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弟子子貢是個商人,很富有,也很仁義。他在經商途中,看到在他國淪為奴仆的魯國老鄉,總是自愿掏錢把他們贖回來。當時,按照魯國的規定,凡是在他國贖回魯國奴仆的人,可以從國庫中報銷贖金。但子貢認為,自己是心甘情愿做善事,家里也“不差錢”,就執意不要國家為他支付贖金。
孔子知道后,并沒有表揚子貢的“仁義”行為,而是說,因為有子貢這樣的先例,以后贖回奴仆的人也不好意思到國庫領取贖金。照這樣下去,恐怕再也不會有人愿意為魯國贖回奴仆了。
孔子另一個弟子子路,有一次奮不顧身救了一個落水的人。被救者家人無以為謝,把家里僅有的一頭牛送給子路作為回報,子路高興地接受了。當時有很多人不理解,認為儒家弟子滿口仁義道德,做了一件善事,為何要接受如此重的回報呢?對此,孔子卻大加贊賞:好,好,好,以后再有這樣的事,恐怕會有更多的人施以援手了。
如果孔子的慈善觀能成為公眾的普遍價值觀,富人們也許就會不為慈善而如此尷尬了。
形形色色慈善門
對于企業家來說,慈善是一個很難回避的痛。
陳發樹和他的新華都,一個月來深陷的“慈善拷問”僅僅是近幾年來“慈善企業家”們遭遇的一個縮影。
翟韶均,曾因巨額慈善捐款和億萬身家數年名列胡潤百富榜和胡潤慈善排行榜。2005年,他的力聯集團進入到最鼎盛的時期,資產評估結果達到10億元左右。這年,也是他進行慈善捐助最多的一年,有媒體報道稱:“翟韶均向社會公益事業的累計捐款額達4000多萬元。”因為這4000萬,胡潤中國內地慈善家排行榜上,翟韶均由第38位上升到第23位,而個人身價更高達16億人民幣。
然而時隔不久,“集團銀行欠債達到7億元,翟總高調慈善是為了更多地拿項目”的傳聞首先從集團內部傳出。2006年2月,他被檢察院因涉嫌行賄進行調查,進而被爆38萬人民幣捐款并未到位的傳聞。這位身家上億、以“江蘇首善”名號行走江湖的老總一旦被扯進“慈善門”便一發不可收拾,數家媒體同時擠出了慈善捐款里的另外一些水分——對南京大學2000萬元捐款存疑、江蘇慈善總會認捐的500萬元捐款實際只有100萬元……
38萬元使翟韶均苦心經營的慈善光環驟然縮水,變成緊箍咒,讓這位“江蘇首善”被慈善門狠狠地撞了一下腰。而同樣被撞腰的還有他“江蘇首善”稱謂的繼任者陳光標。盡管這位不顧金錢、身體和生命,幾近瘋狂地沖鋒在慈善第一線的“慈善狂人”獲得了無論民間還是官方的一致認同,但圍繞他慈善動機的微詞始終不絕于耳。接受《商界時尚》記者采訪時,陳光標無奈地表示,為了表達他慈善行為的純潔性,他不得不放棄在捐助地的所有公司業務。
今年第一起闖入公眾視野的慈善風波,始于3月份營德旺計劃將家族持有的公司股份的60%用來成立慈善基金。但是由于其身為上市公司的控股股東,股權變更需要證監會的批準,不但至今未能成事,還惹來“作秀”的質疑。更“高深”的解讀是,曹德旺通過基金會進行資本運作,用說不清道不明的方式把股份變成了小金庫。
10月26日,安踏體育的控股股東丁世忠及其家族也模仿營德旺的構想,宣布募資做慈善,擬配股8009萬股借以募資8億港元用于建立慈善基金。由于當時正處于“陳發樹事件”風口浪尖,“丁世患版慈善”一經公開,便被輿論與“吸令”、“避稅”、“作秀”綁架在一起。丁世忠最終不得不采取慎言的態度,讓所有試圖尋找突破口的好奇者都只是得到了“現在還在籌備階段”的答復。
在中國,企業家不做慈善就會被貼上“為富不仁”的標簽。但若是企業家捐了一筆的善款,人們便開始懷疑他捐助背后的商業意圖,而善款的多少必定決定了接下來引發的公眾道德爭論的規模。關于企業家慈善的各種惡毒的揣測層出不窮。
“這樣的反應是非常古怪的!”在民政部社會福利與慈善事業促進司司長王振耀看來,這是公共輿論對富人進行慈善事業的偏見,而在筆者看來這種偏見幾近惡俗。
慈善偽外衣
企業家從事慈善,在國外會被視為義舉,而在中國為何如此艱難?
