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平常的秋夜,黎明時分,曲家橋聞到一股杏花稠重的芬芳,像夜色彌漫過屋頂,濃烈的花香穿過夢境,帶來大片空曠。
那是春天的杏花味道,還帶著春天特有的潮濕與陰涼。
曲家橋睜開眼睛,透過一縷晨光的薄白,他看清了瓦頂,檐柱,扁桶,木柜。從床上看過去,灰暗的房間像一只巨大容器,泛溢出一股舊的味道。每天早晨,他都會平靜而茫然地看一會那些熟悉的物件,才披衣起床。
今天不一樣,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干。他像身手敏捷的年輕人翻身離開高架子床,由于動作太猛,不堪重負的老床發出一陣破碎的吱呀聲。離開床沿,曲家橋開始尋找一件趁手的東西。他對自己說,睡過頭了,東西應該在這里。他用的是和女兒曲小惠說話的口氣。他的女兒此時在離馬橋村500公里外的重慶市打工,即使曲小惠不在身邊,他自言自語時,仍然是一種慈祥的口吻。
曲家橋從床底下一直找到木柜后面,終于從扁桶下找到一根鐵棍。那根鐵棍是三十多年前,來馬橋村插隊的一個重慶知青送給他爸爸曲德懷的拐杖。曲德懷在世時,從來沒把那根鐵棍當過拐杖,作為馬橋村這個自然村落的生產隊長,他長期用鐵棍敲鐘。曲德懷說,狗日的,這根鐵棍敲鐘的聲音太響了,我看哪個聽到這么響的鐘聲還敢窩在家里。
鐘就掛在屋外的核桃樹上。其實,鐘也不是真鐘,而是一只拖拉機輪胎的鋼內圈,用鐵棍敲上去,比真的鐘聲音更加響亮。鐘是什么時候掛在那棵核桃樹上的,馬橋村人已記不太清楚。早些年,那棵還沒長粗的核桃樹上懸著一只銀灰色的鐵喇叭,在村人眼里,鐵喇叭像曲德懷的大嘴,他通過那張大嘴,通知人們出工,開會,或者分糧食。后來,喇叭壞掉了,人們說,這樣很好,曲德懷沒有了嘴巴,我們就可以睡懶覺了。還沒等人們睡夠,那棵核桃樹上卻出現了一只廢棄的拖拉機輪胎鋼內圈,從此,鐘聲代替了鐵喇叭,人們看見曲德懷早晚提著一根鐵棍,站在樹下的陰影里敲鐘。
三十多年前,曲家橋二十來歲,喜歡看他爸爸黃昏時去樹下敲鐘。如果曲德懷不空,他就自告奮勇地說,爸爸,我替你去敲鐘吧。曲德懷說,你喜歡開會?曲家橋說,是啊,我喜歡開會。曲德懷說,你去吧。看著曲家橋提著鐵棍逶迤出虛樓的房門,曲德懷若有所思地說,狗日的莫不是想當生產隊長?
