shè)局局長是啥概念呢?但大頭的父母卻很樸素,很平實,很低調(diào)。大頭他爸有時候還走路上班,說這樣既鍛煉身體又節(jié)約能源。據(jù)說群眾的口碑也很不錯。

所以,今天突然冒出麻將的事來,我們都沒有思想準備。不過,我絕對相信杜五不會無中生有地亂說。何況在我們?nèi)齻€人中,杜五應該是最老實的,更何況,他一向就有些崇拜甚至忌憚大頭,料想他不敢編這種有損大頭榮譽的故事。

或許,大頭也是這么想的吧?大頭抽完紙煙,心平氣和地問杜五道:“你說的這種情況……我是說,這個這個,多不多呢?”

杜五像是回憶了一下,然后搖了搖頭:“具體不太清楚,只是我曉得的,有那么兩三次,都是我爸一半央求一半強、強迫我媽才去的……”

這時,大頭看了杜五一眼。內(nèi)容很是豐富,似乎有一絲歉意忽閃了一下。

杜五大約也看出來了,安慰說:“其實,大頭,你也沒必要放到心里去,世界上沒有免……免費的午餐,這些輸錢的人還不是為了想贏更多的錢?再說了,牌桌上出、出這點血算什么呢,主要是先意思意思,聯(lián)絡(luò)感情,比如……”

“閉上你的鳥嘴!”大頭罵了一句,丟下我們走了。

大約三個月以后,大頭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至少比以前深刻了。他憂國憂民地說,老爸要栽,只是時間早晚的事。我和杜五都很驚詫,說大頭你咋能這樣說呢?大頭說,我只給你們說,誰也不許外傳!我說,你既然這么肯定,那為什么不提醒提醒他?大頭有些不屑道:“你以為我比你笨嗎?我早就在行動了!”杜五仍然可笑地張著嘴巴。大頭指著杜五:“你小子莫把嘴巴叉那么大,告訴你吧,我老把子栽那一天,也許你那老把子也差不多了。”我發(fā)現(xiàn),杜五的臉立馬就青了。

我敢賭咒,大頭絕對是一個很單純的人。大頭從來不關(guān)心大人的事,也關(guān)心不了,也不需要。比如他爸,日理萬機地關(guān)心著這個城市怎么布置,怎么建,還不忘關(guān)心他要艱苦樸素,要節(jié)約每一分錢。大頭他爸不抽煙,不打牌,不唱歌,不跳舞,喝酒也只是不得已才意思一下。總之,凡是與時尚、享樂、奢華有關(guān)的東東,都基本不沾,一部“三星”翻蓋手機,直到蓋子都翻不動了還舍不得換……

這樣的人,不但黨很放心,全國人民都放心。

只是,自從“麻將事件”出來以后,大頭的信念就有些動搖。雖然,贏錢的事,他是在無意中聽到他媽和他爸的一次小聲交談才知道的。但大頭他媽幾年前就辦了病退,一直在家賦閑,打麻將的“麻齡”并不長,也算不上特別有悟性,光靠手氣,決不可能贏那么多錢。

大頭決定搞一次火力偵察。這天,大頭對他媽說,我想買一雙球鞋,他媽說,你不是有兩雙嗎,買那么多干啥?大頭說,有一雙已經(jīng)不能穿了,另一雙也快要爛了,質(zhì)量太差。他媽說,將就著穿吧,穿爛了再說嘛。大頭說,我想買一雙好一點的,經(jīng)穿。他媽說,好一點的就貴,錢呢?大頭忍不住沖口道:“我就不相信你們真的沒有錢!”大頭他媽似乎吃了一驚,然后就給了大頭頭上一巴掌:“反了你了!有錢無錢不是你說了算!”

這一巴掌,猶如那些武俠小說中常常寫的,有點“醍醐灌頂”的意思。大頭從此就耳聰目明身手矯健功力大增起來了。大頭就想:你為什么如此敏感呢?進而又想:你們把錢拿去干什么了呢?……不知不覺,大頭便一頭栽了進去。

從此,大頭單純光潔的心窩里便長出了萋萋亂草,荒涼而又撩人。

3

還是回到博物館。

對于打麻將,大頭毫無興趣。大頭說,我媽曾經(jīng)贏了那么多的錢,現(xiàn)在呢?

我猛然記起一句有文化的,我說:“那有啥嘛,‘千金散盡還復來’。”

大頭卻不給我面子:“還來你媽個頭!”

我們都不開腔了。

接下來,我們又想了幾個點子,但沒有哪一個是全票通過的。最后,大頭毛了:“龜兒子的,給你們民主,你們又不珍惜,那就聽我的!”

我們說,好吧,聽你的。大頭說:“那就到‘假日王朝’去泡個木桶澡,我去過兩回,那里的小姐都很正點。”

“放屁!”不料杜五出爾反爾,立即噴出了幾星唾沫準確地落到大頭的鼻子上。“那些男盜女……女娼的地方你們也敢去?不怕你們那個玩意兒長、長膿瘡!”

據(jù)說,木桶澡是從重慶那邊一路泡過來的,到了本城就迅速風行起來。據(jù)說,小姐把你脫光了,放到水里,嬰兒一樣任她擺弄,當然,你要肯出錢的話也可以反過來擺弄她。

大頭隨便揩了下鼻子說:“龜兒子危言聳聽。這樣嘛,你可以什么都不做,只洗一洗就了事。至于你那玩意兒,既然那么金貴,你摸都不讓她摸,行了吧?”

杜五的臉漲得猴子屁股樣:“不得行,你們狗日的要去,老子就去舉報!”

其實我們都知道,杜五這小子膽子雖然不大,但只要我們敢干的,他也不含糊。但唯獨不能干與女人有關(guān)的勾當。我不知道大頭今天為什么偏要哪壺不開提哪壺。

眼看大頭下不來臺,我把大頭拉到一邊,我說,大頭你明明知道……大頭笑了笑,說我當然知道,我就是想破他狗日的“童子功”,說不定,這對他有好處。我搖搖頭說,這個,恐怕很難。因為,到目前為止,我們誰也弄不清他到底是心理毛病還是生理毛病,或者,兼而有之?

杜五他爸人稱杜總,搞開發(fā)的,樓盤并不多,派頭卻不小。成天開一輛奔馳500橫沖直撞。也許這就是生意人和官員最大的區(qū)別?因為他們不怕張揚,不怕露富,如果不張揚,不露富,你的生意反而做不好。一是同行不相信你,二是買主不相信你,更重要的是,銀行不相信你。據(jù)說,再牛逼的生意人都要千方百計打銀行的主意,道理無需多說。

所以,杜五在我們面前也是杜總。我們用他的錢就等于在用銀行的錢,感覺毫無愧色理直氣壯。但話又說回來了,他一分都不給你用,你又能奈他何?所以杜五是個好兄弟。

那時候,杜五他爸最不缺的就是錢。杜五對我們說,有一個主兒,一次性就在他爸那里買了十套房。我說,狗日的買這么多,養(yǎng)豬還是養(yǎng)羊?杜五說,養(yǎng)錢。我說,錢這么多還養(yǎng),不怕被錢埋了?杜五很有優(yōu)越感地說,在這方面,你們就白癡了吧?告訴你們,溫州來了好幾個“炒房團”,都是前些年做其他生意賺了大錢,一時找不到投資方向才……大頭說,我操哦,鳥的其他生意,分明是靠制造水貨發(fā)的家!杜五說,人家現(xiàn)在買房總是真的。我說,被這些狗日的一攪和,那房價豈不是要瘋了?杜五說,怕你說,早就瘋了……

怪不得,有些開發(fā)商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完整,卻勢不可擋地成了富翁了!

怪不得,這些樓房一棟擠一棟,連消防車都開不進去,還號稱“花園”、“名都”什么的。一寸地皮一寸金哪!

我聽別人說,這些狗日的,官商勾結(jié)狼狽為奸,瘋狂投機國家土地,制造房產(chǎn)泡沫,錢都賺爛了,總有個時候天倉要滿,要崩盤!我說,啥叫“崩盤”?他們說,你小屁兒,不懂。

但我知道,這些開發(fā)商的錢決不是他們一個人花的,幫著花的甚至必須花的人還有不少。比如官員,比如女人,甚至還包括一些“道上”的混混兒。

一天早上,杜五他媽在大街上就和他爸吵了起來。他媽肚子痛,剛撐著走下樓,就看見一夜未歸的他爸開著車回來了,就叫他爸送她去醫(yī)院。結(jié)果在車上一次性就發(fā)現(xiàn)了兩套型號不同款式不同的胸罩!而且很顯然是用過的,他爸要撒謊說給他媽買的也根本不可能了。

結(jié)果,他媽把胸罩奮力甩在大街上就自個兒走了。讓周圍的人大飽了一把眼福。

后來,杜五他媽也累了,沒精神頭計較了。但有一次,半夜的時候,杜五被一陣吵鬧聲驚醒,杜五悄悄爬起來,側(cè)耳一聽,卻是他媽一邊哭,一邊罵他爸。從斷斷續(xù)續(xù)的內(nèi)容中,杜五聽到了“小姐”、“性病”這些既新鮮又古老的詞兒。他爸好像自知理虧,壓低聲音在解釋什么。杜五不愿再聽了,爬上床蒙頭便睡。杜五他媽其實還很漂亮,但又怎么樣呢?

第二天,杜五沒去上課,一大早就鉆進了書店。因為,這些事他不好向別人打聽,只好自己求證了。他懷著一種嚴謹?shù)目茖W態(tài)度,他一定要搞清楚,“性病”到底是個什么東東,為什么這樣可惡,而且可怕?

書籍還真是個好東西,在一大片醫(yī)藥類書中,杜五很輕易地找到了他所要的答案。而且有很多還都是“圖文并茂”的。尤其是那些“尖銳濕疣”、“皰疹”的圖片,那些男女生殖器上竟然長出那么些色彩繽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還流膿流水的……杜五當場便感到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接著便哇哇地吐了個遍地開花!

這一表演立即轟動了整個書店。好幾個服務(wù)員趕了過來,他們發(fā)現(xiàn)了杜五手中的書,還有書上的圖片,都不禁厭惡地皺起了眉頭,說小小年紀,不好好讀一些有用的書,卻來翻看這些無聊的圖片,真是的!

所以,書店在義憤之下,要求杜五賠償損失。因為他的嘔吐物已將一些書籍弄臟了。

杜五什么也沒說,摸出二百塊錢來,丟在地上就沖出了書店。

杜五說,他當時那種羞辱感,只有干兩件事才能解決:一個是自殺,一個就是殺人!

當然,杜五最終什么也沒干成。干什么都需要勇氣,那時候杜五還不具備這些勇氣。

但不管怎樣,從此以后,杜五就對異性失去了興趣。而且他已經(jīng)知道,性病主要是通過性交,通過小姐傳播的,所以,他一聽到小姐兩個字,就條件反射似的惡心……

其實,從內(nèi)心講,我也不太贊成大頭的方案。我雖然算不上正人君子、優(yōu)秀青年,但我對小姐也沒什么好感。一次,檔案館一個老同志帶我去驗收一個企業(yè)的資料,酒足飯飽以后就被安排去做保健,也就是按摩。在一個燈光昏暗的小屋子里,幽靈般地溜進來一個看不清眉目的女子。開口就說:“還愣著干啥呢,快脫嘛。”一邊飛快地脫她自己的衣服。我說:“為啥要脫?”小姐停下手,很詫異地:“嗨,難道你不做?”我說:“咋不做呢?”她理解萬歲地笑道:“這就對了嘛,未必你那雞巴能把褲子戳穿不成?”又脫。

我一下被堵得心跳紊亂瞠目結(jié)舌。緩過氣來,我說:“做、做保健,也要脫褲、褲子?”這當兒,小姐已經(jīng)脫得無牽無掛了。

見我傻逼的樣子,小姐大約看出我不是人模狗樣裝的了,嘆口氣說:“倒霉喲,碰上個……”然后伸出手來:“你不做也行,把小費給了嘛。”我說:“什么小費?”她說:“你已經(jīng)把我看夠了,總得講點規(guī)矩嘛。”

良心話,我啥都沒看清楚,本來有點蠢蠢欲動的,經(jīng)她這么光明磊落地一折騰,啥興致也沒有了。也不想和她討價還價,急忙摸出五十塊錢來甩到床上,轉(zhuǎn)身落荒而逃。我也不管那個老同志是不是已經(jīng)脫了。事后我想,如果她不那么急躁那么赤裸裸的,而是采取循循善誘、一步一個腳印兒地來,我絕對不敢保證還能全身而退……

大頭看出我也不太積極,方案沒能得到貫徹落實,便氣急攻心地說:“你們不要以為,老子就想干得很!”