《中國大百科全書》中對“慈善事業”的釋義卻多少有些苦澀:“慈善事業是從同情、憐憫或宗教信仰出發對貧弱者以金錢或物品相助,或者提供其他一些實際援助的社會事業……帶有濃重的宗教和迷信色彩,其目的是為了做好事求善報;慈善者通常把慈善事業看做是一種施舍…它只是對少數人的一種暫時的、消極的救濟……它的社會效果存有爭議。”
單純從語義的角度講,“慈善”竟然并非一個褒義詞。
有“中國慈善事業的教父”之譽的民政部原部長、中華慈善總會創辦者和第一任會長崔乃夫顯然不會樂意于“慈善”被給予這樣的定義。在他看來,父母對子女的愛為慈,人與人之間的關愛為善,慈善即是有同情心的人們之間的互助行為。
秉承這樣的理念,中華慈善總會依靠微薄的政府撥款和民間捐贈自1994年4月開始艱難運作。因為缺乏鮮明的個性和足夠的善款,在中國紅十字會、宋慶齡基金會和青年志愿者協會等公益性政府組織的齊頭并進中,中華慈善總會很難有所建樹,日漸邊緣化。
如果不是企業家對慈善事業的傾囊相助,也許公眾對這一名詞會更加陌生。
中國慈善事業的普及得益于“兩個榜”和“一個事件”。2004年5月,胡潤推出了國內第一份慈善家排行榜。這份側重考察企業家個人慈善捐款記錄的榜單與稍后公布的以考察民營企業捐款記錄為主的《福布斯》(中文版)2004中國慈善榜一起,掀起了國內輿論關注慈善行為的熱潮。而2008年的汶川地震之后,更多的企業家將自己的捐助解讀為“慈善”。相比于以往的歷次賑災中,他們更習慣用“獻愛心”來表達自己的公益情結,雖然表面上看只是用了一個更加時髦的詞匯,但也證明了“慈善”作為獨立的價值觀植入一個群體。
無論是“兩個榜”,還是“一個事件”,企業家都是施助者的主角。也許正是這個原因,“慈善”這個名詞從普及進公眾視野的那一天起,就與“企業家”天然地聯系在了一起。
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商人一直是“唯利是圖”的代表;西諺亦日,讓富人行善,有如讓駱駝穿過針眼,這在揭示商人“視錢為命”上可謂入木三分。“世上的好人雖多,可沒有多少傻子愿意在銀錢上做好人。”張愛玲這句稍顯刻薄的話,似乎正是多數人判斷富人慈善動機的思維起點。
在這種邏輯下,一個“唯利是圖”又“視錢為命”的人,能主動掏錢,一定是為了獲得更大的利益。于是當“企業家”熱衷“慈善”,這種“慈善”便很自然地披上了“偽”的外衣。
慈善何須道德綁架
即便我們用最具惡意的眼光去考量當代中國企業家的種種“劣跡”,給他們統統戴上“惡人”和“唯利益論”的帽子,也不妨礙我們去考察慈善的本質。因為我們認為,當一種不損害不特定第三人的觀念意識指導下的行為,的確能惠及需要受幫助的第三人時,我們應該鼓勵,而不是去苛求實施這項行為的動機,以及行為人因此獲得怎樣的收益,更不應該去考察實施這樣行為的人曾經有過怎樣的過錯——除非他現在的行為是以損壞第三人的利益而達到的——無論是翟韶均、曹德旺,還是陳光標,他們的慈善顯然不具有這樣的危害。
正如如今正在熱議的“陳發樹慈善避稅說”。盡管陳發樹的慈善,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今年9月爆出的陳在上市公司大小非減持中存在的逃稅問題,盡管乾隆時期和王申就提出了花錢抵罪,但畢竟“花錢抵罪”在當下的中國尚未成為紙寫筆在的“免死金條”。如果陳發樹真的有逃稅前科,且奉命調查之人果真會因為陳匆忙之中抬出的慈善基金,而終止調查,或“念及其慈善之心而將功抵過”,豈不成了“依法治國”最大的笑話?
