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相

此時彼時

我的尖刻有一部分是跟我媽學來的吧。有天，我弟弟伸長了腿坐在窗臺上，我媽捏著一塊抹布經過，似笑非笑:“馬路天使哦!”另一次，她這樣諷刺一個總要在小城的各種場合露面的文化館女教師:“以為自己是親王呢!”

幸虧我生在上個時代末尾，還來得及逮住兩個時代的交叉點，在老電影和老畫報里看見過某個親王，知道這句話笑點在哪里，也懂得活學活用地把笑點延續下去。現在我住在遠離故鄉的海邊小城，本地朋友怕我呆在家發悶，有飯局，一律邀我參加，有活動，不論沾不沾邊，都叫我去湊熱鬧。我高興地去了，卻勇敢自嘲:“搞得像某親王一樣。”

我們日常的那些雋語、金句、笑話，多半是各種典故的反復、巧妙的利用。來自電影電視里的尤其多。有次在某風景區，有個朋友故意在樹木后走來走去，并嚴肅、大聲地說:“I love my motherland， I love the morning of my motherland!”沒笑的人，或者是沒反應過來，或者是沒看過《廬山戀》。

另一次是在電影院里，銀幕上是《十面埋伏》，英俊的捕快誠懇地問美麗的小妹:“你是不是有什么難言之隱?”觀眾席里有人接話:“那就一洗了之嘛!”全場哄堂大笑。

此外還有“我胡漢三又回來了”、“高，實在是高”、“做人要厚道”……數不勝數。甚至我在農村，看見人家的煙囪，手癢癢想去堵上，大概也是因為《小兵張嘎》。所謂時代的記憶落實到最終端，或許就是這些四處流傳、惹人會心的字與句。

所以，每當有人說詹姆斯#8226;喬伊斯的《尤利西斯》難懂的時候，我就暗想，其實那也不過是一本典故薈萃吧。所有那些貌似晦澀的句子，需要文學家皓首窮經地加以注釋的什么“靈魂的劊子手”、“身著土黃色軍服的哈姆雷特們”、“據說1849年已故的女工”，在當時報章上恐怕也不過是尋常消息，在小酒館里，也不過是普通人遞來送去的玩笑話。

我們這個時代的字句和最常見的現象，寫下來，稍加修飾，在100年以后，恐怕也就成了一段難明的意識流。

“死亡磚”——說的是黑磚窯，“被孩子圍繞的超市”——說的是家樂福，而考古學家在一萬年以后，面對著廢墟墻壁上反復出現的各種數字，困惑地寫下無數研究專著時，大概并不會想到，那叫辦證電話。

無謊無真

馬爾克斯和略薩本來熟到攀起了親戚，卻因略薩在電影院揮拳出擊交惡30年。兩人對于打架原因三緘其口，但研究者們早已把論文伸及私生活，揣測出了一個不那么嚴肅的版本——馬爾克斯在略薩老婆面前說了他壞話。

有人添油加醋:里面還有更深的背景。1986年，略薩接受記者采訪時說，如果70歲時寫自傳，可能把這事兒寫進去。但偏偏，略薩70歲時和老友和解，那頁有待澄清的歷史或許永遠也不會寫出來了。

人們常把難斷的案子“交給歷史評判”。但歷史恐怕難以還原人及其動機、內心。紙上的哈姆雷特都可以有1000個形象，更別說大活人了。外向的人也許能縮小“別人眼中的自己”和“自己眼中的自己”的差別，內向的人則把自己搞得謎團重重。于是才有人寫自傳。

我倒很好奇，如果這兩位大師沒有和解，各自寫起此事來，會有多魔幻，又有多現實。兩人都討論過文學中的謊言。略薩說:小說在撒謊(它只能如此)，同時卻道出了某種受人矚目的真情。而馬爾克斯卻說:文學中的謊言比現實生活中的謊言更加遺患無窮。

沒有質監局檢驗的自傳又怎能保證原料如實?“真實”的盧梭先交待了童年被窩里的丑事以顯真誠，隨后才分享成人們的劣跡。但讀完覺得這本書該更名為《辯解錄》。如果你自曝其短的底線還不如寫《小團圓》的張愛玲，那自傳不寫也罷。

據說一個普通人每10分鐘對話里就撒3個謊。而人類大腦里瞬息萬變的念頭，又有多少是能拿上臺面的?

這現實多少讓人絕望，特別是萬一你遇上一個良心泯滅、把謊說到底的混蛋……測謊儀也有1%的失誤，比如印度那個當過條子的謀殺犯就順利通過了4次測試，嚇唬他“神會看見的”毫無用處。于是在《Lie to Me》里有了一種專家，解讀人類微表情，經驗、雙眼，加上推論，萬無一失。但這部劇集不過是充當安慰劑的美好謊言罷了。

我一直對自己不上照耿耿于懷。丈夫不解:為什么這么在乎?答:既然百年以后其他事都說不清了，就指望留些影像給后代。假設有天小朋友炫耀有個祖先是美女，而同學卻發現照片極丑，便會笑他吹牛。

再一想，百年之后，大概也只有武則天才有資格被記憶，并躺上百家講壇接受真相解剖。小人物是沒有標準答案的，至多成為某頓午飯時兩分鐘的話題，隨即被新型大米淹沒。

吃飯問題

我辦公室正對著北京飯店，雖然它主要的業務不在于賣飯而在于賣房間，但望文生義，每次看到那4個穩健而又飄逸的紅色大字，仍像是出征的士兵聽見前方有梅林，口里甜津津地濕潤起來。