我說:“既然……那就再想想吧,我就不信,這年頭找點娛樂還這么難!”

4

說實話,以往的清明節(jié),我們都平平常常渾渾噩噩地過來了。然而,這個清明節(jié),卻偏偏要放假,偏偏要搞得煞有介事、舉國同悲的樣子。這不是故意要和我們過不去,故意要戳我們的傷疤么?

既然大勢所趨,在劫難逃,那就戳吧。

其實,大頭的傷疤雖然不算最深,但東邪西毒,不太好看。

我知道,大頭也不是特別喜歡找小姐,他純粹是悶得慌。

據(jù)說大頭他爸就沒得生活作風問題,既沒耍情人,也沒“包二奶”。我曾經(jīng)問大頭,你媽肯定很厲害吧?大頭說,哼,你錯了,最厲害的是錢,我看他多半是舍不得錢!

難道,他們家真的沒有錢嗎?我們都有些好奇。

當然,自從大頭被他媽打了一巴掌以后,他就不只是好奇了。

大頭瞅準一個機會,把他的“英語復讀機”開到錄音鍵巧妙地藏到了客廳的某一個地方。當然是最有效的地方。

半夜的時候,大頭溜出房間,取出復讀機又溜回去。大頭一連抽了兩根煙才按下讀取鍵,盡管效果不是很好,但大體內(nèi)容還是清楚的,無非是諸如地皮啦項目啦論證啦批文啦吃下來啦劃出去啦等等。但聽著聽著,大頭的頭就“轟”的一聲變得更大了。因為他聽到了“這點小意思”“應該的應該的”“等拿下來以后決不會……”這些并不新鮮但又十分通用的辭令。

大頭想,所謂的“小意思”,難道會比牌桌上小嗎?如果比牌桌上大,又具體大多少呢?再者說,未必一年半載才這么一回嗎?如果不止一回,又是多少回呢?那,一年下來又是多少呢?大頭逐漸進入了一個連鎖推理的程序。這讓他感到了一種莫名的緊張,同時還有一種莫名的興奮。就像一個探寶的人按照手中的地圖終于尋到了那個秘密的山洞,接下來將會出現(xiàn)什么樣的情景?

那段時間,大頭上課總是東張西望,下課也無精打采。杜五說,那小子莫不是被人甩了吧?我說,杜總,今天星期幾?杜五看了看表,說星期五。我說,那你今晚上就安排一下,哥們聚一聚,到時候不就知道了。杜五說,沒問題,今晚換一個地方,“藍亞灣”如何?我說,隨便。“藍亞灣”是比較有檔次的,貴,我們并不常去。但如果杜五說出別的上不了品的地方,我一定會說,你再想想。

當天晚上,我們一共去了五個人。咋會有五個呢?因為一個是我的女朋友,另外一個是大頭的女朋友。都是外班的,舊人了。杜五的懷疑不攻自破。但當杜五看到我們樹上的鳥兒百年好合的樣子,居然冷笑了幾聲。其實有段時間我也想過,不喜歡美女或許更好吧,最起碼會少花好多血汗錢,而且還有可能活得更長久一點。

但那時候,誰會去考慮這些呢?有個美女讓自己看,讓自己想,讓自己懷疑,讓自己吃醋,讓自己煩惱,那就是生活的意義。再者說,面對美女,那些老男人都抵不住,何況滿臉長著青春痘的我等。順便說一句,現(xiàn)今的老男人們,餓啊,餓得什么似的,成天睜著血紅的眼睛,管她死貓爛耗子都追著喊美女,管他胃口好不好,恨不得一口就吞了。比如我那老爸,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只是沒想到,那晚上竟然鬧了個不歡而散。

喝了兩圈啤酒,杜五就飄起來了,對服務(wù)員打了個榧指說:“拿三包中華煙來!”杜五一人發(fā)了一包。大頭說:“杜總,這也太破費了嘛。”杜五謙恭地說:“嘿嘿,小意思,小意思。”不料大頭一聽,勃然就變了臉色,將啤酒杯一杵:“不喝了,你們喝!”轉(zhuǎn)身就走,連女朋友都不管了……

后來才知道,就是杜五的“小意思”惹了大頭。大頭說,老子一聽到這幾個字就氣不打一處來,你們這些狗日的奸商,硬是害人不淺!杜五小聲嘀咕道,空了吹哦,蒼蠅不叮無縫的雞蛋。我趕緊打圓場說,雞蛋沒有錯,蒼蠅也沒有錯,錯的是那條縫……

還真是,有些縫可不是隨便開的,而有些門呢,更是不能隨便開的。

一個星期天,大頭他媽在打掃衛(wèi)生,大頭關(guān)在房間里上網(wǎng),聽到外面門鈴響,大頭就將房間門輕輕開了一個縫,他想知道是誰,來干什么。

一會兒,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了進來:“哦呀,大姐你也太賢惠了嘛,這些事還親自動手?”

大頭他媽:“看你說的,不親自動手,哪個動嘛?”

女人:“請一個人嘛,做飯洗衣清潔,全包。”

大頭他媽:“唉,勞動慣了的人,再說,請一個人,又是一筆開銷,何必嘛。”

女人似乎笑了幾聲,是怎么笑的,就不知道了。

大頭他媽:“你們那個事……”

女人:“我曉得我曉得,競爭這么激烈,你們也有難處。”

大頭他媽:“這就對了,理解萬歲嘛。今中午,就在這兒吃飯?”

女人:“不了,謝謝。我……我老公的意思是說,是說……”

大頭他媽:“你說嘛,他是啥意思。”

女人似乎遲疑了一會兒,帶著商量的口吻道:“我老公的意思是,我們本錢又小,這段時間呢,資金又特別緊張,那筆錢,看能不能暫時……”

大頭他媽:“你說些啥哦,我沒聽懂?”

女人一下提高了聲音:“那就說明白點嘛,我們的意思是,能不能暫時退給我們,周轉(zhuǎn)一下?”

大頭他媽好半天沒有說話。

這時,大頭幾步跨到門邊,控制著心跳,將耳朵貼了上去。他急于想知道,他媽會怎么說,事情怎么收場。

這時,大頭他媽終于說話了:“唉,現(xiàn)在做點好事,難啦,你說這些事,無憑無據(jù)的,你讓我咋個回答你呢?”

女人:“嘿嘿,大姐,要說啊,大家都是明白人,俗話說,拿人錢財,替人消災,這都是游戲規(guī)則,對不對嘛?”

大頭他媽好像很生氣:“哼,我就曉得,你們這些人都是見利忘義、過河拆橋!”

女人:“唉,問題是,我們既沒見到利,也沒過到河啊?”

聽到這里,大頭猛地拉開了門。咚的一聲門響,顯得驚心動魄。

大頭他媽當時那表情真是無法形容。用大頭的話說,有點靈魂出殼的意思。

大頭還是很有城府,裝做啥也不知道,大大咧咧來到客廳里打開電視,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看足球。

大頭他媽結(jié)巴著說,大頭,你、你咋不在電、電腦上看?大頭瞥了他媽一眼,啥也不說。大頭說,這就叫無形的壓力。

果然,大頭他媽親熱地拉著那個女人的手說:“好嘛好嘛,就這樣,我改天給你打電話。”一邊把女人往門口帶。

女人走了以后,大頭他媽看著大頭,好像要問什么,但張了張嘴又閉上了。大頭打草驚蛇地指著電視說:“看嘛,就是那個17號,狗日的,不講誠信,鬧著要‘轉(zhuǎn)會’,人家把會費都給了,又不去了,這個賽季還不是一個球都沒進,真是報應!”

大頭他媽說:“你說啥,踢足球也要行……行賄?”

大頭氣得翻著白眼:“硬是給你說不清楚,你自己慢慢去體會!”

大頭家里有三個房間。當然,他爸他媽共用一個,大頭單獨一個,另一個是他爸的書房。大頭的房間差不多都開著,通風透氣。但其余兩個房間,有人無人都是緊閉的。這么些年來,一直就這樣,大頭也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對。但現(xiàn)如今,大頭的心思有些不對了,那些鎖著的房間便透出了一些神秘來。終于,一種“探寶”的欲望又冒了出來,直把大頭折磨得輾轉(zhuǎn)反側(cè),夜不能寐。大頭套用從影視里學來的手段,用膠泥復制了那兩間房門的鑰匙模型,當然,后面的事就簡單多了……

一天,大頭趁家里沒人,很順利地打開了那間神秘的臥室。進去以后,大頭略略有些失望:既沒有保險柜,也沒有密碼箱,甚至連梳妝臺、衣櫥的所有抽屜都是開放的。既然進去了,大頭還是將每一個抽屜、每一扇門都拉開看了看,并沒有發(fā)現(xiàn)對大頭來說有價值的東西。發(fā)現(xiàn)兩張銀行卡,不知道密碼就跟廢紙片一樣,連小偷都不會碰的。大頭很不甘心,他想,難道這之前的所見所聞,不過是一種假象?或者壓根兒就是夢境不成?

大頭很想抽煙,但一摸衣兜,才記起早就空了。這時,他猛然發(fā)現(xiàn),挨著床頭柜的地上隨隨便便躺著兩條“中華”煙。這一發(fā)現(xiàn),讓他很驚喜。老爸從來不抽煙,隨意丟在地上,就算少了一條,恐怕也引不起他的警覺。大頭走過去撿起一條,急急忙忙拆開,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里面哪有什么煙,全是錢!大頭揉了揉眼睛,甩了甩腦殼,再看,還是錢,裝得整整齊齊的錢!

大頭說,在那一瞬間,他腦子里起碼轉(zhuǎn)了十幾個念頭:太兇險了,完了,怎么辦……

這些送禮的(當然是送的,決不可能是買的)真他媽的煞費苦心,太有創(chuàng)意,太有花樣了!老爸老媽也太會演戲,太虛偽了!他們常常說,要保持傳統(tǒng),想想從前什么的,只差沒說,想起萬惡的舊社會了,說現(xiàn)在生活雖是好點了,但決不能講吃講穿,過得去就行了。有一次,他媽居然把已經(jīng)發(fā)了餿的紅燒魚端出來吃,害得大頭拉了一天的肚子……一想起這些,大頭就感到無比的委屈,就氣。他們還常常嘆息說,錢不經(jīng)花,物價又漲了,好像比下崗工人還艱難的樣子。現(xiàn)在看來一切都是鬼話,屁話!“你們,藏得太深了!你們把那些錢用來陪葬啊!”大頭抹了一把眼淚,忍不住惡毒地詛咒了一句。

最后,大頭在“怎么辦”的問題上顯示出了他應有的魄力。他認真數(shù)了數(shù),一條煙里面裝了五萬,兩條就是十萬。他決定將這十萬元盡數(shù)“沒收”,然后悄悄開一個戶頭存起來。他想的是,一旦他們完了的時候,這些錢還勉強可以支撐他讀完大學,再說,他們被“洗白”了的時候,這筆錢,也許還可以成為一根救命稻草?

進入具體操作的時候,大頭想了兩個方案:一是去買兩條中華煙偷梁換柱,這是比較保險的做法,就算他們發(fā)現(xiàn)了問題,也不可能懷疑到我頭上;二是制造盜賊入室行竊的現(xiàn)場,這是比較合理的做法,但有風險,萬一他們報警,萬一……最后,大頭心一橫,決定什么手段都不用,如果受到審問,他正好趁機反擊,比如:你們又不抽煙,那中華煙是哪里來的?既然不抽,兩條煙也值不了幾個錢,用得著這么慌張嗎?

