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倫”及其他

咱們的漢語言一直是非常講究辭格的，在文入學士看來，辭格是否豐富，直接關乎文章是否含蓄、典雅和深奧，于是，文人墨客便都絞盡腦汁要在文句上修辭立其含蓄、雅致，乃至奇崛，其中最“活色生香”的便是借代。一借一代之下，那可真是豐富多彩，而又費人思量。

就說性愛，雖是乾坤之常，但我們歷來奉行“只做不說”至少是“多做少說”，即便啟齒，一體遵行的便都是“婉稱”，筆之辭章還要“分門別類”：皇帝是“幸”妃子，是“游龍戲鳳”；才子“風流”佳人，上演的是“巫山云雨”。秀才出口，更是要合乎禮義，所以成了“敦倫”。袁枚《答楊笠湖書》中說：“李剛主自負不欺之學，日記云：昨夜與老婆‘敦倫’一次。”敦倫者，敦睦夫婦的倫常之謂也，尋其源，居然是出于遙遠的周公之禮，乃是男女從說親到嫁娶成婚的“七禮”之最后一禮，即“洞房花燭夜”的“瓢合”——瞧。“瓢合”又是“婉稱”，狀其男俯女仰的如瓢之合。

現在對性愛也有“借代”和“婉稱”，“操”、“泡”之類不絕如縷，然而較之古昔，已只剩粗鄙了，不說也罷。

英語也是極講究文辭的，在莎士比亞的戲劇里，在在可見豐富的修辭。這種傳統一直得到了傳承。當然，是否屬于巧言設譬、巧言令色，那就另一回事了。比如，工黨議員尼吉爾·格里菲思背妻獵色，在議會大廈辦公室與美女狂玩性游戲，丑聞曝光后，格里非思乃不得不承認自己當晚是受了酒精的刺激，并說：“我為自己低于可接受標準的行為感到羞恥。”

所謂的“低于可接受標準的行為”，就是婉稱。自然，堂堂議員先生是居于上流社會的“政治家”，斷斷不會直白地說出“性”字的，不然，就既失身份，更失體統，盡管在我們看來，這純粹是道貌岸然。

總之，不管怎么說，能夠回避的總歸要回避，尤其是對己不利的，就更要想方設法“躲”，哪怕是將“性游戲”玩文字游戲到“低于可接受標準的行為”。

可見，在這方面，是古今同揆、中外一體。

當然不僅僅在性事上玩花樣。在文字講究上，我們確實不乏智慧。

據說是為了“政治正確”，娼妓搖身一變成了“性工作者”，如此，不僅有了職業的身份，還有了工作的尊嚴之感。也據說是為了保持尊嚴，企業生產經營下滑要說“負增長”，總之，隨你怎么入不敷出、資不抵債，仍然是“增長”，只不過是不同方向的“增長”——而“增長”，聽上去總是舒服的。

又有進步的是靠文字上的“騰挪”以抵擋輿論。這是僅僅為混淆視聽而借代、婉稱所不能望其項背的。

比如，問責，現在嚴厲了，發現官員嚴重失職瀆職，往往都要擼其烏紗。然而，也確有“‘用’賢若渴”的地方，就是舍不得被問責的官員“賦閑”，于是今天張張揚揚地“決不姑息”、“嚴肅處理”，明天旋又悄然任命了，甚至還有在半夜人們呼嚕鼾起時任命的，這樣便該干啥還干啥。唯一不同的是職銜后面加了個“助理”的名目，曰“××助理”，像“局長助理”、“縣長助理”之類的。

這是充滿智慧的。別看這“助理”兩字，絕不像英國議員那樣是玩文字游戲，而是滿含著應對策略，特別是面對洶洶輿論的時候，可以做到進可進、退可退，完全掌握主動權。這不，前不久才被問責的幾名官員迅速復出后，雖遭輿論質疑。當地卻都能坦然回應，其中一個共同的說辭，便都是“特別強調”他們只是“助理”，不算正式任命。于是，雖然公照辦、車照坐，復出官員似乎仍在被問責之中，當地呢，也就仍是“決不姑息”、“嚴肅處理”。這樣，輿論詰問也就似乎是無事生非了。

瞧，“助理”一來，便確然是“水來土掩，兵來將擋”了。

當然，從文字上來說，這已經不是借代了——也不是借代之修辭所能“勝任”的，至于“局長助理”、“縣長助理”，是不是就是“副局長”、“副縣長”的“婉稱”則有待“考證”。

不管怎么說，某些地方所謂的問責，原本就是為了平息、應付輿論，所以，“××助理”在問責后的大行其道，也就毫不足怪了。

不過，說到底，這終究是輿論被“敦倫”了。至于這種做派是不是也算是“低于可接受標準的行為”，則真不是輿論能說了算的。

當然，這也遠超文人墨客的雕蟲小技了。所以，還是語言的歸語言，倫理的歸倫理，計謀的歸計謀，道德的歸道德吧。不然，真的是太費人思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