那時,西斜的陽光漸趨稀薄,里面混雜著早起的月光,乳白的光芒照耀在曲家橋身上,照亮了夜風帶來的塵土。薄暮時的光線稀疏而散漫,像空中泛起的揚塵,沒有方向。曲家橋穿過初起的暮色,來到核桃樹下,快樂地舉起手里的鐵棍,用力把鐘聲敲響。
尖銳的鋼鐵聲漸漸遠去,天色黯淡下來,馬橋村溢出夜露的潮濕,空氣濕潤。
馬橋村人知道,黃昏時的鐘聲是開會的信號,這個信號像平靜的湖水激起的波紋,從核桃樹上一圈圈地傳遞出去,直到把收工的人們從虛樓里喊出來。他們剛剛放下農具,疲倦的人們站在屋前的樹下看上一陣,然后三三兩兩地走過樹影,到小河邊的水碾坊開會。
馬橋村是一個環山中的小村莊,16戶人家像16朵盛開的菌子,沿環形山腳排成一個稀落的半圓,山林和虛樓環護的中間,是200畝平整的稻田,一條清亮的小河穿過水碾坊,從稻田中間蜿蜒而過。
水碾坊處在村莊的中部,像一朵碩大而孤獨的大腳菌,這朵大腳菌與真正的大腳菌不一樣,沒有香氣,卻晝夜響徹著河水推動水碾的聲音。人們坐在空洞的碾坊內,看著粗大的石碾像風一樣奔跑,他們想起在后面山林里種黃連的夜晚。種黃連很辛苦,需要趁露水濃重時下種。把黃連植入肥沃的腐殖土,土地上,落葉腐爛,一朵朵泥黃色大腳菌破土而出。人們相信,那是黃連豐收的征兆。想到這個征兆,坐在水碾坊開會的人們說,隊長,開會有什么意思啊?你帶我們上山種黃連吧。曲德懷說,公社沒讓我們種黃連,我看,這樣很好,黃連還是留著以后種吧。
人們議論上一陣,接著沉默下來,繼續開會,聽曲德懷東拉西扯。
曲家橋喜歡開會,他不是喜歡聽他爸爸曲德懷亂說,也不是喜歡看疲倦的人們在馬燈下打瞌睡,而是開會的時候,他可以看見漂亮的趙玉茹。趙玉茹是富農趙世恩的獨生女兒,18歲,長得嬌小玲瓏,高聳的胸部像馬橋村的土地,厚實而肥沃。趙玉茹坐在碾坊空蕩的柱腳下,背后吹來的夜風掀起她的長發,像奔跑的馬鬃在她秀氣的臉龐波動,滾動的石碾有節奏地切割著馬燈的光影,讓她的大眼睛像星星一樣忽明忽暗。曲家橋坐在趙玉茹的旁邊,他覺得她的體溫帶著一大股杏花的芬芳飄過來,把他的胸膛烤熱。曲家橋說,玉茹,真的,你長得像觀音一樣好看。趙玉茹撩了一把飄飛的長發,羞澀地說,二哥,你莫亂說,在開會哩。曲家橋說,是啊,開會,我喜歡開會。東拉西扯的曲德懷每次看見他們說話,都會丟下嘴邊的話題,大聲說,曲家橋,趙玉茹,說什么悄悄話啊?公社要我們學大寨,你們懂不懂?其他人的瞌睡被曲德懷嚇跑了,他們從夢中醒過來,哈哈大笑,聲音像被老鷹驚飛的雞群。
盡管曲德懷讓曲家橋在水碾坊出盡洋相,但杏花的芬芳深入夢境,誘惑了這個英俊的男人。他樂意開會,樂意出洋相,他提著那根拇指粗的鐵棍,比他爸爸更加勤奮地穿過黃昏波動的光影,穿過塵土和薄暮,把核桃樹上的鋼內圈敲得當當直響。
馬橋村人認為,喜鵲帶來好消息,而烏鴉會帶來壞消息。
