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說二題

伊文成

陳州伊家原是江南人士，上輩放任陳州做官時觸犯了王法，被朝廷就地貶為庶民，于是便成了陳州老戶。

船爛了，釘還在。伊家雖然貶官為民，但仍為書香門第。伊文成算是伊家的第十一代孫，他自幼聰慧，十七歲中秀才，二十歲進舉人。父親很高興，一心想讓他光宗耀祖，費盡心機培養他。不料這伊文成隨著年齡增長，讀書越來越活，開始厭惡“八股文”，所以一直屢試不第，不少人替他惋惜。

伊文成干脆放棄了仕途之想，一心一意讀雜書寫文章。父親見他不成才，很是傷心，一氣之下，把他趕出了家門。伊文成為謀生路，在朋友們的資助下在陳州城辦起了一個書店。

伊舉人辦書店，主要目的是為自己讀書方便。仕途渺茫，無意中就產生了某種抵觸情緒，所以他的店里也進的多是維新派書籍。比如，譚嗣同的《仁學》，嚴復的《天演論》，加藤弘之的《物競論》，等等。其實，伊文成屢試不第的原因，就是因為迷上了這些書。新思想像一道道閃電，照亮了他那潛意識中的激進成分，常常讀得渾身發熱，夜不能眠。憋一肚子話不得不說了，就揮筆而書，錄下自己的感想和見解。人有發現是耐不住的，所以他經常在陳州文人圈內散布維新思想。一來二去，他的書店里就經常聚集著一些年輕人。

前來伊氏書店聚會的年輕人多是些有功名心的富家子弟。他們來到店里，像一些出籠的小鳥，高聲朗讀伊文成的論政議事文，讀到激動處，禁不住熱血沸騰，歡呼雀躍。走的時候，自然要買不少進步書籍。

豈料，這些學子的父母都是望子成龍的，見個個都被伊文成引上了邪路，很是憤怒。他們暗地里一商量，便告了官。

當時的陳州知縣姓吳，叫吳國豹。吳知縣為人刁鉆，嫉賢妒能。見發財機會來了，便對富豪們說:“伊文成是有功名的人，與我只有一步之差，動他并非易事喲!”

富豪們一聽，知道吳大人是想敲竹杠。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只是要錢而已!但為了孩子們的前途，又不能不出血。他們合計一番，湊了不少銀兩，暗地送給了吳知縣。吳知縣一向嫉恨伊文成的才華，知道這人若用心讀圣賢書定能撈到四品以上官翎，眼下有人要整他，不如做個順水人情。于是，他便捏造了個莫須有的罪名，賄賂知府，查封了伊氏書店，把伊文成關進了南監牢。伊文成知道自己沒犯什么罪，心中很坦然。只是監牢中沒書可讀，他只得每天面壁背誦《天演論》，然后納入自己的思想，組成文章，熟記于心。

經常去伊氏書店聚會的富家子弟中有一個叫王直的，為人忠誠，不顧父親反對，常到監里探望伊先生。每次探監，王直總是偷偷賞給獄卒一些小錢，盡量和伊先生多待一會兒。伊文成就趁機向王直背誦自己的文章。王直也十分聰明，聽了一遍就能記住要點，回家記下，然后又根據自己的觀點書成文章，悄悄送給朋友們。

光緒二十八年，皇帝正式下詔取消八股文舊制，改為了首場考試中國政治史事論，二場考試各國政治藝學策，三場考試四書、五經義。考試內容的改革，一下便使王直他們如魚得水，金榜列出，陳州參試四名舉子，竟有三名金榜題名，三人中數王直最優秀，名列金榜第四。

喜報傳到陳州之后，王直們的父親才悟出伊文成原來是他們的恩人，自覺虧心，急忙召集在一起去請求知縣釋放伊文成。吳知縣看了他們一眼，沉了臉說:“這種人，抓不易，放更不易!說不清釋放的原因，他怎會甘休?”富豪們當即悟出是吳國豹想讓他們出二回血，你看我我看你，都覺得為一個伊文成再掏千兩銀不值得，面面相覷一時，散了伙兒。

不久，王直被放任知府，其他兩位陳州學子也被放任知縣。上任初始，三人想起了他們的老師伊文成。王直等人當即趕到陳州召見吳國豹，要他放出伊文成。吳國豹望了望三個新貴，笑道:“三位大人若想報恩，可不能光講伊文成!你們別忘記第三場考的是四書、五經義!若不是下官當初采用手段，你等光靠第一場和第二場的成績怎能會金榜題名?”

王直他們張口結舌。

吳知縣見他們發了窘，笑道:“下官只是開個玩笑而已!至于伊先生，看在三位大人的面子上，還是要放的!只是……那伊舉人已經精神失常了!”

三人大吃一驚，急忙隨吳知縣趕到南監，見伊文成披頭散發，雙目發直，在牢房里跑來跑去……

王直一幫人很傷心。他們絕沒想到，這新思想新學問也能讓人發癡!

三位學子為感謝先生的培育之恩，湊集銀兩給他蓋了一套小院，把他養了起來。

從此，伊文成閉門不出。

沒有人知道他是真癡了還是假癡了。

只是有一條眾人認識一致:若不是伊文成身陷囹圄，光緒二十八年的那場開科大選，他肯定能金榜題名!

想到這一層，很多人又禁不住替他惋惜!

