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想繞過我的日常生活來說我。這不意味我的生活存在怎樣的秘密,或者如何復雜,恰恰相反,我的意思是我的日常生活平靜而簡單,缺少故事,一百字的簡介足以寫完迄今為止的經歷,不會有什么特別的遺漏。何況,因由個人的心性,我總感覺“我和世界隔了一層玻璃”,能夠看見,但缺少經歷感。必須承認,我本質上是一個怯懦的人,時常感覺和這個世界的接觸讓我恐懼,時時映照出我的無力與無能,于是,在個人的時間里我會在書籍和紙頁間躲藏,閱讀和寫作對我構成了某種的心理補償。閱讀和寫作,讓我過上了一種虛構性的生活,讓我的生活日常獲得了豐富,獲得了其它我不曾嘗試、不敢嘗試也無法嘗試的可能,使我的心和夢,以及在日常中隱藏的觸角得以伸展。這足以讓我這樣一個怯懦的人感到自傲。當然,我也愿意強調藝術所給予我的“宗教感”:它具有親和的神性。
2、“我把我的思想寄托在這本書中,我不知道用其它的方式表達。我始終是一個冷靜平和的人,沒有強烈的激情或狂熱,是一家之主,是世襲貴族,思想開明,循規守法。政治上的急劇動蕩從來沒有使我經受大起大落,而且我希望如此繼續下去??墒莾刃睦铮质嵌嗝吹碾y過喲!”……這是卡爾維諾《樹上的男爵》中的一段話,它曾讓我百感交集,淚流滿面,即使事隔多年我還常常感吁。卡爾維諾成為我背后的神靈之一。我覺得他寫下的這段話應當是我說的,或者是對我說的。我一直希望,我的書,我的詩歌和小說,能夠表達我的思想、理想和夢,表達我對世界的認知和幻想,表達……我也希望,我的書,是一種根雕的藝術:它的質地是深埋在地下的根,而在我手里,它的形狀卻是一只鳥的飛翔。我為這個目標努力著但收效甚微。同樣是卡爾維諾,同樣是《樹上的男爵》,他最后說,“……這同我讓它一頁頁跑下去的這條墨水線一樣,充滿了畫叉、涂改、大塊墨漬、污點、空白,有時撒成淺淡的大顆粒,有時聚集成一片密密麻麻的小符號……糾結解開了,線拉直了,最后把理想、夢想挽成一串無意義的話語,這就算寫完了。”它同樣讓我百感交集。把理想、夢想挽成一串無意義的話語,其實正是我所做的事。它會消耗我的一生。
3、是的,我反復地強調著“發現是小說唯一的道德”(它是米蘭·昆德拉的話),強調著寫作的個性和獨特提供,強調著審美溢出,強調著文本實驗和制造“災變”氣息(災變,是陳超教授的詞,他談的是藝術前行中的強烈變異,但這個詞在我文章中出現的頻率已經遠高于他了)……我強調小說的先鋒性,強調精英意識,也欣喜給自己的寫作加上“先鋒寫作”的標識。在自省中,我也知道,自己“始終是一個冷靜平和的人,沒有強烈的激情或狂熱”,“思想開明,循規守法”。在骨子里,我并不是那種刺客或規循的“破壞者”,恰恰相反,我愿意遵守所有的藝術法規,愿意自己的寫作能夠納入到那個一直延脈的傳統中,可以沾染某些“舊氣息”。在對人生人世的認知和看法上,我也努力地做到不偏狹,不一意孤行,愿意按照事實和“正確”不斷調整自己。先鋒寫作,在我看來是藝術為自身提出的要求,它是我要遵守的藝術規則,它要求所有寫作必須是“創造”,必須有前面的寫作者沒有的提供,無論是形式上還是內容上。創新與守住傳統,中庸和強調個異的偏執……我承認它們在我身上是一對矛盾,我在痛苦和對撞中對它們進行著調和。
4、忘了是誰的話了,他說,他的寫作是“寫給無限的少數”,這句話也成為了我的座右銘。在《人民文學》和《南方文壇》組織的青年作家、批評家論壇中我曾按捺不住狂妄說過這樣一句話,我說,在中國的作家中,做文學普及工作的人太多了,不缺我一個,這個普及的活兒我不做。出于對我的愛護,兩家刊物最終都刪除了我的這句真實的狂言。現在我還這么想,也可能一直這么想。米蘭·昆德拉在《人類一思索,上帝就發笑》的發言中談到,缺少幽默不會發笑,媚俗,對流行思想不思考,是文學的三大敵人,每次寫作之前我常要問一下自己,我的這篇小說有無媚俗傾向?我的思是不是根植在流行的思潮中,它有無獨到?它有無幽默感?……事實上,幽默感一直是我所缺乏的,我在努力地改變自己,努力讓自己和自己的寫作是文學本質上的,而不是充當它的敵人。在強調了“少數”之后我再強調一下“無限”,它的意思是,寫作,本質上的寫作要對時間和時效進行抵抗,它在和時間的個人戰爭中最好能做到小小的戰勝。它要求,文學必須要保證它的精妙的藝術質地,必須保證在生殖它的時代過去一百年二百年,某些歷史問題得到解決或部分解決,某種在當時是不可調的矛盾變得次要時它還有意義和光,它有超過事件和時代的力量?!凹兾膶W”,不是如一般批評家理解的那樣它只是一種純凈水下的文學,不是一種單純的技術游戲(我想那些批評家也未必像他們所說的那樣理解純文學),不是的,它的里面肯定要有礦物質,有時事和政治,有哲學和地緣人文……所謂純文學,是說,它的目的不是以對時事和政治的看法與解析為首要目的,不是就一時一事來論一時一事,它有在這之上的“超越”,它有對人性中永恒部分的質問與反思。能夠體味藝術中的妙處,品藝術中的深意和豐富的人永遠是少的,是任何時代的少數,好的藝術,是靠他們來傳承的。當然,多數的時候,我在懷疑自己寫作的意義,感受著一種徹骨的悲涼。
5、我,是誰?
我給自己和自己的寫作下過無數的定義,它們有時重合有時矛盾,但都基本正確。那,我是誰?假如你不問我,我是知道的;可在你的追問之下,我又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在我的寫作中,有很大的一部分,是對我的解析與回答。只是,透過想像、幻想和夢的三棱鏡,它們經歷了太多的變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