那天,兩只喜鵲像兩朵祥云,從很遠的地方飛過來,站在水碾坊邊的桂花樹上喳喳亂叫。夏天,農作物快速生長,村莊環護下的稻田披著一片陽光。在水碾坊碾米的曲家河走到樹下,看了一會樹上的喜鵲,笑著對在河邊割牛草的曲家橋說,二哥,我看,喜鵲是在對你叫,你家肯定有什么喜事。曲家河是曲家橋的堂弟,長得像一條絲瓜,臉窄而瘦小,樣子很苦。曲家橋歪著頭看了看曲家河說,三弟,我看不出有什么喜事,你不好好碾米,卻來管喜鵲的事情。曲家河看見曲家橋并不高興,撮起曬在碾坊外的稻谷,拐進了水碾坊。他的身影剛剛從水碾后消失,曲家橋便丟下手里的鐮刀,坐在河灘上點燃葉子煙,然后仰起頭,去看那兩只喜鵲,樣子若有所思。
喜鵲并沒給曲家橋帶來好消息。沒有任何征兆,中午的時候,一個媒婆像東邊飛來的一只烏鴉,帶著尖銳的聲音和伶俐的口齒,突然從天而降,給曲家橋帶來一個陌生的姑娘。姑娘身上的銀飾像風中干透的果實,丁當作響。
姑娘叫張美鳳,沿水碾坊邊的小河往上走,過十多里山路,就可以到達她的家鄉。張美鳳長得高大,寬厚,粗樸,有力,這一點令曲德懷十分滿意,他認為曲家橋若娶上這樣一個媳婦,就像得到一塊肥沃的土地,會喚起他耕犁的欲望。曲德懷說,好,依我看,這姑娘力氣大,成分好,能過日子。媒婆說,是啊,還是隊長有眼光。
曲德懷和媒婆說話的時候,曲家橋看見張美鳳很本分地羞紅著臉,幫助他母親往灶膛里架柴禾,裊動的爐火伸出長長的舌頭,像幾匹抖動的紅綢,把她的臉映照得像冬天的柿子,圓潤,艷紅。這是一個本分姑娘,曲家橋想。他這樣想著,獨自離開虛樓,往水碾坊走去。中午,碾坊沒有什么人影,只有石碾在水流的推動下發出單調的回響,像他的心情一樣空蕩。
這之后,曲家橋懷著空落的心情,聽見了馬橋村夜晚巨大的寂靜。其實,這些寂靜以前也存在,只是曲家橋沒有聽見。月光下,河水喧嘩,蟲聲泛濫,嘈雜的聲音之上,一種寂靜像菌子一樣鉆出土層,在曲家橋的心里長起來,越來越飽滿。他想找趙玉茹說話,但自從他說上媳婦的消息傳遍村莊,趙玉茹仿佛突然從馬橋村消失了,她很少出現在曲家橋的視野里,即使在水碾坊開會的光影中,曲家橋也只能看見趙世恩佝僂的背影。
冬天,瑞雪降臨,銀子似的白雪覆蓋著松弛的大地,暖洋洋的陽光從山岡上蘇醒。曲德懷說,是時候了。他用安排生產的口吻,安排了曲家橋的婚事。很快,尖銳的嗩吶聲撕碎了馬橋村的寂靜,一隊紅色人影從小河的源頭開始,走過靜悄悄的雪地,腳下的積雪發出細密的聲響。
急迫的愛撫之后,曲家橋發現,張美鳳正如他爸爸所預料的那樣,真是一片肥沃寬厚的土地,隆起的山岡飽滿,溫厚,深陷的溝壑有力,濕潤。躺在溫暖的床上,忽然聞到一股杏花的芬芳,他自言自語說,寒冬臘月的,怎么鉆出一股杏花的味道?未必有鬼啊?曲家橋的說法嚇壞了新娘,張美鳳驚慌地屈起赤裸的四肢,緊緊地攀附在他的身上。
這以后,杏花的芬芳像暗夜的精靈,不時闖入曲家橋的夢境。
女兒曲小惠出生那年春天,萬物松弛,土地從僵硬中蘇醒,人們不再集體出工種地,土地分到了各家各戶。曲德懷失落地站在核桃樹下,看著那個被他敲得锃亮的鋼內圈,心里泛起一陣暮年的蒼茫。他說,命運就是這樣,我已經有了孫女,也應該失去一些東西。曲家橋說,這樣很好,爸爸,你沒看見人們在自家的地里忙得像喜鵲一樣?曲家橋說話的時候,透過水碾坊滑動的水碾,看見趙玉茹和曲家河背著柴禾,一前一后走過河道,像兩只勤快的喜鵲,冉冉地滑進馬橋村的暮色。