然而,令大頭自作多情的是,當天以及第二天以及后來的若干天,和以往任何一天一樣,沒有任何風吹草動。這種怪異的平靜,反而讓大頭有些發(fā)虛,有些恍惚,他甚至懷疑自己那天是不是真的做了這么一件事?完全可能是一種“臆想”吧?為此,大頭還專門去銀行查了兩次,確鑿無誤,十萬塊啊!并且還多出幾十塊來了,他知道,那是利息。

不管怎樣,大頭決定長期潛伏,誓死保衛(wèi)這筆不義之財。

一天下午,大頭踢了足球回家換衣服,剛一打開門就聽到電話鈴響。大頭拿起電話,對方是一個女人:“喂,大姐啊?”大頭:“我不是大姐,我是大頭。”女人似乎愣了一會兒,突然小聲道:“大頭,我給你媽打手機,她沒接。我……能不能給你說個事嘛?”大頭已經(jīng)聽出她就是那天和老媽在客廳里磨牙的女人。大頭很爽快地說:“可以,你說嘛。”女人唧唧哼哼了一陣,才字斟句酌地說:“嗯,是這么回事兒,你媽呀前段時間,這個……借了我點錢,我們這段時間呀手頭也緊,你看能不能幫我提醒她一下?”大頭一聽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想,這女人還算善良,她到底沒對我說出“退錢”之類的話來。大頭試著問:“多少錢嘛?”女人:“也不多,就二十萬。”大頭嚇了一大跳:“啊,二十萬哪,這么多!”女人似乎笑了笑:“大頭你不懂,二十萬對你……對你媽來說,并不算多。麻煩你給她說一下嘛,主要是我老公天天催我,還威脅說,要和我上法庭,把我也逼急了……”大頭畢竟聰明,他已經(jīng)聽出了最后一句話的弦外之音,于是趕緊說:“你莫急,莫急,我一定幫你問。你留個電話給我行不行,一有消息我就告訴你。”女人:“好嘛好嘛,你真是個好孩子!”

好孩子倒是當了,但能不能完成任務(wù)呢?大頭原打算和他媽當面說一說,但后來一想,根據(jù)她的脾氣,要是談崩了呢?要是挨一頓臭罵又不解決問題呢?要是她哪根筋作怪,突然探問起那兩條煙的事呢?思前想后,大頭決定先給老媽打個電話試探一下再說。

大頭澡也沒洗,衣服也沒換,就給老媽打手機,大頭不想繞彎子:“媽,剛才有個女人把電話打到家里來了。”大頭他媽正在打麻將,說你等一下,然后是腳步聲,然后很警覺地:“她說什么了嗎?”大頭說:“她說你借了她二十萬塊錢,請你馬上還她!”大頭他媽頓了一下,有些生氣地說:“哼,她還真是纏得!以后這種電話你不要接!”大頭怕他媽掛機,趕緊說:“你、你們要是真的借了就還人家嘛,免得……”大頭他媽厲聲道:“小孩子家,你懂什么,少管大人的事!”

大頭在衛(wèi)生間里一邊洗澡一邊冥思苦想:要不再打開那間臥室或者書房看一看?只是,如果再發(fā)現(xiàn)“寶藏”怎么辦呢?我還敢故伎重演嗎?

洗完澡出來,大頭似乎冷靜了些。他盯著那些緊閉的房門,突然感到了一陣恐懼,好像它們正虎視眈眈,隨時準備張開血盆大口將他囫圇吞進去……

可憐的大頭。

5

今天要是想不出什么樂子,我感到很對不住大頭似的。

所以,萬般無奈之下,我只得忍痛犧牲曉琴了。憑我對他們的了解,這個方案,絕對能夠通過。我激將地說:“我想起一個活動,就不曉得你們愿不愿意參加,或者說,敢不敢干?”

大頭鼓勵道:“你只管說!”

我說:“打架怎么樣?”

杜五馬上響應:“好!這個主意不錯!”

大頭盯著杜五:“你知道打誰嗎?”

杜五說:“管他打、打誰,只要有打的就行了。”

大頭說:“你當我們是黑社會啊?”

杜五咕嚕道:“又不是,只有黑……黑社會才打架。”

大頭不理他,問我:“打誰?”

我便把那個街道辦主任如何騷擾曉琴的事簡單說了一下。最后我說:“狗日的,我都沒舍得下手,他居然,差點就得逞了!”

果然,大頭沉吟道,狗日的,是該收拾!問題是今天放假,怕是找不到他的人。我說我知道他的手機號。大頭說,那又怎么樣,未必我們打他的手機,叫他出來,說我們要收拾他?這倒是,他沒那么傻,不然他也當不了主任。盡管如此,大頭還是一錘定音:“好了,主題就是這個主題了,大家就圍繞著想辦法。”

接下來,辦法想了一大堆,但似乎都不夠理想。比如在電話上激怒他,向他挑戰(zhàn),比如直接找到他家里去,比如……最后,還是大頭靈機一動:“有了!你們說,現(xiàn)如今,凡是當官的,最怕什么?”“紀委!”我說。大頭很重地拍了我一下:“恭喜你,答對了!”

杜五說:“未必,向紀委舉報他?”

大頭說:“這些鳥事,舉報有個屁用。”

其實,我已經(jīng)懂大頭的意思了。我說,具體咋個操作?大頭想了想,說,媽喲,就出點血,先找個好一點的賓館,開個房間再說,紀委那些鳥人,常常這么干。我說,好,錢由我出。大頭說,這個你別管,幫忙幫到底,到時候,你手都不用出。我說,那不行,錢由你出可以,但我必須親自動手,不然我好沒面子的。大頭很理解,說,也行。那,咱們馬上到“天友國際”酒店,就這么定了!

一行三人叫了出租,一會兒就到了天友。安頓下來以后,大頭說,現(xiàn)在我們要召開一個戰(zhàn)前緊急會議,把有關(guān)工作部署一下。

杜五啐了一口道:“收拾一個‘街道辦’,用得著這么費事嗎?”

我說:“杜五,你不懂政治,街道辦也是正科級,你曉不曉得,管著好幾個社區(qū),按照屬地原則,弄得不好,書記、市長都歸他管。”

大頭咳嗽了一聲,把行動方案和實施步驟都作了詳細部署,包括有可能用得上的紙和筆之類的都作了安排。問大家有無意見,沒意見就鼓掌通過,立即執(zhí)行。我便帶頭鼓掌。杜五愣了一下,也跟著鼓掌。只差沒喝雞血酒然后摔碗了。

一切準備停當。大頭拿出手機,按照我提供的號碼撥號,通了。大頭用低沉的聲音道:“你是xx辦事處的蔣主任蔣明同志吧?”蔣明:“啊,我是,請問你是哪位?”大頭:“我們是市紀委的,我姓蒲。”蔣明分明怔了幾秒鐘:“啊,你、你們找我有什么事嗎?”大頭:“有點事,你沒在外地嘛?”蔣明:“沒……沒……”大頭:“那你到天友酒店來一下!”蔣明:“我想請問一下……”大頭:“現(xiàn)在你什么都不要問,來了就明白了。記住了,207房間,最好在十五分鐘之內(nèi)趕到!”蔣明:“那,好嘛,我、我一定趕到。”

大頭掛了機,打了個榧指:“搞掂!”

杜五仍有些狐疑地搖頭說:“唉,真沒想、想到,這也太容易搞了吧?”

大頭道:“那也不一定,要看是什么情況,什么人。首先,我是紀委,其次,紀委的確有個姓蒲的,人稱‘黑臉老包’,知名度高得很,一些人聽到他的名字就肅然起敬,而另一些人就要做噩夢,很顯然,這個姓蔣的就是后一種人。如果遇到焦裕祿、孔繁森、任長霞這些人,你又試試看?”大頭的話總是鞭辟入里,深入淺出。

趁這個空檔,我抓緊時間活動了一下腿腳,尤其是一些關(guān)節(jié)部位。雖然,打架早已不是第一回了,但畢竟很久沒打,三天不練手生,導致動作僵硬變形,怕一不留神,反而把自個兒什么地方弄傷了,就十分的不劃算,還丟面子。

大頭看了看時間,說:“應該到了。”

“叮咚!”這時,響起了門鈴聲。

大頭示意杜五去開門。

不知為什么,我突然感到有些緊張,心跳加快了,手心也出汗了。大頭看了我一眼:“你,沒問題吧?如實在不行,我來!”我說:“不,不,還是我來!”一邊甩了甩頸脖子。

杜五拉開門,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他狐貍一樣轉(zhuǎn)動著眼珠子把我們挨個看了一遍,也許他發(fā)現(xiàn)我們都不太像那個姓蒲的吧,他兩眼盯著里面的套間:“請問,蒲?……”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我忍不住大聲吼道:“蒲什么蒲?你先坐下交代問題!”

不料,我一吼,那家伙一陣哆嗦,慌不擇路,一屁股就坐到了地毯上。

我拼命卡住喉嚨中就要爆出來的笑聲,窮追猛打道:“你說吧,最好老實點!”我本想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之類的,但怕做得太過,反而搞砸了鍋。

這時,大頭悄悄扯了我一下,對蔣明說:“好吧,你先把手機交出來。”

蔣明很懂規(guī)矩,立即摸出來放到了茶幾上。

大頭又說:“把皮帶也暫時解了,還有鑰匙。”

蔣明胡亂地摸了一下什么地方,也很配合地解了下來。

狗日的,我暗暗佩服,大頭這廝對紀委這一套東東太熟悉了。據(jù)說一些貪官被“雙規(guī)”以后,自感罪孽深重,要么不堪審訊,趁人不備,用小刀割腕,用皮帶懸窗(現(xiàn)代的房間已經(jīng)沒有梁了),用玻璃刺喉……異彩紛呈、各顯神通。盡管功德圓滿的是少數(shù),但畢竟算個事件。所以,后來凡是被“規(guī)”者都要求解除所有武裝,以防萬一。

蔣明肯定比我們更了解這些行情吧。也許正因為了解,他才深信不疑。所以,當大頭說現(xiàn)在可以了的時候,狗日的便一咬牙說:“我說,其實,我就做錯了一件事,感到對不起組織。”

我盯住他,不語。

杜五在一邊裝模作樣地攤開本子做記錄。

蔣明說:“就在去年,街道皮鞋廠改制的時候,我……我得了八萬塊錢,本來……”

我不由愣了一下,沒想到他會交代這些事。但我不想和他扯遠了:“過程先不忙說,除了這個,還有沒有別的?”

他想了想,謙卑地問:“別的,比如,人家逢年過節(jié)送點禮,算不算?”

我厲聲說:“當然要算!你們通常是以所謂禮尚往來,收受賄賂!”

他好像很贊同這個說法,點頭說:“那,我得回憶一下。”

這時,大頭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我隨他進了里面的套間。關(guān)上門以后,我再也忍不住了,捂住嘴巴倒在了地毯上。

大頭踢了我一腳,小聲道:“你還笑,笑個鳥!這下把事情搞大了,咋個收場?”

我還沒笑夠。哈哈哈,我說,真他媽的太搞笑了,咋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呢,真是個軟蛋、傻……

不料,大頭一下便黑了臉:“去你媽的,你還干不干,不干我們走人!”

我突然意識到,剛才的話肯定傷了大頭。因為,他老爸的情況比這還要糟糕。我趕忙爬起來對大頭抱了抱拳:“對不起,大頭,我剛才……是無意的。”

大頭大度地擺擺手:“算了,還是說眼前吧。”

我也謙卑地說:“大頭你說吧,我聽你的。”

大頭撓了撓頭:“我看不如這樣,既然事態(tài)的發(fā)展已經(jīng)超出了我們預想的范圍,我們也不能把自己陷得太深了,何況,這些事也不是我們管得了的。我們不如見好就收,他既然主動交代了那些事,我們也做了記錄,那就再審問審問他,是否對女下屬圖謀不軌,有群眾舉報他騷擾,看他怎么說,要是認罪態(tài)度好,就放了他,我相信這么一整,他狗日的,起碼要萎一年兩載的,再說,我們畢竟還有他的把柄,隨時可以收拾他。”

我扼著手腕說:“不在那家伙褲襠頭或別的地方踢幾腳,打幾拳,未免太便宜他了吧?”

