嚦嚦鶯聲別有腔

彈詞開篇《杜十娘》賞析

窈窕風流杜十娘，

自憐身落在平康。

她是落花無主隨風舞，

飛絮飄零淚數行。

青樓寄跡非她愿，

有志從良配一雙，

但愿荊釵布裙去度時光。

在青樓識得個李公子，

嚙臂三生要學孟梁。

她自贖身軀離火坑，

雙雙月下渡長江。

那十娘偶爾把清歌發，

嚦嚦鶯聲倒別有腔。

哪曉隔舟兒聽得魂無主，

可恨登徒施計要拆鴛鴦。

那李郎本是個貪財客，

辜負佳人一片好心腸，

說什么讓與他人也不妨。

杜十娘，恨滿腔，

可恨終身誤托薄情郎。

說郎君呀，

我只恨當初無主見，

原來你是假心腸一片待紅妝。

可知十娘也有金銀寶，

百寶原來有百寶箱。

我今朝當了你郎君面，

把一件件、一樁樁，

都是價值連城異尋常，

何妨一起付汪洋。

青樓女子遭欺辱，

她一片浪花入渺茫，

悔煞李生薄幸郎。

《杜十娘》的故事最早見于馮夢龍編輯的話本《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后被川劇、秦腔、河北梆子、京劇、越劇等許多戲曲劇種改編搬演。彈詞開篇《杜十娘》早在上世紀30年代就風靡書壇。

彈詞開篇原為說書人在說唱正書前加唱的一段，作為鎮場之用，后逐漸演變為評彈演出的一種形式。它有點像短篇的敘事詩，大多敘寫某一人物、某一故事或故事片斷，如《諸葛亮》、《刀會》、《寶玉夜探》、《新木蘭辭》、《杜十娘》等。

彈詞開篇《杜十娘》以簡潔、凝練、含蓄的筆觸，生動地描繪了青樓女子杜十娘的身世遭遇和悲劇命運。整個開篇可分為三個段落。第一段到“但愿荊釵布裙去度時光”為止，描繪了杜十娘的美貌姣好、翩翩風度，敘述了杜十娘的可憐身世和悲慘遭際。可惜如此一位“窈窕風流”、天生麗質的女子不幸身陷火坑，“落花無主隨風舞，飛絮飄零淚數行”。這句詩，前句用“借喻”的修辭格，以落花喻杜十娘;后句則用“借代”，從落花延伸出來形容其孤苦無依，而“淚數行”又回到了杜十娘自身，貼切而含蓄地描寫出杜十娘在青樓賣笑度日、以淚洗面的境遇。此外，唱詞還突出表現了杜十娘雖身落平康，但志不可奪，決心以自己的努力實現“從良”目的，去過平常人的生活的愿望。

第二段到“雙雙月下渡長江”為止，寫杜十娘自贖身軀、逃脫火坑，與心上人李郎雙雙渡江去追求幸福生活。此時對杜十娘的刻畫，極為重要——如果說前面主要是寫她的志向，那么這里應該寫她實現志向的行動。此處作者僅用四句唱詞，寫得極其精練而到位。“嚙臂三生要學孟梁”一句，用的是漢代梁鴻和孟光舉案齊眉的典故，渲染了杜十娘和李甲盟誓之虔誠，以及杜十娘對未來幸福的向往。“雙雙月下渡長江”一句，將敘事、寫景、抒情熔于一爐——明月當空，長江奔流，景色是那么壯闊而明麗，既描寫出杜十娘脫離火坑，與李甲夜渡長江這一情境;也抒寫了杜十娘此時此刻的歡愉心情。

第三段寫的是情節的轉折，并逐漸推向高潮。作者沒有正面描寫杜十娘的美貌和才情，只用“嚦嚦鶯聲倒別有腔”一句加以側面的烘托。正是這美妙的歌聲，使鄰舟的紈绔子弟孫富魂不守舍，于是引發出他誘惑李甲以千金轉賣十娘、李甲果從其言的情節。

