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張惠雯是在大約十年前,奇特的是,對于這個后來的密友,我的初始印象并不好。那還是大學的時候,在一次留學生聚會上我見到了她。在一群親熱交談的人中,她顯得不太合群。當大家聚餐的時候,她說的話總是顯得有些不現實、有些疏離,而且喜歡唱反調。所以她留給我的最初印象竟然是:孤僻、不容易接近。
后來慢慢相熟以后,我發現她其實并不孤僻,反而很健談,喜歡和要好的朋友分享自己的想法。在大一群人中顯得孤僻只是她并不喜歡說廢話、談她不感興趣的問題。她有很獨立的想法和見解,這并不像一個剛從國內出來的學生。她喜歡談的是與音樂、電影、小說有關的話題,而這并非留學生們感興趣的東西。其實,她是一個很純真坦誠的人,喜歡長時間散步,喜歡閱讀詩歌和小說,喜歡動物,喜歡咖啡和茶,喜歡從寧靜的自然中感悟某些東西。
將我們之間的距離拉近的還是文學。從某種角度來講,她是我進入小說世界的一位領路人。記得我曾經跟她講過我不喜歡讀小說,她當時就更正我說,我不喜歡讀小說是因為沒有讀到過真正好的小說。我就問她什么小說才是真正好的小說,她后來就借給我一本《邊城》。至今我還記得讀完后那種掩卷回味的感覺。從那以后,我這個對文學不太感興趣的理工科學生也開始了閱讀小說之路。我后來又跟她說,我不喜歡讀翻譯小說,因為翻譯小說冗長難懂。她再次堅持說那是因為我根本沒有讀過好的翻譯小說。第二天,她拿給我一本書,那本書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這本書同樣給我帶來很大的震撼。
后來,她不斷借給我一些經典的翻譯小說。從她那里,我對小說的認識有了一次又一次的突破。從中國的小說到歐美的現代小說,我發現了小說的寫法可以如此的不同,也發現了原來小說是無限可能的。在她的“引介”下,我“拜見”了一位又一位大師:米蘭昆德拉、卡夫卡、卡爾維諾、博爾赫斯……
從那時至今,我們生活中的一大樂趣就是一邊喝茶一邊分享剛讀完的小說。對于我們喜歡的作家,我們常常給予每一位一個玩笑式的親昵稱呼,但這是個秘密。我們把讀一篇小說看成是與作者的一次對話,或者當成一種尋寶游戲。作者與讀者在捉迷藏,他把自己的思想、技巧等寶貝統統埋在小說當中,而我們讀小說就是尋寶的有趣冒險。當我們各自從小說世界歸來,就帶著一種無法抑制的興奮來炫耀自己的發現。
每當張惠雯提到自己剛剛讀過的好小說,她的眉宇間就會帶著一股抑制不住的孩童般的興奮,而當她提起自己心愛的作家的時候,語氣中總會多出一份童稚的、真誠的親熱。
張惠雯自小就喜愛閱讀,大學時嶄露頭角,得過不少大學寫作比賽的獎項。后來,她對我說,對于那時候的幼稚作品感到害臊。我勸她大可不必這樣,因為每位作家都有很青澀的時候。而大學畢業后不久她就獲得了新加坡國家金筆獎——這一在東南亞水準極高的文學獎項,兩年后她又蟬聯了這個獎項。由于她希望能專心閱讀和寫作,在獲得第二屆金筆獎后不久,她便辭去了那份薪金優厚的全職工作,投身于文學寫作的苦海當中,這種行為在生活費高昂的新加坡是不可理解的。有時候,她會說寫小說真是一個苦差事,但接下來的一句話就是“快樂也是別人難以想像的”。
雖然這種為理想而丟掉飯碗的行為值得佩服,然而并不是誰辭去工作苦熬幾年就能寫出好的小說來。張惠雯除了扎實的文字功底,敏銳的語感之外,在文學創作的方法與理念上也有她的獨特之處。
讓我們回到我們的茶桌上來吧。像我們這樣看起來悠閑自在的午后閑聊,競往往是她對于小說的構思與靈感的來源。我是她的很多作品的最初的讀者之一,有時她在創作或者構思的時候遇到阻礙,她會把自己的困難說出來,讓我和她一起討論。有的時候,靈感和想法就是在這種你一句、我一句的交流與討論中進發出來的。
我聽說有些作家把寫作看成是極為隱私的,不愿把構思中的作品提出來討論。這種習慣在張惠雯身上是絕對看不到的,她喜愛交流、分享和討論,如果我有很好的建議或者想法,她也會虛心的接受。記得在她寫《群山》的時候,曾經苦惱如何確定這篇小說的結構。我和她討論的時候提到,既然這篇小說是在表現人的欲望,那么人在白天和晚上的時候,欲望的表現方式往往不一樣,為什么不把它分為日夜兩篇呢?于是這句無心之言便啟發了她,她的這篇小說便分為日篇與夜篇。
閱讀大量好的小說是她寫作靈感的最重要來源,她的很多作品都是在閱讀的時候,思路被啟發,所謂心動神移,創作的靈感便被激發出來。多讀、多思、多交流是張惠雯寫小說的一個創作理念。這就是為什么,當她讀到艾略特那篇著名的評論《傳統與個人才能》時,她激動不已,因為艾略特告訴我們:作者的寫作并不僅僅依靠個人的才能與生活經驗。他寫道:“詩人沒有什么個性可以表現,只有一個特殊的工具,只是工具,不是個性,使種種印象和經驗在這個工具里用種種特別的意想不到的方式來相互結合。”
雖然這個論點主要指的是詩的創作,但我們認為對于小說的創作同樣具有指導意義。張惠雯將這個論點運用在寫作上就是:將自己的創作建立在對前輩作家優秀作品的閱讀和領悟當中,通過不斷閱讀來獲得這個“特殊的工具”。
從某種程度上,我并不贊同所謂個人的思想、個人的經驗、個人的寫作。因為人是社會中的個體,他所有的思想、知識、技能統統都是自外界學習而來。所謂個人的東西,其實就是你如何將這些“獲得”的東西加以融合、吸收。寫作和個人的思想、理念形成的原理很接近,這就是艾略特提出的“詩是許多經驗的集中,集中后所發生的新東西”。
在這里我引用艾略特以化學反應中的催化劑來描述創作過程的比喻:在一個瓶中的氧氣、二氧化硫與水并不會起反應,當放進一根純凈的鉑絲時,氧氣、二氧化硫與水就化合而成了硫酸,而鉑絲依然還是鉑絲。
小說家應該像一根鉑絲,讓各種龐雜的經驗、思想、感覺在心中融合、反應。而一篇好的小說,就是深厚的思想,廣博的傳統和敏銳的心靈的結合物,而這些思想、傳統、感受、經驗,絕對不應限于自己,甚至不限于一個群體、一個國家。
我的好友張惠雯就是這么一根純凈的鉑絲。祝愿她在寫作的路上不斷的錘煉自己,吸收更多的養料,繼承更廣博的傳統,“化合”出更多更好的小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