大頭說:“你小子想清楚,是靈魂重要,還是肉體重要?摧毀了他的精神,這才是最大的勝利!”

我突然想起說:“那,他交代的八萬塊錢呢?怎么處理?”

大頭愣了一下:“你說呢?”

我有點卑鄙無恥地說:“是不是給他沒收了,作為哥們的活動基金?”

不料大頭想也沒想便斬釘截鐵:“不行,絕對不行!如果我們得了那錢,性質(zhì)就不同了。何況才幾萬塊錢,不值得。”

那,我說,既然是查案子,總得有個結(jié)論才像那么回事兒。

大頭說:“這個我自有辦法。”

我們走出套間,大頭還裝出里面有人的樣子,一邊關(guān)門一邊點頭說:“好的好的,明白了。”

這回,杜五這廝表現(xiàn)出了無師自通的聰明,迎上來指了指套間,小聲問道:“頭兒有啥指示?”

大頭嚴肅地咳嗽一聲,徑直對蔣明道:“經(jīng)濟上就這些了?”

蔣明:“就這些了,真的就這些了。至于收禮,前后加起來也、也不多。”

大頭:“蔣明同志,還有沒有別的問題需要說明?”

蔣明皺著眉:“別的……好像?唉,我腦殼也糊涂了,你能不能,提醒一下?”

大頭看了看我,一針見血地問:“比如說,有沒有作風問題,騷擾婦女沒有,包沒包‘二奶’?”

蔣明問心無愧地搖頭說:“沒有,我沒有包二奶。”接著又像憤憤不平地強調(diào)說:“我這點錢哪里養(yǎng)……至于……”他望了望我。我以為他會說“能不能給我一支煙”什么的,但他沒有說。

大頭架著二郎腿,用手指輕輕敲擊著膝蓋,深不可測地盯著他,不再言語,派頭很足。

蔣明似乎怪怪地笑了一下道:“我只是……怎么說呢,喜歡和女士開開玩笑,有時難免有點過火……”

聽到這里,我又忍不住了,但我努力克制著,聲音冷硬:“我問你,和女士動手動腳,還是開玩笑嗎,嗯?以談工作為名,把女士叫到辦公室,突然關(guān)上門……啊,也是開玩笑嗎?”

蔣明像是吃了一嚇,做出努力回憶的樣子。然后就拍了拍腦殼:“哦,我想起來了,是有一次,但……”

我的心一下提了起來,我怕這狗日的說,“是她自愿的”或者“我們本來就有意思”之類的。如果他這樣說,我一時還真難決斷該立即對他拳腳相加,還是回頭對曉琴大打出手。

大頭顯然看出了我的情緒,趕緊提醒說:“但什么但?事情是怎樣的就是怎樣的,就看你老不老實!”

蔣明:“她……她堅決不從,我、我就沒能……得逞。”

龜兒子的,他總算也說了“堅決不從”,“沒能得逞”,盡管有些厚顏無恥,但此刻,我卻對他心存感激。

大頭開始收網(wǎng)了:“好嘛,那些細節(jié)現(xiàn)在還不需要你說。今天就暫告一個段落,你下去再仔細回憶回憶,看有沒有漏掉的,以書面形式寫一份詳盡的材料。至于目前承認的那八萬塊錢,金額盡管不大,但你要隨時準備好,聽候處置。不過,我們要提醒你,在組織還沒有作出最終結(jié)論之前,你一定要好好工作,還要爭取立功,不要抱任何僥幸心理,更不能東跳西竄的。你明不明白我說的意思?”

蔣明像撿了大便宜似的把那頭點得眼花繚亂:“我明白我曉得,感謝組織,感謝……我一定好好反省,重新……”

大頭對杜五道:“把筆錄拿過來,給他看一下,如無異議,就簽個字。”

蔣明接過筆錄,大約是為了表示對組織的信任吧,看也沒看,就簽了名字,并蓋了手印。

蔣明離開以后,我們?nèi)擞泻靡魂囎樱愕芍椅业芍悖l也不說話。仿佛還沉浸在剛才的“審問”中,一時回不到現(xiàn)實中來。

然后,我們就怪叫了一聲,一齊倒在地毯上打滾……

6

總而言之,這個清明節(jié),就這樣快樂地起航了。

接下來就是賓館怎么辦。大頭說,馬上退房,走人。我有些不忍,說好幾百塊呢,紅不見白不見的,連床上都沒躺一下,豈不是虧大了?大頭說,你實在舍不得,你就在這里呆著吧,要么,把你的曉琴叫來,你們想咋躺就咋躺?我摸了摸耳朵,痛定思痛地將頭亂搖。

這時,杜五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大頭,似笑非笑的樣子。

大頭被盯毛了,說:“什么事?”

杜五說:“好像還、還有一件大事,沒有結(jié)果?”

大頭說:“你是指那筆錢吧,你有啥想法?”

杜五看了看我,有些扭捏:“我的意思是,咱們總得把它取……取出來才是辦法。”

大頭:“取出來干什么呢?”

杜五生氣了:“笑話,你說干、干什么呢?有了錢什么都能干,老子現(xiàn)在最缺的就是錢!”

大頭也生氣了:“你小子要搞明白,我們今天既不是追債,也不是勒索,我們僅僅是找點樂子,順便也為祥子出口氣!”

我趕忙說:“杜五,其實我開始也這么想來著,但大頭說得對,為那么幾萬塊錢,要是犯上哪一條,不值得。”

杜五道:“哼,老子不相信,他還敢去報案不成?”

大頭說:“你總算還承認這是案吧,既然是案,他不報,還是案,只不過我們這叫‘負案’而已!你放心,那筆錢決不可能不了了之,一定會有個結(jié)果的。”

我說:“這個活動是我提議的,要是處置不當,惹出禍來,我可擔當不起噢。”

杜五也只好順流而下:“那就再、再說吧。”

我突然想起,要給曉琴打個電話。告訴她,今天上午我們所干的一件最有意義的事,讓她也分享分享。我打通電話,剛興高采烈地喊了聲曉琴,大頭便一把搶過手機,關(guān)了。

我說,我給曉琴打電話,你搶什么搶?大頭說,我知道你給她打電話,我也知道你想說什么。我說,難道不可以說嗎?大頭說,當然,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我說打個電話問候她一下,總可以嘛。大頭說,那是你們之間的事了。

我再一次打通了電話,剛喂了一聲便遭了一頓排子炮:“你有毛病哪?剛要接你又掛了,現(xiàn)在又打過來?有事就說,有屁就放!”

我嘿嘿地賠著笑:“我、我想問你在哪里過節(jié)?”曉琴一聽,又一炮轟過來:“過節(jié),過你個頭啊?我要去掃墓!”掛了。

嘿嘿,我就犯賤地喜歡曉琴這種性格,既干脆又潑辣,什么事都講原則,尤其是絕不輕易相信和遷就男人。你想想,她那么好看,那么遭人垂涎欲滴,又孤兒寡母的,要是膽小怕事,軟弱可欺,“波”大無腦,還不早就被蔣明那狗日的或別的狗日的給辦了!

大頭看著我,笑了笑:“看樣子,好像沒討到賞?”

我說:“她要去掃墓,也許人家正在醞釀情緒。”

大頭皺眉道:“哦,她老把子好像也是……死了的?”

我說:“不是死了,是犧牲了。”

杜五撇嘴道:“嗤,完了就是完、完了,還說得那么文縐縐的。”

大頭看著杜五:“其實,你蠢就蠢在不懂政治。”

杜五專注地看著大頭,好像沒聽懂。

待退了房出來,不覺已是午后兩點過。大家都認為應該慶祝一下,于是就到一個大排檔,要了幾瓶二鍋頭,吆五吆六地喝起來。至于“藍亞灣”之類的,只能殘存在記憶中了。

“老爸,有個小子找你!”酒至半酣,我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我趕忙拿出來一看,是曉琴。我興奮地捂著手機對他們說:“是曉琴,是曉琴!”

大頭說:“那還不快接。”

曉琴問我在哪里,在干什么。我說我和大頭他們在一起,沒、沒干什么。曉琴說,你沒給你爸掃墓啊?我說沒有。曉琴說,怎么不去?我看了看大頭他們,一時不知怎么回答。便搪塞道,我們在商量搞一個項目,忙得很……曉琴突然說,祥子,你還是不是人?告訴你吧,我們剛上山來,我看到你爺爺奶奶了。又掛了。聽到這里,我的心不禁痛了一下,捂著手機有些發(fā)呆。

大頭問,什么事?我說,曉琴她,看到我爺爺奶奶了。

大頭似乎嘆了口氣。

我說,唉,這就是所謂“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哪!

大頭說,我奶奶還不是健在。

杜五說,我爺爺奶奶都還活著。

三個人有好半天沒有說話,悶悶地喝酒。

磨了一陣,我做賊心虛似的說:“我還是想……上去一下,主要是到、到她爸的烈士陵園,表現(xiàn)表現(xiàn)。”

大頭和杜五都使勁地抽煙,還是不說話。

烈士陵園和公墓都在同一座山上。前山是烈士陵園,后山便是公墓。其實整座山都是烈士陵園的地盤,只不過除了抗日、解放、抗美那些年代烈士要多一些,和平時期,就一年比一年少了。這當然是好事,但由于烈士沒有大規(guī)模的增加,過去圈的地盤就顯得太大了,雖不敢說是浪費,但至少不利于民政部門合理利用資源,創(chuàng)造效益,“以墓養(yǎng)園”。于是就有了后來的公墓。一座墓冢,視其位置和造價,少則三兩千,多則一兩萬不等。按杜五的說法,“炒房”無處不在,這就是陰界的房地產(chǎn)!我同意他的說法。

扯遠了。為什么曉琴她爸能夠進烈士陵園呢?因為他是烈士,而且是新鮮的烈士。

黃繼光堵機槍,董存瑞炸碉堡,歐陽海攔驚馬。曉琴她爸算不上驚天動地,他是在兩年前那場洪災中,為搶救工廠的化工原料,不是被淹死了,而是被砸死了。據(jù)說當時有很多人參加搶險,眼見某個車間在洪水中搖搖欲墜了,都不敢再進去了,曉琴她爸想到還有一桶有泄漏危險的什么玩意兒(據(jù)說那玩意兒要不搶出來,其危害難以估量),就又沖了進去,東西倒是推出來了,人卻沒能出來,被一管倒下的氧氣筒砸了個正著……

當然,作為烈士之后,曉琴大專畢業(yè)就被直接安排進了辦事處。

其實,我只見過曉琴她爸兩回,一回是正面,一回卻是背面。

第一回是在他們家里,那也是我第一次上門吧。沒怎么交流,只記得曉琴放肆地拍著她爸的肚子說:“老爸,看你肚子又長了,該減肥了,一個小小的技術(shù)員,卻長個‘腐敗肚子’,太缺乏自知之明了嘛!”

她爸摸著肚子,嘿嘿笑,彌勒佛一樣。然后嚴肅地說:“大小姐,我看你也該減肥了,你看人家祥子,骨是骨肉是肉的,分得清清楚楚。”我看著曉琴,歡欣鼓舞地傻笑。曉琴在她爸額頭上彈了一下:“不準大放厥詞!”然后跑開了。她爸摸著額頭又笑。然后對我說:“其實,都怪她媽,總是把飯菜整得那么香。”我當時便咬牙切齒地下了決心:一定要做上門女婿,也長出一身幸福的肉來!