據說，“北京飯店”這4個字是鄧小平同志寫的，想起來不由肅然起敬，不單是佩服他書法疏朗俊秀，更多的是佩服老爺子深諳執政治國之本質——正因為他的功勞，才使得吃飯這曾經困擾國人多年、最樸實無華而又最根本的問題，如今已不再是我們朝思暮想、像渴望熱戀中的情人一樣去期盼了。

《論語》上說“君子食無求飽”，那顯然是酸葡萄心理在作祟。我想夫子困于陳蔡的時候，倘有余糧，斷不至于婦人減肥般頻頻停箸。

余生也晚，未趕上真正饑腸轆轆的年月，卻也真切地嘗過饑餓滋味。我們村聯產承包實行得比別處晚，村民們嘗到改革的甜頭也比較遲。1980年代末的時候，大多數家庭依然自覺實行著“忙時吃干、閑時吃稀”的光榮傳統。哪家兒女吃飯打破了一只碗，會惹得他父母沿街追打。鋦碗箍盆也就成了熱門的手藝，常見那工匠走村串鄉，按鋦釘兒個數收費。每天3頓飯只是聽說而已，晚上必要早睡，去夢里尋饅頭、蒸餅自欺欺人。

于是我自小就養成了早睡而晚起的習慣，后來到大學念書，實在受不了學生宿舍那種晝伏夜出夜貓子似的生活。雖然早已是一日三餐，夜里依然習慣性地覺得餓。還好每晚11時前后總有人來兜售夜宵，我就買那些包子雞蛋填肚子。左鄰右舍聽說有包子吃，都過來要求“利益共享”。忽然有一夜，那賣夜宵的小伙子沒來，幾乎要了我命:那胃好像不是肉做成的，恨不得過去吞噬臨近的肝臟。出了學校西門去尋飯吃，直走到中關村大街，路燈底下才看見有一小販賣香蕉，大喜過望，買了4支，凜冽的寒風里打著寒戰吃了，便覺肚里好一陣冰涼。果然，夜里跑了好幾次衛生間。但我寧愿腹瀉不愿挨餓，古訓說“世上無如吃飯難”，果然不刊之論也。

前一陣入蜀公干，遍嘗了成都的麻辣鮮香之后，我專門繞道廣安去拜小平故里，在老爺子銅像跟前照了好幾張像。要不是因為現今是民主時代不興跪拜的禮儀，我一定在那里叩好幾個響頭方敢起來——原因無他，飲水思源，感恩而已。

當她越來越嘮叨

親愛的木木:

有個女生很愛我，可是目前我們不能在一起，因為我也是女生，而且在海峽對岸。見過面上過床后，她要我負責任，我答應了。我很希望自己能夠做到，卻越來越發現心有余力不足。

她總把生活安排得很好很有條理，我喜歡這樣的安全感，我喜歡總有人把我放在心上。我沒想過要和她分開，只是在當下，只能讓她慢慢等。我也在努力，問題是我又是害怕孤單寂寞的人，一個人在臺中我需要人陪，雖然那些人我都不愛。

這兩天被她發現后，整天來煩我，說什么“不愛我，請你放過我”的話，怪怪的。我工作上本來壓力就大，她這樣還真是很煩。我想知道該如何讓她不要那么煩?

蝸牛的O

親愛的小O:

你朋友老是來煩你，是因為你太亂來了、你們的關系太脆弱了。為什么人類結婚需要儀式、離婚要辦手續呢?因為人是非常不自覺的動物，如果依著本性，人太難跟另一個人長相廝守下去，于是需要在神面前發誓、請客送禮鄭重其事?？傊愠龇浅碗s的一個系統，目的就是讓人有朝一日想背棄誓言的時候覺得麻煩、不安、成本太高。

可你們現階段無論在大陸還是臺灣都沒法結婚，共度余生的諾言(如果有過)，沒有神明見證，也不被儀式束縛。而當背棄諾言的成本很低、一段關系里沒什么結實的東西可以讓人依靠，它就脆弱。

蝸牛對你好、放你在心上、將你們的生活安排得很好，那是因為她愛你，她愿意給予你這些。但是一個人全心全意愛你，卻允許你半心半意愛她，世界上有這么便宜的事嗎?你享受她的愛就得盡自己的義務，就是為之忍受孤獨寂寞。你享受權利卻不肯盡義務，那位全心付出卻得到半截兒感情的人，就會變得很煩很啰嗦。

你們的問題在表面上是期望值不同，她期望你堅貞，你期望她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你可以變得堅貞些。如果變堅貞對你來說太困難了，你還可以努力變得特別優秀特別可愛，她太愛你哪怕你充滿缺陷也不愿失去你，于是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而在本質上，你們的問題是，她希望有未來，而你卻永遠活在眼下。你不愿意為了虛無縹緲的將來忍受眼前扎扎實實的寂寞。如果蝸牛認為你值得她放棄天下其他女人，那你也得問問自己了:我愿意將這段先天脆弱的關系堅持到底，并在不得不的情況下做出我的犧牲嗎?如果答案是不，那又何必煩惱，過一天是一天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