趙玉茹是在曲家橋結婚的第二年春天,嫁給了長得像一條絲瓜的曲家河。
有人說,看看,趙玉茹喜歡曲家橋,卻嫁給了他的堂弟。
有人說,是啊,他們并不般配,但般配有什么用?般配又不能過日子。
馬橋村是一個平靜的小村莊,人們安靜地生活在16朵菌子之下,只用了很短的時間,馬橋村便適應了新的人事格局,徹底結束掉關于曲家橋和趙玉茹的議論。仿佛若干年來,他們兩個和大家一樣,除了鄰居與親戚這點身份,并不曾有過什么關系。
人們把心思放了自家的土地上,種地再也不需要有人監督,核桃樹上的鐘沒有機會被敲響,它像它的主人一樣,越來越老,越來越經不住時間的重量。平靜的力量是巨大的,當一場又一場寒風吹透冬天,一輪又一輪陽光照亮大地,馬橋村的上一代人逐漸告別熟悉的事物,成為村莊的記憶。在河水不停地流動中,曲德懷死了。他妻子死了。趙世恩死了。當一個又一個葬禮在水碾坊邊舉行,曲家橋一次又一次夢見杏花的芬芳。
有人說,事情就是這樣,上一代人死掉,好把村莊騰出來留給下一代人。
下一代人像松林中的菌子,像春天枝頭上的桃花,悄無聲息地鉆出土層,旺盛而蓬勃地在枝頭綻放。時光的慢流中,曲小惠長大了,她很好地繼承了父母的優點,像張美鳳一樣健壯,像曲家橋一樣俊朗。當人們看見曲小惠穿過田間的樹影,跟年輕人一起到重慶打工,上了年紀的人就忍不住贊嘆說,那真是一個漂亮姑娘,像她爸爸年輕時一樣,這樣說起來,曲家橋其實是一個有福氣的人,當年曲德懷要不是給他找了張美鳳,他也得不到這樣一個漂亮姑娘,那個時候,曲家橋喜歡趙玉茹,趙玉茹以前是長得好看,但是你們現在看看,曲家河連一個孩子也沒有,更別說到城市里去掙錢。
馬橋村的說法沒錯,曲家橋是一個有福氣的人。曲小惠在重慶打工的三年時間,每年都要給他帶回來一筆錢。那已是冬天時候,大雪已經封山,山岡上不斷傳來樹枝被積雪壓斷的脆響,在這場夢境一樣寬大的寂靜中,曲小惠和所有外出打工的年輕人一樣,踩著積雪回到馬橋村,把掙到手的錢交給曲家橋。每一年她都自豪地說,爸爸,今年只剩了五千塊錢。
曲家橋已有皺紋的臉上綻開笑容,他把錢放進虛樓隱秘的地方,上樓撮出半篼糯谷,去水碾坊碾米,他想讓曲小惠吃上新糯米糍粑。當他端著糯谷往碾坊走的時候,看見核桃樹上的拖拉機輪胎鋼內圈像一塊很舊的暗影,在雪地上閃爍出銹跡斑斑的光芒。這個影像讓曲家橋有些恍惚,他仿佛看見一大塊過去歲月的影子穿過他的身體,落到了遠處。
冬天的水碾坊異常繁忙,馬橋村閑下來的人們圍聚在那里,為過年準備大米和菜油。水碾坊已經很老,腳步很慢,它像一個時間長河里的趕路人,不緊不慢地邁著步子,悠揚地在原地旋轉。等在那里的人們說,家橋,你先碾吧,小惠一年才回來一次,好久都沒有吃過馬橋村的大米了。曲家橋沒客氣,他把糯谷倒進碾槽里,然后點上葉子煙,往遠處吐口水。
趙玉茹也在等候的人群中,她和曲家橋一樣,臉上已露出衰老的跡象。
趙玉茹說,二哥,小惠快要嫁人了吧?