因為,同樣是肉,還要看長在誰的身上。大頭對我們說,到了后來,他每當看到他爸那個一浪一浪的大肚子,就渾身起雞皮疙瘩。

還有一回,我和曉琴逛街。曉琴突然碰了碰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我一看,是她爸和她媽也在逛街,還手挽著手。她爸這時正一邊走一邊給她媽輕輕捶著背。在那一瞬間,我?guī)缀醯粝聹I來了。我當即莊嚴地對曉琴說:“曉琴,我發(fā)誓,我也要像你爸對你媽一樣對你好!”曉琴主動捏了捏我的手。我的手心便大面積冒出汗來……

說實話,曉琴盡管不算十分苗條,但絕對好看而且性感。尤其是那胸,那腿,那臀,隨時隨地都讓我有一種要去摸一把捏一把的沖動。但這小妮子定力好得很,每每都要摸到要害部位了,我的手背就會被狠狠地掐一下,痛得我鬼哭狼嚎。好像只有一回,我在充分做好鋪墊的基礎(chǔ)上搞了一次卑鄙的偷襲,結(jié)果卻惹了一手莫名其妙的水,耳朵還被咬了一口,差點成了殘次品。一次,曉琴突然很嚴肅地問我:“祥子,你相不相信,我是處女?”我一下子有些發(fā)蒙。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因為,我要是說相信,但畢竟沒辦法證實,就這樣草率相信了,好像有些犯傻;我要是說,不相信,又怕傷了她。曉琴見我半天不回答,閃電般甩了我一耳光就噔噔地走了。

前面說了,我就是犯賤。這一耳光打得我眼冒金星,但渾身舒坦。我一下子百分之百相信她是處女了!因為,我突然想起,讀高中的時候,我第一次摸小菲的感覺,只見她嘴唇發(fā)烏,全身顫抖。我被嚇住了,說,你、你怎么了?小菲只是搖頭,然后就推開了我的魔爪。小菲當然是處女,她那時才剛十七歲,碰到我之前還從未耍過朋友。記得我第一次摸曉琴的時候,她的表現(xiàn)幾乎和小菲一模一樣。我相信,這無論如何是裝不出來的,何況她才二十一歲。順便說一句,我也還是處男。因為,自個兒偷偷摸摸解決的,根本不算,對吧?

第二天,我給曉琴發(fā)了三道信息,每一道都是整整三十句“我相信!吻你!”手機告訴我,字數(shù)超限,要分四部分才能發(fā)送出去。

到第三次的時候,曉琴才回了一句:“你混蛋!”我便從手機上翻出她的照片一陣嗚嗚亂啃。曉琴說過,要把神圣的初夜獻給我,但對我也有苛刻的要求。盡管我熬得相當?shù)男量啵蚁耄谶@樣一個什么都泛濫,什么都關(guān)不住的時代,還能緊守著某一扇小門,那也算一道獨特的風景吧?

其實,嚴格說來,曉琴之所以愛上我,首先是愛上我那一手字。也許這就是我老爸留給我的唯一財富了。我盡管對他沒什么好感,但我畢竟是他親生的吧,遺傳是很可怕的。我這一手好字,我以為,主要是遺傳,而不是他培養(yǎng)的結(jié)果。至于喜歡女人,還是遺傳,也很可怕。不過我發(fā)過誓,一定要對曉琴好,我不會像他那樣在外面亂搞,就算哪天沒感情了,大不了就打離婚。

還是落到字上。盡管我老爸的所作所為給檔案局抹了黑,盡管我大學都沒畢業(yè),但后來,下屬的檔案館還是把我招為了臨時工,做點抄抄寫寫、裝訂整理之類的。他們認為,我的字比起父親來不但毫不遜色,而且還更適合抄寫檔案。

也就是在檔案館,我見到了來那里查資料的曉琴,或者說是曉琴見到了我。經(jīng)過兩三個回合以后,我那一手可怕的鋼筆小楷,就把曉琴戳得暈頭轉(zhuǎn)向遍體鱗傷……

唉,都說往事不堪回首,那要看是什么事啊。

我見他們半天不表態(tài),便主動去買了單,表示飯局結(jié)束了。

大頭剔著牙掃了杜五一眼,含混地說:“那就……一起上去看看吧。”

7

烈士陵園的入口處,設(shè)了一個出售鮮花的地方。

也許是為了環(huán)境,為了文明,烈士陵園一律不準燒紙,不準放鞭炮,只能獻花。大門口還站著兩個筆挺的武警(不知平時有沒有),一下便顯得莊嚴肅穆起來。

我買了一束花拿在手里向大門走去。大頭也買了一束,杜五也買了一束。

我說,你們穿過這邊的小門就到公墓了,我等會兒就過來。

大頭說:“我們可不可以給你老丈人,這個,獻束花嘛?”

我愣了一下,說,可以,當然可以。

來到墓地,曉琴和她媽還正在他爸的墓前,并排站著。我們?nèi)藥缀跏莿幼髡R地上前叫了聲“阿姨”,然后便將鮮花恭敬地放在了墓碑旁,然后便鞠躬。曉琴她媽感動得淚眼婆娑,又拉他們的手又摸他們的頭,說他們都是懂事的“好孩子”。弄得大頭和杜五不懂事都不行了,眼圈也紅了起來。

我發(fā)現(xiàn),曉琴她爸的墓前,還有他爸生前的單位以及市民政局、市總工會等部門敬獻的花籃。如歌的絢爛,一點也不寂寞。

這時,曉琴把我拉到一邊,小聲問道:“你爸那邊,你去了嗎?”“還、還沒有。”我說。曉琴嘆了一下:“你還是不打算去嗎?”我說我也不知道。曉琴說,你也是的,這么些年了,都還沒想開?今天去吧,我陪你。罩著曉琴溫暖的目光,我的心不由跳了一下。曉琴看了看大頭他們,說,其實他們也該去的。我給你打電話,并不是要你們來給我爸獻花。我說我知道我知道。

要說呢,我爸生前對我也還過得去。他還是希望我能有一個美好的前程,告誡我說要好好讀書,這個社會,如果你沒有很硬的靠山,又沒有過硬的本事的話,那就寸步難行。我承認,他的話都是對的。我也盡量照著去做,所以,我那時在班上的成績絕對不差,有時還能考到全班前幾名。那時候,我風華正茂,揮斥方遒,心中裝了很多對未來的想法。

然而,突然某一天,他就死了。當然,死人的事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而問題在于他的死法,讓人接受起來有些困難。而更大的困難還在于,后來我媽在清理有關(guān)遺物的時候,驀然發(fā)現(xiàn),家里存了好久、預備我讀大學的那筆錢,已經(jīng)不翼而飛,幾乎成了一張廢卡!這才是致命的打擊。

我曾經(jīng)淚流滿面地對著我爸的黑色相片說:“爸,你說得對,我們沒有很硬的靠山,不過在你活著的時候,你就是我的靠山啊,但你為什么要去死呢?當然,你死也死了,這是改變不了的。但我們畢竟還有一點可‘靠’的啊,那就是多年積下的幾萬塊錢啊,可是……現(xiàn)在也沒有了啊!我一個還沒畢業(yè)的中學生,過硬的本事當然也談不上,現(xiàn)在還剩下什么呢?”

我媽聽到我這樣說,也就越發(fā)的來勁。說祥子,你還算有點良心,你也看出來了吧,是那死鬼對不起我們,特別是對不起你啊!他背著我們亂搞女人不說,還把留給你上大學的錢揮霍得干干凈凈!這種人,死了倒不可惜,而是錢哪!……老實說,盡管我認為老爸種瓜得瓜,當然是爛瓜,但老媽在這個事件上的表現(xiàn),從一開始就讓人很不舒服。我不知道她內(nèi)心是否有真正的悲痛,我甚至懷疑老爸的移情別戀或者說亂搞女人,與老媽的某些修為關(guān)系重大,極有可能是自食其果。杜五說得對,蒼蠅不叮無縫的雞蛋。

當然,后來我也勉力考上了一所三流的大學。入學的錢還是爺爺他們幫著湊的。平時的花費我總是盡最大努力節(jié)約,連最大的愛好抽煙也給戒了。有段時間弄得貧了血,頭老是昏。而老媽的電話幾乎每次都是一個主題:節(jié)約。

大學第二年放寒假,我回家的時候,就看見了一個不明身份的男人在我們家出入。我媽說,叫他什么叔,我倒記不得了,只記得,那人又抽煙又喝酒,還把酒杯吮得“咀咀”的響,一看就是那種無素質(zhì)、無教養(yǎng)且好吃懶做的人。所以寒假一個月,我從來沒給他打一聲招呼,我的大部分時間都和大頭、杜五他們在一起。

好不容易熬到大三,那個男人居然帶著我媽到沿海去了。說是出去做生意,但半年過去,連一分錢也沒見到,做哪門子生意呢?于是,有好心人說,別望了,多半是私奔了……

當然,如果那個時候不是恰逢大頭和杜五他們家也相繼出事的話,也許我還能堅持把大學讀完。因為他們說過,一定要全力支持我的,他們有什么,我就有什么。事實上,他們也不時問我需要什么,我說,暫時不需要。

大頭他爸出事,按民間的說法,好像有些偶然,甚至有些滑稽。只有大頭深刻地搖頭說:“一點也不偶然,早晚的事。”

這天,大頭他爸接到市紀委的電話,叫他到某某地方,向他了解個事。大頭他爸關(guān)在辦公室好半天沒有行動。紀委又催了一次,大頭他爸才去了。

據(jù)說,紀委只是向他了解另一個人的情況。但大頭他爸一進門,一眼看到那個姓蒲的,就慘然地笑了笑,然后就單刀直入如釋重負地說:我曉得有今天,你們放心,我不會隱瞞什么的。結(jié)果,紀委的人在發(fā)了一陣蒙以后,馬上職業(yè)地意識到:一條大魚自己鉆到網(wǎng)里來了!

總之,大頭他爸把過去做縣委副書記、做市政府常務(wù)副秘書長以及做市規(guī)劃建設(shè)局長這么些年來的所有收入抖了個底朝天,弄得辦案人員手忙腳亂,應接不暇,感慨不已。——因為一不小心,其非法所得就直奔一千萬去了!

那么,這么多的錢,用來干什么去了呢?這是很多人關(guān)心的問題,其實這也是大頭很早就關(guān)心的問題。

到底干什么去了呢?信不信由你:他們差不多什么也沒干,錢還是錢。據(jù)說銀行卡上的錢并不算多,最多的卻是現(xiàn)金。查抄他們家的時候,那些辦案人員一個個就像在泥土里刨花生、刨土豆似的,一會兒一個驚喜。就在床腳底下,在席夢思墊子下,在衣櫥的角落里,在臥室陽臺上那些廢棄的沙發(fā)套子里、壞了的洗衣機里,在書房的舊紙箱子里……有些裝在大信封或煙酒包裝盒里的錢,根本就沒打開過,有的已經(jīng)發(fā)了霉……

后來,大頭說,我總算弄明白,我當初“沒收”那十萬塊錢,為什么一直無聲無息了,因為,他們根本就沒來得及打開看,或者根本就記不得有那么兩條煙了?

就在案子還未塵埃落定的時候,大頭他爸突然腦溢血發(fā)作,徹底解脫了!

本來,大頭他媽也難逃干系,但也許是從人性執(zhí)法的角度,才暫時免予起訴。不過被罰了很大一筆款,算是徹底“洗白”了吧。

那段時間,大頭不得不停了學,我和杜五都專門請了假,回來陪大頭。然而,大頭就是大頭,狗日的居然出奇地平靜,眼淚都沒一滴。想來也是,這種結(jié)局,對大頭來說,應該早已算不上什么“晴天霹靂”了。

大頭笑笑說:“你們還記不記得,我曾經(jīng)對我媽說,‘我不相信你們真的沒有錢’,我媽咋說的,‘有錢無錢,不是你說了算!’嘿嘿嘿,現(xiàn)在終于明白了,的確不是我說了算,而是紀委說了算,是檢察機關(guān)說了算!”

杜五說:“算了,大頭,我老爸還不是牽連進去了,但沒兩天又出、出來了。”

我為大頭抱不平說:“你小子還說,都是這些屁眼兒黑的老板把官員們拉下水的!”