或者說,如果慈善真有“花錢抵罪”的功效,豈不是對牟其中、仰融、唐萬里和黃光裕之流智商的最大諷刺?陳發樹多次對媒體強調自己是個“極端單純的人”,而前述各位的精明卻總是外露無遺。當東窗事發前,這些聰明絕頂的商人們有所察覺時,為何不統統設立“慈善基金”而散財免災?以他們在當時的財富,不用說83億元,即便是183億元也不在話下。比較財富和自由,孰輕孰重,我想這不是一個艱難的選擇。
此時筆者無意為陳發樹的臉上貼金,也不想去探究“逃稅”一事的真偽,只是想說“慈善”與“抵罪”實為風馬牛不相及。即便“逃稅”一事為真,按照中國的法律,逃稅罪的初犯是不予追究刑事責任的。根據坊間流傳的“陳發樹涉案10億元”的傳聞,又源于“企業家都是唯利是圖”的邏輯,陳發樹應該做的,也是必須做的是退還10億元,而何以多此一舉地“捐款83億元”來圍魏救趙?
而牛根生深陷的是另外一類道德綁架。成立老牛基金,曾經是一片叫好的善舉,但“毒牛奶事件”后,老牛被沾染上了“污點”,注定無法擺脫以道德之名的攻訐,其慈善動機也將遭到道德枷鎖的全盤抹殺。
有愛心、講信用、重承諾、生產毒奶……到底哪一個是真正的牛根生?“從有到無,回饋社會,我覺得這才是一種真正的大的快樂。”老牛的慈善語錄還在回響,而如今在公眾眼里,除了惋惜,謾罵之聲依然鋪天蓋地襲來。一些民眾認為,這不過是老牛“借”慈善包裝自己的慣用伎倆:“我們很難相信他的話,他根本不配做慈善。”更多的民眾認為,“公眾無法指望一個沒有社會責任感的企業家能將慈善進行到底”。當曾經的“最有擔當的企業家”臉上忽然刻上“道德有罪”的刺青,所做的慈善似乎也全部成為猜想質疑的“行為藝術”。
難道有“缺點”的企業家就不允許做慈善嗎?或者說做慈善人物不能有任何瑕疵?牛根生“制毒”,和可能的陳發樹“逃稅”,作為承擔了比常人更多社會責任的企業家,理應受到輿論的譴責。但無論是先慈善,還是先“作惡”,其慈善行為本身最起碼有從一個局部彰顯“道德底線”的作用,這種道德底線應該讓大家接受。
社會對慈善事業予以更多關注,并借助道德來表達對慈善的糾偏,是一種積極信號,說明慈善正成為社會常態。但是,有時候我們眼睛看不清東西,也可能不是因為世界渾濁,而是我們眼里揉進了沙子。
如果僅單純地把慈善看做一種“道德符號”,成為對慈善行為全部肯定、全部否定的量化標準,慈善事業最終將淪為一副沉重的精神枷鎖。如果公眾連企業家做善事的機會都不給,那么公眾的“慈善”又從何談起?慈善理由被誤讀,這是善施者的尷尬,而一個善施者聽有的慈善動機被百日地與齷齪庸俗畫E等號,又會是誰的尷尬?
企業家是一個不應該苛求的社會階層。他們的社會存在價值就是運用其資本、智慧和管理才能重新配置閑置的社會和自然資源,并將其重構成公眾更能普遍接受的新產品和新服務。生產和服務,以及由此產生的稅收和就業已經是這一群體對社會作出的巨大貢獻。苛求企業家從事慈善本就是本末倒置的道德綁架,而苛求從事慈善事業的企業家一定是所有道德的楷模,更是對慈善事業最致命的毀滅。
請把慈善的交給慈善,道德的還給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