曲家橋說,不知道,她和我們不一樣,得靠她自己做主。
在石碾單調的奔跑聲中,上了年紀的人們開始談論城市生活,他們每年都會從打工的年輕人嘴里,聽到一些新鮮事情。他們知道樓房像山岡,出門就坐汽車,從早到晚奔忙,卻聽不見鳥的聲音。這些事情在馬橋村人眼里,離他們平靜的生活實在太遠,難以想象。
過完大年,曲小惠踩著溶化的積雪,像一片飄動的紅葉,穿過環繞在小河邊的村落,往山外走去。老年人已經習慣了年輕人離開村莊的景象,他們說,年輕人又要走了,等他們走掉之后,土地也該緩過勁啦。
歲月還是來來去去地留下了很重的痕跡。先是張美鳳死了,她把曲家橋獨自一人丟到了半道上,曲小惠回來奔完喪,曲家河也死了。那個一輩子都像一條絲瓜的男人,也把趙玉茹丟到了半道上,他們沒有孩子,沒有奔喪的人,只有蒼老的水碾坊卷起一陣咣當聲,像流水帶走漂浮的落葉,送走了那個在平靜生活中上路的人。
有人說,一個死了男人,一個死了老婆,看樣子,老天爺硬是要成全這兩個人啊。
有人說,誰說不是呢?他們才五十多歲,還不算太老。
馬橋村的想法并沒實現,很多時間過去了,曲家橋和趙玉茹守著自己那朵孤獨的菌子,以及孤獨的生活。空閑的時候,曲家橋坐在核桃樹下,抽著葉子煙去看那片肥沃的稻田。他的目光越過河邊返青的柳樹梢,看見了河對岸趙玉茹家的虛樓。陽光已經降臨,空曠的院壩上,趙玉茹披著一身金黃,扛起一件看不清楚的東西,顯得十分吃力。曲家橋對自己說,都老了,看樣子,對力氣活也是越來越沒辦法啦。
在曲家橋眼里,馬橋村的生活像水碾坊石碾的腳步,簡單,平實,自足。如果不出意外,當核桃樹上的老鐘再也無法承受時間的磨損,悄然墜地,他也會像上一代人一樣,走到生命的終點,成為水碾坊送走的一個模糊影像。但是,生活總是變化的,山外的季風吹來其他村莊的味道,也吹來陌生的生活。
那是一個晴朗的早晨,濕潤的春風從山岡的缺口上吹進來,送來了回暖的氣候和春天的潮濕。虛樓的院壩上,梨樹和桃樹爭相吐出苞芽,競相開放。就是這樣一個早上,一個叫劉婭的姑娘在鄉干部引領下,來到馬橋村。
鄉干部站在河道上,喊人們到水碾坊開會,他沒有讓曲家橋敲鐘。馬橋村已三十年沒有開會,鐘聲也有三十年沒有敲響,人們已經忘記了核桃樹上的老鐘,忘記了這個曾經積極的敲鐘人。坐在水碾坊里,曲家橋從鄉干部嘴里知道,劉婭是新來的大學生村官,擔任馬橋村所在的這個行政村的村主任。接著,劉婭開始說話,她說了些什么,曲家橋沒有聽清楚。
曲家橋想,這真是一個漂亮姑娘。他想起了小惠,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
用了半個月時間,劉婭和所有人說過話,進入過所有的虛樓。在她所經過的地方,人們贊嘆不已,發現她的心地像她的外表一樣迷人。劉婭說,還用碾坊加工大米,太落后了,得想辦法改變。
有人說,這是一個好姑娘,她真心想讓我們過上好生活。
劉婭決定在水碾坊辦一個電力加工坊,她讓16戶人家每家派出一個代表,到水碾坊開會。曲家橋很樂意開會,他像夢中習慣性地聞到杏花的芬芳,習慣性地喜歡開會。坐在水碾坊空洞的木柱腳下,曲家橋看見趙玉茹吃力地扳動水碾的木槽,想讓石碾跑起來。他心動了一下,還沒等他起身,離門框近一點的曲家順走過去,幫她接好木槽,讓水流喧嘩而下,帶動了石碾。曲家橋說,玉茹,以后有重活你說一聲,別好強。趙玉茹抹了抹頭發,笑著說,二哥,我現在還扛得動。趙玉茹的說法讓曲家橋又心動了一下,他心里想,到了扛不動的時候,人們會是個什么樣子呢?
劉婭說,這個碾坊的勞動強度太大了,我們得想一個辦法。
有人說,幾十年都這樣,有什么辦法啊?
劉婭說,我們這里電力充足,可以辦一個電力加工坊。
有人說,好當然好,可是,這得多少錢啊?