大頭并不領(lǐng)我的情,搖頭說:“要我說,那些老板倒還耿直得多,還過的是人的生活,至少他們拿到錢敢用,敢承認自己有錢。不像我那老爸老媽,一半是人一半是鬼。一輩子都在做賊,時時刻刻都在防賊。哼,你們猜,當我知道,他們把那么多的錢來藏著發(fā)霉的時候,我最想干啥?”

我和杜五都搖頭。

大頭:“我就想沖過去,給他們一人一個響亮的嘴巴!我就想起他們說的‘靠工資吃飯,要節(jié)約每一分錢’什么什么的屁話!你們說說,這種又貪婪又虛偽又吝嗇的人,活著還有什么意義!——‘像獅子一樣的兇心,像狐貍一樣的狡猾,像兔子一樣的膽小’,是誰說的?”

好像是魯迅說的。我說。

嘿嘿,說得太對了,太對了。大頭這時候眼里才有了淚光。

我和杜五就不說話了。覺得大頭還真是怪可憐的,從來就是,吃沒吃個什么,穿沒穿個什么,用沒用個什么。最后,連“發(fā)了霉”的都與他無關(guān)了。

現(xiàn)在呢,大頭不但失去了經(jīng)濟來源,更重要的是,大頭已經(jīng)萬念俱灰,所以大頭決定離開他已經(jīng)讀了將近三年的大學。大頭說,現(xiàn)今就業(yè)這么難,畢了業(yè)又怎么樣?像我這種情況,人家看笑話都來不及,誰還愿意幫你?倒不如趁早出來找點事做。

我也表明了同樣的想法,只是還沒最后決定。

在目前的情況下,似乎只有杜五的生活還算完整。所以,杜五肩上的擔子就特別的重。杜五使勁跺著腳說:“未必你們,就這樣放棄了,丟、丟下我不管了?不,不得行噢!”

我說:“杜總,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過去喝杯咖啡,抽包煙那么簡單了。”

杜五說:“我知道。我已經(jīng)想……想好了,我每個月一千塊錢生活費,咱們?nèi)齻€除、除以三!”

看著杜五那細細的脖子和漲紅的臉,不知為什么,我就想哭。我本想對他說,我可不想我們?nèi)齻€人都貧血,到時候三個“東亞病夫”,拿到文憑又有什么用?

大頭上來用力抱了抱杜五:“兄弟,謝了,你把自己照顧好,我就放心了。不過,你可以適當幫一下祥子。”……

唉,就在我剛回到學校不久,杜五他爸也出事了!

我就想起大頭曾經(jīng)說過的話,還真是烏鴉嘴。

杜五他爸的尸體是在郊外一個廢品收購站發(fā)現(xiàn)的,頭上中了兩槍,兩個血洞。據(jù)說是一種自制的火藥槍打的。

至于他為什么要到那個廢品站去,是怎么去的,誰是兇手,為什么要殺他,這一切都顯得撲朔迷離。不過據(jù)初步推測,他殺的可能性最大,比如項目,比如地盤,比如債務(wù),比如女人……

更要命的還在于,他爸的銀行貸款早已到期,而且數(shù)目巨大,同時,還有幾筆在別人手中借的“高利貸”,利息高達三分甚至五分!

當然,銀行方面依法率先介入,對他爸的所有資產(chǎn)進行了清算,令銀行大傷腦筋的是,他爸的所有樓盤、門面包括奔馳車,加完算盡,仍然是資不抵債!而那些民間高利貸者,面對這鐵一樣的事實,更是捶胸頓腳,如喪考妣。

當然,別人要死要活,我們沒必要關(guān)心,也關(guān)心不了。但這對我們的兄弟杜五來說,那就是真正的晴天霹靂啊!

我又回來陪杜五……

總之,就在那一年,我們?nèi)齻€幾乎在同一個時候,離開了我們不愿意離開又不得不離開的大學。

大頭和小蓓也各奔了東西。大頭說,要不是家里那樁鳥事,他和小蓓已經(jīng)把好事給辦了。

就在那一年,而且就在那一天,他把小蓓從另一所大學約到寢室里來過周末。他趁熱打鐵把小蓓脫得只剩下褲衩了,正在張弓搭箭尋找靶心,就在節(jié)骨眼兒上,手機卻突然響了,是他老媽的。老媽只說了一句話:“你爸出事了,你快回來!”大頭說,他當時渾身一軟,那個東西就跟鼻涕蟲一樣了,只有嘴殼子還是硬的,他新仇舊恨地罵了一句:“媽那個巴子!”到底罵誰,自己都不明白。

大頭輟學以后便東拼西湊借了幾萬塊錢,在一個小區(qū)附近租了一間小小的門面,賣點煙酒什么的,小打小鬧,收入不多,卻還堅持每個重要節(jié)日都往小蓓的卡上打錢。大頭說,雖然那次沒能辦了小蓓,但那不是小蓓的錯兒,人家讓你把身子都壓上去了,任勞任怨地承受糟蹋了,可你自己不行了。所以,這筆賬不應該記在小蓓的頭上。那該記在誰的頭上呢?

至于我和小菲,那就更簡單了。因為高考前夕,她就轉(zhuǎn)學走了,從此相忘于江湖。其實,前后加起來,我就馬馬虎虎吻過她一回,摸過肚臍兒以上兩回,行色匆匆,無傷大雅。但盡管如此,這段風流艷史,我還是對曉琴守口如瓶。

咱們?nèi)齻€人中,自然是杜五跌得最厲害,乃至到了現(xiàn)在,他都還沒完全適應過來。沒有固定的事做,用錢又大手大腳,想想吧。他在大頭那里拿煙,起碼也有好幾千塊了。每次去,大頭二話不說就給他準備好一整條。杜五也不說什么,抱在手里,埋了頭就走。背后響起大頭的聲音:狗日的,少抽點,晚上一起吃飯……

8

提到錢和女人,我突然感到,有些事好像還沒交代清楚。

比如說,大頭那筆“不義之財”呢?

其實,現(xiàn)在看來,那十萬塊錢對大頭來說,無疑具有非凡的意義。最起碼,他可以把門面租得稍微大一點,位置再好一點吧?我曾經(jīng)問過大頭,說你后悔嗎?大頭說,一點不后悔肯定是假的,但更多的還是憋氣。

自從大頭接到那個女人的電話又和他媽對過話以后,大頭便默默地祈禱,希望這件事能從此了結(jié)。

一天,大頭實在忍不住了,就給那個女人打了電話,問得到錢沒有。不料,女人一聽到他的聲音就哭了起來,弄得大頭相當?shù)谋粍印*?/p>

女人抽抽泣泣地說:“我們實在是太倒霉了,事情沒辦成不說,還血本無歸,這也太……太不公平了嘛?你說,我們這算過分嗎?嗚……”

這時,大頭腦殼一熱,說是悲天憫人也可以,說是城門失火也行,他大聲對女人說:“阿姨,你別著急,我、我理解你。這樣,我去想辦法先給你借十萬塊錢,其余的以后再說,你看行不行?”

女人像是很意外,沉默了一會兒才半信半疑地說:“你、你沒開阿姨的玩笑吧?”

大頭莊重地說:“沒有,我是當真的。”

女人又抽泣了一下,激動地說:“大頭,阿姨沒看錯,你真是個……唉,要是……”

大頭不想再多說了,就和女人定下了交錢的時間和地點。

總之,大頭那十萬塊錢,就這樣貢獻出去了。

大頭突然冒出了一些奇怪的念頭:我這是干什么呢?是在為自己求得心靈的平安,還是在為他們“揩屁股”?撿爛攤子?難道,大人們做那些破事,還需要我這個不能自立的兒子來承受折磨、承擔后果嗎?有了這些念頭,大頭就對老媽生出了忍無可忍的厭惡。

大頭給我們說,他一度想離家出走,但后來又放棄了。倒不是不敢,而是怕其中有“冤假錯案”。他想,或許有很多事,老爸并不知情,他只是一塊被人打著的招牌也說不定?他那么低調(diào),那么節(jié)儉,那么無趣,那么不懂得享受生活,他拿那么多錢干什么呢?

不久以后,大頭又實施了一個大膽的行動。這天,他找到一個僻靜的公用電話亭,給他爸打電話。他爸開始不接,大頭便窮追不舍地一直打。他爸終于接了,口氣很不耐煩:“哪個,什么事?”

大頭捏著鼻子變著腔調(diào)說:“你不要管我是哪個,但我曉得你是哪個!”

他爸似乎愣了一下,語氣緩和了些:“找我有啥事,快說,我很忙。”

大頭冷笑著說:“哼哼,我曉得你很忙,忙著收錢是不是?”

他爸大約頓了好幾秒鐘,然后說:“你到底是誰?什么意思?”

大頭說:“我也沒什么意思,我只是一個知情者,我要提醒你,做官就好好地做官,把這個城市規(guī)劃建設(shè)好,不要為了幾個臭錢,就、就就官商勾結(jié),違法亂紀!再說,你要那么多錢來干什么呢?你用得了嗎?你敢用嗎?”

他爸壓低了聲音:“你在威脅我、訛詐我嗎?你是不是……缺錢用了?”

大頭:“我沒有訛詐你,告訴你,我有足夠的證據(jù)!還有,你要管好你那老婆,不要開夫妻店,趕快收手,多行不義必自斃!為你們的兒子想一想吧!……”

大頭說到這里,眼里不禁涌出了淚水。他怕露了餡,急忙掛斷了電話。這時,大頭似乎才突然明白:原來,父母的命運是和自己緊緊連在一起的,關(guān)注他們就是關(guān)注自己,拯救他們也是拯救自己啊!

接下來的好幾天里,大頭發(fā)現(xiàn),他爸有了比較明顯的變化,首先是打破了晚上不回家吃飯的慣例,其次是臉色陰沉,不愛說話了。喜歡一個人關(guān)在書房里,不知在干什么。老媽倒是沒什么異樣,還有說有笑的。這讓大頭越發(fā)的鄙夷。大頭想,你不只是心厚,臉皮也太厚了吧?

但不管怎樣,大頭已經(jīng)斷定,老爸絕不僅僅是塊招牌了。

也許是為了補償自己的不平衡,那段時間,大頭幾乎隔三差五向他媽要錢,一會兒說是資料費,一會兒說是補課費,一會兒又是貧困學生捐助費。只可惜,這些費用加起來也湊不到一千塊,這讓大頭無比的失落。

這天,也是個周末,大頭拒絕了杜五去泡吧的提議,早早地回了家。他想,今天老爸應該要回家吃飯,他決定他們“兩個男人之間”好好談一談。可大頭回家以后,家里一個人也沒有。大頭突然感到非常的孤獨,也非常的害怕。

后來,杜五突然接到大頭的電話,叫我們?nèi)ニ依锿妗6盼逭f,你不如出來,我們還是去泡吧?大頭說,不,我就是要在家里,叫祥子把小菲也帶來,我已經(jīng)通知了我那位。我接過手機說,在你家恐怕不太好吧,萬一你老爸老媽回來了……大頭說,少廢話,老子要的就是這效果!你們買點鹵菜來,酒水由我負責。

杜五焦眉爛眼地對我說:“祥子,我怕大頭會搞出啥事來?”

我說:“正因為如此,那就更要去了。”我又想了想,嚴肅地對杜五道:“哦,有一個事,你小子一定要負責控制局面,出了差錯就怪你!”

杜五緊張地問:“啥、啥事?”

我說:“我們?nèi)齻€,只有你沒帶女朋友,萬一,我是說萬一我們喝多了酒,亂了性什么的,明白了吧?”

杜五憤怒道:“去去去!你們他媽的管……管不住自己,還怪得著我,真是笑話!”

“那好嘛,”我威脅說,“你可以不管,但要真出了事,就由你出錢擺平,要是我們被學校開除了,你必須負責我們以后的出路!”

我這樣一說,杜五便虛了,小心問道:“你們以前,沒干啥丑、丑事吧?”

我說:“要是干了,還用得著你來多管閑事?我和大頭都是‘金剛不壞之身’,那么容易就破了不成?”

杜五任重道遠地說:“那,我盡力而為吧!”