作為一種說唱藝術，評彈是以敘述結構為基礎的，但同時又將敘事體與代言體兼備，并加以靈活轉換。開篇《杜十娘》也充分體現了這一特點。“那李郎原是個貪財客，辜負佳人一片好心腸，說什么讓與他人也不妨”，前兩句是敘述體，而第三句則轉為李甲的白口，卻在句前又加上“說什么”三字，表現出說書人對李甲無恥行徑的鄙視和譴責。后面“杜十娘，恨滿腔”又回到敘述體，而到了“可恨終身誤托薄情郎”則逐漸轉為代言體，直到“何妨一起付汪洋”，全是杜十娘第一人稱的話語。其中“今朝當了你郎君面，把那一件件、一樁樁，都是價值連城異尋常，何妨一起付汪洋”，是一個長句，把杜十娘滿腔憤恨又極度傷感的心理盡情地刻畫了出來。

評彈另有一個鮮明的特點——不單是客觀地講述故事，且還時不時加進說書人的評論。這支開篇的最后“青樓女子遭欺辱”等3句，俗稱“落調”，就包含著說書人對故事、人物的評點。“她一片浪花入渺茫”既是敘事，又滲透了說書人對杜十娘的深切同情，與前面的“雙雙月下渡長江”形成鮮明的對比和映照，一喜一悲，更增了幾分悲凄。此外，這句唱詞還深含一層意思——時光像長江之水流逝而去，在漫漫的封建長夜里，像杜十娘這樣的悲劇曾上演過多少次啊!

彈詞開篇《杜十娘》由朱惡紫寫于1929年。朱惡紫于20年代末在上海文藝學院學習文科，后轉學到無錫“國專”，通過作家范煙橋認識了彈詞藝人兼作家朱蘭庵、朱菊庵，開始學寫評彈。當時的社會，一片烏煙瘴氣，紈绔子弟紙醉金迷，千金買笑的糜爛生活驅使他借寫作予以鞭撻，以匡正氣。于是，朱惡紫先下了《杜十娘》、《金玉奴》、《花魁女》等開篇，期間，他得到了朱蘭庵昆仲的幫助，《杜十娘》就是由朱菊庵首唱的。后來，蔣月泉用他那旋律悠揚、韻味醇厚的“蔣調”演唱。蔣月泉對唱非常講究，在設計唱腔和唱法之前，總是要對人物進行深刻分析、研究理解。《杜十娘》唱腔安排嚴謹，與人物性格十分貼合，演唱感情深摯。蔣月泉唱的首句“窈窕風流杜十娘”，就充滿了同情和惋惜之情。整支開篇被他唱得聲情并茂，婉轉動人，悲憤哀怨的感情得到了充分的抒發。

開篇《杜十娘》一經蔣月泉演唱之后，便紅遍書壇，經久不衰。為使這支開篇更為動人，蔣月泉在年逾花甲時還對唱腔進行修改。有趣的是，這支開篇蔣月泉唱了幾十年，卻對開篇的來歷一直不甚了了。直到1982年8月，年逾古稀的朱惡紫從蘇州黃埭寫信給蔣月泉，蔣月泉這才知道《杜十娘》的作者就是這位朱老先生，他立即回信，誠懇寫道:“泉以它(開篇《杜十娘》)演唱給廣大聽客欣賞，得到內外行的好評和贊揚，這個光榮應歸于您惡紫先生。今后有機會將把此事宣布與世，我想廣大聽眾和從事評彈工作的同志會感謝您的。”

90年代，邢晏芝又譜唱了《杜十娘》，在已有高山的情況下再唱這支開篇，難度極大。邢晏芝另辟蹊徑，重作處理，將表敘的詞句用“蔣調”男聲來唱，而關于杜十娘的詞句則由她用“俞調”演唱，從而為《杜十娘》增添了另一個版本，聽來倒也別有情味。在演唱時，邢晏芝把原作中“我只恨當初無主見”改為“我只恨當初差主見”。我以為改得好，因為從整個故事看，杜十娘并不是“無主見”的人。問題的關鍵在于她看錯了人，用“差主見”顯然更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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