張廣臣

張廣臣，名弓，號毅齋，廣臣是字。明末年間出生于書香門第。父親張中景是崇禎年間中拔的貢生。張廣臣繼其家學，棄諸先業而以賣畫為生。擅大寫意花鳥，學陳淳、徐渭，同時專心六書之學，尤嗜金石文字。曾躬臨鎮江焦山，仰臥沙石，手拓《瘞鶴銘》，比前人所載多得八字。又謁唐昭陵，遍拓陪葬諸王公墓碑及《六馬圖贊》。為了訪求石碑，張廣臣足跡遍及豫、蘇、魯、晉、冀、陜，成為中原碑帖第一收藏。后來河南省主席張鈁在家鄉建千唐碑林，有不少碑帖就是受張廣臣收藏的啟發。

張廣臣晚年遍游五岳，并為之書畫。他著有《昭陵六駿贊辨》、《瘞鶴錄辨》、《嵩山畫圖》、《少室三章》等著作，頗受文人騷客之贊譽。有人稱他“秦碑禹穴搜應遍，周易蒙莊注未停”。有人贊他善畫“名筆圖繪……墨有余香。滿幅秋意，竹翠菊黃。”有人贊他“沉酣六籍中，性癖嗜稽古，尤富金石文，白首精訓詁。”還有人稱他是“樸學天下少”，“枕藉許氏書，精微析毫秒。”陳州名士趙星極少夸人，但論起張廣臣來，卻驚嘆不已，稱他“境僻心常遠，學深道自腴”、“吳山楚水探奇遍，不覺積霜點鬃絲。”

只可惜，張廣臣雖然學識淵博，名聲不小，但卻沒走仕途，所以家境甚貧，遍游五岳之后，更為困境，只好隱居陳州。

據野史記載，張廣臣晚年貧困的原因是他太博學，平常積攢的銀錢全用于博求和訪求古碑上。張家在陳州原有一處大宅，張廣臣為備游山玩水之需，便賣了。好在買宅的紳士喜歡張廣臣的畫作，見他晚年無安身之處，便又把那處老宅騰出來，供他居住。張廣臣為此感激不盡，為報答這份兒情義，每到春節前后，他都要特意為那紳士畫上兩幅畫，以表感謝。

買張家宅院的紳士姓胡，是個徽商，在陳州一帶做藥材生意，平常很喜歡收藏名人字畫。張廣臣每年送給他的畫作，他皆用全綾裱，放進樟木箱內。這胡老板知道張廣臣是個不懂生活的人，每到春節，均要派下人給張家送年貨，甚至包括蒸好的年饃，煮熟的雞鴨魚肉，樣樣俱全。這樣一來，張廣臣就更加感謝胡老板，每逢有書畫界朋友來訪，他都要大夸胡老板的恩德，并要求朋友為胡老板留下鴻爪。因為張廣臣是書畫界名人，往來的朋友多為地方名流，出手之作皆有收藏價值。幾年下來，那胡老板就得到了不少珍品。

姓胡的徽商有個女兒，叫胡穎，自幼喜愛書畫，尤其喜歡張廣臣的作品，每次父親得到張之大作，她都要臨摹數遍。慢慢地，竟能亂真了。那胡老板見女兒有如此天賦，很高興，就想讓其拜張廣臣為師。張廣臣正覺得無法報答主人，欣然應允。胡老板一聽張大師答應了，興奮不已，忙選了良辰吉日，讓胡穎拜了師。胡穎呢，更高興，拿出往日的臨摹之作讓老師過目。不料張廣臣一看胡穎臨摹的圖，眉頭緊蹙，很遺憾地說:“你走了彎路了!”胡穎不解地問:“為什么?”張廣臣嘆了一聲說:“你如此這般，想走出我的陰影是很難的!”胡穎說:“我不就是要向您學嗎?”張廣臣說:“那樣會沒大出息的!”胡穎問:“那怎么辦?”張廣臣想了想說:“這樣吧，你先給我研幾年墨再說吧!”讓一個千金小姐為自己研墨，這是別人不敢想的，可張廣臣敢想又敢做。胡穎呢，竟也滿口答應了。張廣臣一聽胡穎答應了，就覺得此才可塑，很高興，當即就拿出硯臺讓她研。胡穎毫不含糊，袖子一綰，就開始研墨。別人研墨是用食指和拇指捏著墨錠研，而張廣臣卻要求胡穎用握筆的方法去運動。一開始，胡穎覺得很別扭，幾天過后，竟順溜了。研墨之余，張廣臣還讓胡穎去院中觀竹，并要她每天將竹的形態記于心，回到室內畫下來，要求她胸有成竹。幾年下來，胡穎便能畫出各種季節竹的變化，什么雨前竹、雨后竹、風中竹、雪中竹、春竹、夏竹、冬竹、秋竹，千姿百態，躍然紙上。等胡穎的功力、眼力皆達到一定的火候后，張廣臣對她說:“你出師了!”胡穎不解地問:“你還沒教我畫一幅畫，怎么就出師了?”張廣臣笑了笑說:“我教的就是讓你忘掉我的技法，現在你完全是你自己的了。雖是師徒關系，但在畫上你我已經平等了，因為你畫的竹子我畫不了!”胡穎總還是覺得自己沒學到什么，回家向父親求情，要父親再央求張廣臣教她繪畫。胡老板疼女兒，第二天一早就去求張廣臣。不想張廣臣已離開了胡府，不知去了何處，桌上只留一封書信，說是他今生最好的作品已經完成，很感謝胡老板的知遇之恩。

果然，后來胡穎就成了一代大家，后人尊稱其為“竹夫人”。

責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