我們還是第一次到大頭家。盡管這之前我們并不懷什么期待,但進去一看,我和杜五以及小菲(我女朋友)還是有些詫異。三室兩廳,基本沒怎樣裝修,除了地板鋪上了瓷磚,飯廳里做了個裝飾性的酒柜而外,就再也沒發(fā)現(xiàn)一件值得觀賞的東西了。最后,我把目光落到了他們的房間門上,發(fā)現(xiàn)那些門還比較有特點,看去非常結(jié)實,而且所用的材質(zhì)也應該是不錯的,尤其是門上的鎖,絕對是很高檔的那種。至此,我更加相信大頭平時給我們說的那些故事的真實性了。

大頭陷在沙發(fā)里,眼睛看著電視,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倒是他女朋友小蓓像女主人一樣熱情地張羅著。

我們把買來的鹵鴨子、鹵豬腳、火爆大蝦擺上茶幾以后,我說,酒呢?杜五馬上說,不喝酒行不行?大頭一下從沙發(fā)上彈起來,沖到酒柜旁,一看,上面只放了一種酒,一個大的磨口玻璃瓶中有大半瓶白酒,里面泡了些大棗和枸杞,而與酒無關(guān)的玩意兒卻不少,比如保寧醋啊色拉油啊茶葉筒啊花瓶啊等亂七八糟的。大頭大約感到很沒面子,他眼光很兇地看了看那間鎖著的書房。我趕緊說,大頭你把酒柜下面的儲藏柜打開看看?

大頭贊賞地看了我一眼,一把拉開儲藏柜,果然翻出了兩瓶紅葡萄酒,還有一瓶洋酒。大頭抱過來咚地放在茶幾上:“哥們兒,只管喝!”

結(jié)果,還是酒量最大的大頭先醉。大頭自個兒喝了一杯,大聲說:“這個世界上,只有咱哥們兒三個,才……才是相依為命,其他人,通通去他媽的!”

小蓓不依了,說:“大頭,這可是你說的,那我走了!”

大頭一把摟住小蓓:“哦,還有你還有你。”就按住小蓓坐他腿上。

杜五看了我一眼,忠于職守地走過去,拉起小蓓:“你過來,我要問你個事。”大頭余興未盡地摸了小蓓屁股上一把。說實話,小蓓的屁股長得相當不錯,在牛仔褲的包裹下,既飽滿又渾圓,還翹。在酒精的作用下,我也忍無可忍地摸了一把小菲的屁股。小菲貓一樣叫了一聲,用力打了我手背一下。那邊的杜五手忙腳亂地向我這邊看過來,我對他干笑了兩聲,算是支持他的工作。

突然,“叭”的一聲,大頭把一個高腳杯碰到地上摔碎了。我說,大頭你小心點。大頭笑了笑,索性抓起一個杯子用力擲到地上。

“杜五!”我喊道:“履行職責!”

杜五罵罵咧咧地跑過來:“狗日的,瘋……瘋了!”一邊將茶幾上的殘羹剩水通通掃入垃圾桶,順手還把沒喝完的酒瓶子也丟了進去。“游戲結(jié)束了。”杜五自作主張地宣布道。

“放屁!”大頭吼道。“喝……喝到天亮!”

正在這時,大頭他老爸老媽突然神兵天降似的出現(xiàn)在客廳里。因為這之前,誰也沒聽到開門聲。真是高手。

我們正要很乖地喊一聲“叔叔阿姨”什么的,就見大頭他爸箭一樣地射過去,默默地踢了大頭一腳。

于是,我們便潰不成軍地兔子一樣竄了出去。

百忙中,我們還不忘看了一下時間:凌晨一點。

老實說,我們只是偶爾在電視上見到過大頭他爸,比如陪同書記、市長視察某個工地之類的。他身材不算魁梧,但肚子比較大,臉比較寬,屬于面容和善行動遲緩那種類型。所以,剛才的敏捷表現(xiàn),簡直讓人刮目相看。

第二天,一下課我們便拉住大頭,關(guān)心昨晚上的事態(tài)發(fā)展。大頭的眼圈明顯是黑的,卻說沒什么沒什么。杜五表功說:“幸虧我不辱使命,及時控、控制了局面,不然就慘了。”大頭自然不太明白杜五這話的真正含義,不屑道:“就你喝得最少,吃得最多,你還好意思說!”杜五看了我一眼,一副忍辱負重的樣子。

大頭突然憂心忡忡地說:“今天晚上,我不想回家睡覺了。”

我和杜五對望了一眼,沒有搭話。

大頭自顧又說:“太可怕了。”

這回,我和杜五都瞪大了眼睛,幾乎同時問:“啥,啥可怕?”

原來,大頭昨晚上挨了一腳,后來又挨了一頓訓斥,反而把酒意趕跑了一大半,上床以后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干脆爬起來打開電腦找人聊天。大約兩個小時以后,大頭出去上衛(wèi)生間,卻意外發(fā)現(xiàn)他爸在書房和客廳之間進進出出。大頭覺得還是應該打個招呼,便小聲說:“我、我撒尿。”但他爸看也沒看他,只顧走來走去。大頭撒了尿出來,又說:“你,你還沒睡?”他爸恍若未聞,仔細把書房門關(guān)好,又向臥室走去。這讓大頭感到有些奇怪,甚至有些詭異。大頭本想大喊一聲,但終于沒有喊,而是壯起膽子超到他爸前面去,伸出手在他爸眼前晃了幾晃,他爸仍然毫無反應……

這時,杜五喊道:“夢游!”

大頭瞪了他一眼:“就你聰明!”

我說:“大頭當時已經(jīng)想到了。”

大頭點了點頭。接著皺眉道:“問題是,我以前從來沒發(fā)現(xiàn)過。”

我說:“這有啥奇怪的,有很多事情你以前都沒發(fā)現(xiàn)過,比如……”

杜五搶道:“比、比如那些酒,你以前就沒發(fā)現(xiàn)。”

大頭說:“我當即到網(wǎng)上去查過,夢游癥一般發(fā)生在兒童時期,成年人卻很少,其病因主要是焦慮、精神壓抑所致。而且有些夢游癥還有相當?shù)奈kU性,說國外有一個夢游者,常把一支裝有彈藥的獵槍對準他妻子……”

杜五張大嘴巴:“你是擔心……你媽?”

大頭苦笑了一下:“我擔心她有啥用。明說了吧,我是擔心……老把子神經(jīng)繃得太緊,說不定哪天,就散架了。那句話是咋說的?哦,‘覆巢之下豈有完卵’”……

我有時就想,大頭那大腦瓜子頭除了腦髓,一定還裝有別的啥玩意兒,狗日的,簡直就是個預言家。

9

往事并不如煙啊。

今天,我們終于都一起站在了與老爸們近在咫尺的烈士陵園,但我們卻像站在了一個陌生的十字路口,茫然而又無助的樣子。

見此情景,曉琴就讓她媽先下了山。然后分別拉著我們的手搖,懇求道:“就一墻之隔,你們還是過去一下吧,我陪你們。”

大頭哲人似的說:“我們知道是一墻之隔,真理和謬誤很多時候都是一墻之隔。”

曉琴依次看著我們。看著看著,眼睛便紅了。她奈何不了大頭他們,指著我的鼻子說:“祥子,你痛快說,到底去還是不去!”分明是最后通牒。

善良的曉琴。我的心又痛了一下。我左右為難,無言以對。

這時,杜五突然說:“嘿,聽到?jīng)],那邊的鞭炮才放得他媽的響,哥們?nèi)悺愐幌聼狒[怎么樣?”我感激地看了杜五一眼。

大頭說:“也好,過去熱鬧一下。”當先走了。

曉琴破涕為笑,挽著我就跟了上去。

我立即摸出煙來,跑前跑后一人發(fā)了一根。好像他們在幫我什么忙似的。

來到公墓,果然是另一番天地。或許,這些孝子賢孫們都不想浪費這第一個國假吧,整個墓區(qū)男男女女花花綠綠全是人。加上各種聲音各種擺設(shè)混雜在一起,簡直像個市場。公墓大門兩邊還有幾個攤點專門賣祭供用品:有鞭炮,有花圈,有香蠟紙錢,有紙做的衣帽,居然還有紙做的大額支票、電視、冰箱、別墅、高檔轎車等等,琳瑯滿目,應有盡有。

不過也有規(guī)定,這些東西只能在墓前擺一擺,意思意思,焚燒和放鞭炮,必須到一個統(tǒng)一的地點去折騰。

我們四人站在這些“商品”前,還真有點陰陽難分,無所適從。

大頭問我:“你買點什么?”

我搖了搖頭。因為,我真的不知道買什么。我那老爸,他到底缺什么呢?好像什么都缺。我最關(guān)心的是,那個女人是不是和他“在天愿作比翼鳥”?他們在干什么呢?是已經(jīng)明媒正娶了,還是繼續(xù)奸夫淫婦深藏不露?卡上的錢怕是早就用完了吧?他還會惦記著我要好好讀書嗎?

這時,大頭很認真地問攤主:“這些玩意兒,燒了,他們真的能收到嗎?”

攤主一笑:“年輕人,信則靈,不信則不靈。不過是活著的人的一番心意。”

大頭:“就這些東西嗎,還有沒有別的?”

攤主:“別的也有,啥都有,但已經(jīng)賣完了,要明天才做得出來。”

大頭:“啥都有,不可能吧?《黨章》有沒有?《廉政建設(shè)十不準》有沒有?”

攤主瞪大眼睛,沒聽懂。好半天才說:“你、你要那些做什么?”

大頭笑了笑:“沒有吧。告訴你,我要買的話,就指定這兩樣東西買!”

杜五在一邊呵呵傻笑。

其實,我已經(jīng)懂大頭的意思了。也虧他狗日的想得出來。

不知什么時候,曉琴已給我們一人買了一把香還有一疊紙錢:“拿著,都拿著。別老是磨磨蹭蹭的。”我們遲疑著接了香,卻都不接那錢,曉琴只好自己拿著。

三個老爸在公墓中的位置都不是很好,差不多已經(jīng)到了山腳下,不是比較偏僻的就是比較陰暗的。這種待遇,至少對大頭他爸和杜五他爸來說,和生前相比實在是相去甚遠。

不過每一座墓前都有幾炷還未燃盡的殘香。我知道,我老爸墓前那是奶奶他們先前點的。

大頭他媽和杜五他媽應該也是一個人來的吧?前幾年杜五他媽還有幾個追求者,但都有始無終。我們問杜五,是你小子從中作怪吧。杜五說,其實我對每個人都只有一句話:你能不能全力支持我重新去讀一回大學?這些老男人,沒有一個是真誠的,去他媽的!

我們在墓前筆挺地站著,面部僵硬,兩眼無神。怎么看怎么不是味兒,多少有些荒謬吧。點上香以后就不知道做什么了。只有曉琴,認認真真地向墓碑上的人鞠躬。

每到一處,曉琴都殷切地望著墓主的后人:“你還是,做點什么說點什么吧。”

大頭只對他爸說了兩句話,他推心置腹似的說:“爸,你一生追求艱苦樸素,反對鋪張浪費,教育我說要節(jié)約每一分錢,我沒有辜負你的期望。所以,幾年了,我都沒來看你,現(xiàn)今連草紙都比以前貴多了,何況你是知道的,從家里到公墓,光打的就要好幾塊……”

我們面面相覷,突然很想笑,但誰也沒有笑出來,反而有點想哭。

在我老爸的墓前,我什么話也沒說。或者說有很多話,不知從何說起,干脆啥也不說了。

杜五只對他爸說了一句話:“爸,別的我不想說了,沒用,如果你真的在……在天有靈,你就反省一下,然后告訴我,誰……誰才是殺你的真正兇手?”

盡管,杜五他爸那個案子至今還沒破,但我感到,杜五的話似乎別有意味。

杜五說完以后便徑直往山上快步走去。回去的時候還得經(jīng)過烈士陵園,然后再下山。

曉琴小聲責怪道:“我看你們都有病似的,要早曉得,還不如不來。”

我說:“你說對了,其實我們早就曉得,所以就不想來不是?”