劉婭說,我了解過了,辦一個加工坊,要買一臺馬達,一臺打米機,一臺糧食粉碎機,一臺榨油機,差不多要46000元錢。
有人說,天老爺,誰有這么多錢啊?
劉婭說,可以搞股份制,大家一起來努力,人多力量大。我們把46000元錢分成46股,每股1000元錢,錢多的多出一點,錢少的少出一點,加工坊不僅我們自己用,還可以給別的村加工,收他們的加工費。到年底,我們按股份分紅,股份多的多賺一點,股份少的少賺一點,沒有股份的就不賺錢。
有人說,我們自己用,還收不收加工費?
劉婭說,要收,但可以記賬,到年底再扣。
劉婭從外面帶來的股份制像一塊石頭丟進平靜的湖水,打破了馬橋村千百年來的寧靜。人們對聞所未聞的新生活充滿了好奇,一些人跟在劉婭的后面,知道了很多過去不知道的事情。他們說,再也不能這樣了,得改一改。
在劉婭的奔波之下,股份很快得到落實。馬橋村除了兩戶實在太窮,沒有參加外,其余十四戶人家都通過小額貸款的方式,籌集到了自己的股份。趙玉茹實在拿水碾坊的力氣活沒辦法,希望電力加工坊早點辦起來,買了3股,剩下8股沒人要,曲家橋全部買了下來,成了大股東。好在有小惠在外面打工,手里有一些錢,他只貸了4000元錢。曲家橋贊成辦電力加工坊,并不是想賺錢,他為什么會成為大股東,是為趙玉茹還是為了自己?他也說不清楚。
錢籌齊之后,劉婭帶著幾個好奇的中年人,從外面買來馬達和機器,搬掉古老的石碾,牽來動力線,水碾坊變成了電力加工坊。加工坊落成那天,按照大家的要求,曲家橋和曲家順將成為今后加工坊的管理者,他們像兩個學生,被人們呼來喊去,忙著學習使用那些東西。馬達的轟鳴引起地面的震動,塵土像鳥羽一樣騰起來,忽上忽下地裊裊。透過喧嘩的人聲和灰蒙的光影,曲家橋發現劉婭瘦了一圈,他在心里說,真是一個好姑娘啊。這時,趙玉茹端著打好的米走過來,高興地對曲家橋說,二哥,你看,多白凈的米啊,我現在再也不擔心榨油和碾米啦。曲家橋說,是啊,現在輕松多啦。說完,他離開趙玉茹,去給那些等待加工的稻谷和油菜籽過秤,如實作好記錄,曲家順則像電影上的工人,自如地操作著各種機器,讓它們發出歡快的轟鳴。
從這以后,水碾坊輕慢的節奏被馬達的轟鳴聲代替了,馬橋村夜幕下的巨大寂靜,像早晨的露水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每天黃昏,曲家橋都要披著散慢的光影,穿過沒有方向的塵埃和星光,到小河邊,開動馬達,為大家加工沒完沒了的東西。磨好的面被吃掉了,米被吃掉了,油也被吃掉了,人們剛剛加工好糧食,轉眼又被吃掉。
曲家順說,二哥,我以前沒發現,我們真能吃啊。
曲家橋說,是這樣,以前別人吃掉的米我們看不見。
環護稻田的16座虛樓像16朵菌子,過去孤獨地開放,現在不一樣了,自從有了馬達的鳴響,每朵菌子之間就有了很深的聯系。除了親戚和鄰居,把他們捆綁在一起的,還有電費,加工費,以及信用社的貸款利息。這是一條看不見的線,它們從菌子下牽出來,到達小河邊,被馬達所卷動。
時間到了夏天,馬橋村第一次感到了生活的重量。沒有其他村莊的人來加工糧食,馬達讓人們輕松的同時,也吃掉了他們大量的金錢。電費急劇增高,曲家橋好不容易籌集起電費,信用社收貸款的人又來到小河邊,他像一個影子站在柳樹下,對曲家橋說,曲老板,該交貸款利息了,要不然以后會越來越多。
曲家橋說,可是,我們沒掙到錢啊!