大頭說:“你們聊吧,我攆杜五去了。”

曉琴溫柔地說:“你,沒事吧?”

我說:“沒事,就是心頭有點堵。”

曉琴在我胸口上捶了幾下。

一會兒,上面?zhèn)鱽砹顺臭[聲。其中好像有杜五的尖嗓門。“快走!”我拉起曉琴就往山上跑。

到那兒一看,一個理著光頭的小伙子正揪著杜五的衣領(lǐng)子不放,大頭在一邊勸說著。周圍已聚了一大圈人,都興奮地伸著脖子。看來,活人的故事還是要好看得多?

原來,杜五發(fā)現(xiàn)那小子跪在墓前口中念念有詞,有些好奇,走過去一看,地上除了“支票”而外,居然擺著兩個花枝招展、袒胸露乳的女人。杜五說:“你這又是啥玩意兒?”光頭盯了他一眼,沒好氣道:“小姐!”杜五奇怪了:“你把小姐燒給誰?”光頭很不耐煩:“燒給我老爸,咋啦,礙你什么事了?”沒想到,話音剛落,杜五飛起一腳就將那些小姐踢得碎尸萬段!一邊罵道:“狗日的王……王八蛋,虧你連這些鳥事都做得出來!”光頭也不含糊,跳起來就封住了杜五的脖子。

大頭捏著他的手腕勸道:“我說兄弟,你先放開他,我們好商量。”

光頭:“哼,沒啥好商量的!”

我沖上去說:“你想怎么樣?”

光頭脖子一梗:“怎么樣?一是賠我的小……不,賠我的東西,二是給我爸叩三個響頭!”

大頭的臉黑了一下,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這時,杜五不知從什么地方飛快抽出一把伸縮式水果刀來,“啪”的彈直了,亮晃晃地就抵在了光頭的脖子上!

這一瞬間的變故,真是風起云涌。曉琴嚇得叫了起來。

然而,就在我們感到山雨欲來的時候,奇跡出現(xiàn)了:那小子迅速放開了杜五,只說了聲“老大,算你狠!”然后消失得無影無蹤。后來聽說,這也是“江湖規(guī)則”?

曉琴捂著胸口直喘氣:“我的媽呀,你們這是……這是……”

大頭突然大呼:“痛快!過癮!”

杜五受到鼓勵,氣勢更足了,搖頭晃腦說:“傻逼,他要再不放,明年的今天就……就是他的祭日!”

我關(guān)心的卻是刀。我說:“你小子什么時候,身上帶了刀?”

杜五把玩著那刀:“哼,想當年,老子皮包頭裝著厚厚的鈔、鈔票的時候,好像從來都不擔心安全問題。”

“是嘛”,大頭說,“財大氣就粗啊。”

杜五:“不但氣粗,連老子的胳膊都粗!”一邊伸出瘦瘦的胳膊晃了晃。“現(xiàn)在呢,成天混在一堆渣滓當中,一個個吃、吃鐵吐火的。更氣人的是,還有人向我追討老爸那些舊賬,這些鳥事,有老子屁……屁相干啊!——江湖兇險哪,你身上要不添點硬件,你就等死吧!”

我的心往下沉了一下。再看大頭,也是一臉凝重。

眼下,杜五所干的營生,主要是幫別人守守工地,當然,有時也三五幾個咋咋呼呼幫人追討點債務(wù)什么的。差不多算是江湖了吧。

大頭沉吟地說:“當然,身上有個東西,也不是不可以,但是,首先要學會用腦子。那玩意兒,千萬不要隨便動用,你記住,有時候忍耐比捅人更需要勇氣。你小子總不會,讓我們到另一個地方來看你吧?”

“是啊”,我說,“千萬別弄得咱們兄弟‘遍插茱萸少一人’。”

曉琴紅著眼睛,打了我一下:“不要說得那么悲壯好不好?”

杜五給我們發(fā)煙:“曉琴說得對,沒那么嚴、嚴重。記不記得《武林外傳》中有一句臺詞?——‘生活再苦,我沒怨過政府,生活再累,我沒混過黑社會’,你們放心!”

盡管我們并不真正放心,但眼下,大家的心情還是好了起來。于是繼續(xù)往山上走。

這時,曉琴悄悄扯了我一下,隨即把熱氣哈到我耳朵上:“我始終沒弄明白,杜五他為啥要去踢人家那個……那個呢?”我頓了一下說:“誰知道,也許,他心情不好,又看那小子不順眼吧?”

當然,我和大頭都知道真正的原因,但我們不會對任何人說的。

而且,有些東西還可能是杜五永遠的痛。我們能說嗎?

“祥子你看!”曉琴指著不遠處一個穿著白色裙子的女人,當然也許是姑娘。我說:“一個女人有什么好看的?”曉琴說:“噢,不是看,是聽。”這時,大頭他們也停下了腳步。

那個穿白裙子的女人慵懶地坐在墓前,手機放在腿上,里面的MP3正在播放一支紅極一時的網(wǎng)絡(luò)歌曲《白狐》:“……我是一只等待千年的狐,千年等待千年孤獨,滾滾紅塵里,誰又種下了愛的蠱……我愛你時,你正一貧如洗寒窗苦讀,我離開你時,你正金榜題名洞房花燭……能不能為你再跳一支舞……你看衣袂飄飄衣袂飄飄……”

曉琴兩眼潮濕,有些哽咽道:“太凄美了。”

大頭小聲說:“我看這女人,倒像一只白狐。”

杜五接道:“就是,太吻合了。”

女人對周圍的一切似乎都漠不關(guān)心,臉上也看不出明顯的表情,只是反復播放那支歌。的確有一種怪怪的感覺,讓人想起《聊齋》。

我認真看了看墓碑上那個人,男人。好像還年輕,又好像不很年輕。我想,這女人身上絕對有一段海誓山盟虛無縹緲的故事。

10

夕陽西下,倦鳥歸林。我們也該回去了。

下山途中,我們的心情都格外地好。一想到今天的種種經(jīng)歷,我們?nèi)齻€都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力量。特別是在賓館的那一幕,還有相關(guān)的英明決策,實在是太有意思了。在山上,杜五的舉動盡管有些荒唐,有些危險,但總的來說,還是令人振奮。

正在高興,卻見路邊的石凳上有一個女人在流淚。她旁邊還有一個小姑娘,在為她擦著眼睛。人間四月天,已經(jīng)有人穿裙子了,那小姑娘卻還穿著冬衣,戴著線帽。

這時,曉琴快步走過去,拉著小姑娘的手:“你是……丹丹同學吧?”小姑娘點了點頭。

我問曉琴,你認識她?曉琴沒理我。我說,看樣子是不是她媽丟了錢包什么的?

曉琴狠狠瞪了我一眼:“丟你個頭,你就只曉得錢包!”我被嗆住了。

曉琴大約也感到有些過分,輕聲對我們說:“她們肯定也是剛掃了墓下來。唉,命運真不公平,這小姑娘患了一種病,叫‘尿毒癥’,光是透析的費用就大得很。她爸本來也有病,但為了籌錢,除了上班,還租了一輛三輪車,天天晚上出去拉客,不想自己卻經(jīng)不住折騰,先去了……”

杜五嘆道:“唉,這個世界上,居、居然還有比我們更可憐的!”

曉琴道:“小姑娘在城北小校讀書,四年級,成績好得很,還能歌善舞的,也懂事得很。你們看嘛,她從來沒有為自己的病哭過,總是反過來安慰她媽。教育局還在他們學校專門設(shè)立了一個基金會,那次,團區(qū)委組織社區(qū)的年輕人到他們學校捐款,我把剛領(lǐng)到的給媽的撫恤金全都拿了出來……”

我一陣沖動,熱血沸騰道:“那我們也捐吧,就現(xiàn)在!”

杜五下意識地摸了摸衣兜,然后望著大頭。

大頭摸著下巴沉思道:“捐當然可以,但畢竟還是杯水車薪,不解決問題……”

我腦子里一閃,正要開口,大頭突然一拍大腿:“有了!”

杜五似乎也意識到了,緊張地搓著手。

大頭一甩頭,我們便心領(lǐng)神會地走到一邊。

大頭說:“我猜,你們也想到了吧?”

我說:“是。不過?……”

大頭:“我曉得,你是擔心這會不會有麻煩,比如法律問題?”

其實,我是擔心這筆錢太過龐大,有些吃不準,當然還有些不舍,既然大頭在堵我的嘴,我就不開腔了。

杜五一臉稀爛,但啥也不說。

大頭想了想,對杜五說:“這樣,你馬上給黃棒打個電話,咨詢一下。”

杜五摸出手機,突然說:“忘、忘記號碼了。”杜五那點心思,我們當然清楚。

大頭看了我一眼,我拿出手機撥號。大頭說,你到一邊去,小點聲,注意方式方法。

我打通了黃棒的手機。我以“舉例”的方式把整個情況給他講了。黃棒很律師似的按部就班地說,盡管事件的初衷也就是主觀故意,還有處理這筆錢的方式?jīng)]什么大的問題,但依照……嚴格追究的話……我說,龜兒子的你不要和我扯這些屁話,我只問你,假如,萬一有啥后果,嚴不嚴重?黃棒說,那就要看到時候是誰來接這個案子了,假如是我……我馬上說,那好,要是真有什么就找你。黃棒說,沒問題,咱們老同學,誰跟誰呢,要是你出面,一切費用打八折,怎么樣?

我隨即反饋了咨詢情況。一聽到打八折,杜五立刻師出有名地跳了起來:“他狗日的還欠我的錢呢,打八折,看老子殺、殺了他!”一臉兇相。

大頭果斷地說:“好,就這樣定了。我馬上通知他。”大頭撥通了蔣明的電話,說經(jīng)過緊急研究,鑒于你那八萬塊錢是屬于企業(yè)改制中出現(xiàn)的違紀問題,現(xiàn)暫不予立案,但必須立即退款。現(xiàn)在給你一個機會,在明天之內(nèi),你先將款項交到城北小學xx基金會,以救助重病中的小丹丹同學。記住,以基金會的正式收據(jù)為準。蔣明在電話那頭如獲大赦,感激涕零地說:“好好,我一定我一定!感謝組織對我的理解、寬大。你們放心,我今天就去,今天就去……”

杜五懷疑道:“那小子,他真的會去嗎?”

大頭一笑:“哼,如果我們叫他把錢交到我們手上,或者指定他放到某一個地方,他有可能不會輕易就范,稍不注意,他某根筋一旦轉(zhuǎn)過了來,一切都將是另一種局面,你們信不信?”

我不得不佩服,大頭這狗日的太該做老大了。

大頭對我說,現(xiàn)在就由你去給她們母女說,有一筆八萬元的捐款,最遲明天就到基金會的賬上。要是曉琴問起,就說下來再告訴她。我說,還是你去說比較好。大頭恨鐵不成鋼地說,傻逼,我又不需要在曉琴那里掙表現(xiàn)。我恍然大悟,屁顛屁顛就跑過去了……

四人繼續(xù)下山。

大頭長長地呼了一口氣:“啊,這個清明節(jié),太他媽的愉快了!”

這時,杜五突然唱起了歌。仔細一聽,好像有些斷章取義故意竄改:“我是一只受傷的狐,千年受傷,千年孤獨,夜深人靜時,可有人聽見我在哭,滾滾紅塵里,誰又種下了恨的蠱……”

曉琴笑著糾正道:“唱錯了,是‘愛’的蠱!”

杜五置若罔聞,又唱:“茫茫人海中,誰又喝下了恨的毒……你看衣袂飄飄衣袂飄飄……”一邊將身上的夾克脫下來揮舞,然后拋了出去。

你有病哪?曉琴說。

回到城里,已是華燈初上。

我們決定去泡吧。曉琴居然表示同意,這讓我們更加興奮。

在人流中,我禁不住對一對年輕人說:“清明節(jié)快樂!”

他們愣了一下,沒有回答。

大頭受到啟發(fā),對著一群人大聲說:“嗨,清明節(jié)快樂!”

毛病吧?只聽有人小聲嘀咕。

責任編輯 聶作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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