信用社的人說,你們得想想辦法,我隔幾天再來。
曲家順說,原來,股份制就是大家一起來還賬啊!
生活的壓力讓曲家橋有點懷念過去。那時,巨大的寂靜彌漫在草根、樹叢和林梢,悠揚的生活節奏讓人能夠進入到杏花芬芳的夢境。現在不一樣了,馬達的鳴響趕走了寂靜,蟲聲,鳥鳴,也趕走了幽寂、封閉的生活。曲家橋覺得,馬橋村的道路完全敞開了,時間失去了流淌的方向,有了重量。這份重量趙玉茹也感受到了,她抹著淚說,二哥,需要的錢越來越多,你有小惠替你掙錢,我可什么都沒有。曲家橋說,玉茹,水不會倒流,排頭的路走不回去,我們已經沒法把加工坊退掉了,你別著急,會有辦法的。
整個夏天,曲家橋都在心里對自己說,加工坊把過去的生活給逼走了。
馬橋村的秋天歷來都是從山坡上開始的。先是狗尾草黃了,一叢叢的金黃色沿著低矮的草叢攀上玉米地,把大片土地染黃。接著,金黃色彌漫下來,進入平整的稻田,谷物成熟的芬芳像春天的杏花,沒有方向地在小河上流淌。曲家橋收完自己的稻谷,又幫趙玉茹把稻谷收回糧倉,然后走到柳樹下,淺淺地睡了一覺。太陽溫暖地照耀著,他又一次夢見了杏花的芬芳,等到趙玉茹來叫他吃飯時,他正好夢見小惠帶著他走進城市,找到了一份需要力氣的工作。曲家橋抹了抹眼睛說,玉茹,我夢見小惠了。趙玉茹說,她還好嗎?曲家橋說,她還好,我夢見自己進城了。趙玉茹說,是啊,如果不進城打工,那個加工坊可能沒辦法辦下去了。
西斜的陽光照亮了波光粼粼的小河,水流動蕩,呈現出流淌的方向。
曲家橋決定像年輕人一樣進城打工,他相信,只要人們走出馬橋村,就能還掉信用社的貸款,讓馬達很好地運轉起來。這時,夜色從收割后的稻田里悄悄泛起,爬上柳樹梢,引來了星月。曲家橋披著一身稀薄的光芒,踩著發白的道路來到加工坊,與曲家順一起開動馬達。他發現,馬橋村和自己的生活像旋轉的馬達,很容易快速轉動,停不下來。
曲家順說,二哥,收電費和貸款的人又來過了,劉婭說,得想法掙錢。
曲家橋說,是啊,以前我有存款,現在只有欠賬了。
曲家順說,二哥,我們總得想一個辦法。
曲家橋說,我想好了,我準備進城打工,我才50歲,還能打工掙錢。
曲家順說,這是一個好辦法,依我看,我們可以多去幾個人。
曲家橋說,你不行,你還要開馬達,其他人可以去。
曲家順說,二哥,你可以開一個會,和大家商量一下打工的事情。
曲家橋說,這樣很好,我明天就敲鐘,開一個會。
夜色中的馬達轟鳴著,掩蓋了河水的聲音,也掩蓋了馬橋村的夢囈。
早晨的薄白從環山中的缺口上透進來,馬橋村的16座虛樓像16朵菌子,一點點地浮出土層,露出模樣。曲家橋站在床邊,回憶起夢中杏花的芬芳,他像尋找往事一樣,看了看房屋里的舊物件,然后把手中的鐵棍舉到眼前,看到了上面暗紅色的鐵銹。他舉起袖口抹了抹,掉下一些銹斑,接著,他神清氣爽地踩著地上的鐵銹,走到了屋外。
一個很平常的秋天早晨,揚塵落定,空氣甘甜而清涼。寬大的寂靜中,核桃樹上的鋼內圈在30年后,被敲鐘人再一次敲響。銹跡斑斑的鐘聲像水中的漣漪,一圈一圈地波動出去,驚動了馬橋村的宿鳥,驚動了山林的平靜,也驚動了人們慵懶的睡眠。
責任編輯 張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