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淡,挑剔,滿腹牢騷。這就是典型的大都市人。尤其是對于大規模的城市改造,他們不是抱著事不關己的態度,就是一副嗤之以鼻的模樣。

如今,上海世博會近在眉睫,一直在建設中的上海,好像一鍋馬上就要燒開的開水,沸反盈天。的確,已經有好多馬路多年以來呈殘廢狀,站在這邊望不到對面,全被藍色的簡易工程墻給擋住了。不知道有多少人加班回家,還要繞一個無謂的大圈才能走進自己的小區;晚飯后洗得干干凈凈想出門散個步,又被撲面而來的工程垃圾弄了一個灰頭土臉。站在寬八車道,卻沒有一棵行道樹的馬路旁,常常會有一點恍惚:這還是我們熟悉的,骨子里有溫柔和體貼的上海嗎?
大規模的城市改造,必然會對當地人的生活造成不可彌補的損傷。此時,我們不可避免地會對這種代價是否值得,產生一點疑惑。民眾關注和政府投入的巨大落差,讓我們不得不面對這個嚴峻問題:世博究竟會給我們帶來什么,僅僅是一次公共設施建設的狂歡么?
也因為這個,有關世博的種種消息總是讓人打不起什么精神,直到一條有關三林地區水生態改造的新聞引起了我的注意。據介紹,在世博相關的河道整治中,三林將對功能區內8條景觀河道統一進行景觀特色定位設計,實現生態維護、景觀游憩、人文展示等復合式廊道功能轉換,并對9條基本建設河道和72條中小河道實施了河道疏浚、護岸、綠化、截污納管“四位一體”的綜合整治,預計2009年內都將竣工。據三林世博建設管理部河道組負責人張寶良說,經過此次集體“整容”,整個三林地區乃至浦東的河道水系將有根本性改觀。憑借“黃浦江引水—川楊河調水—白蓮涇排水”的優勢,三林地區的80條河道將血脈相連,構成可呼吸自凈的循環體系:三林北港—西新港—楊思港—川楊河形成一個小循環,三林塘港—中汾涇—川楊河—白蓮涇是個大循環,整個水系由此盤活。
這一則有關“水生態”的構想,大概是由世博工程開建以來令人最感貼心的新聞了。三林地區的自然特征就是水系豐富、河道繁多,三林人向來逐河夾岸而居,將疏浚河道,打造水生態社區作為世博改造的重點項目,正是承繼香火,師出有名。我們常說浦東年輕凡二十歲,可這不過是就開發論開發。若追溯歷史,浦西開埠一百六十余年,倒反而比不上浦東長逾千年的存在,而其中最古老的地區之一,就是三林。據傳北宋時閩人林樂耕,攜妻兒來松江府創業,定居黃浦江支流北岸,生二子,沿河流分住三處,稱東林莊,中林莊與西林莊。此后別姓漸多形成村落,東林莊,中林莊與西林莊相聯,合稱為三林莊,河流也就命名為三林塘。西林莊西瀕黃浦江,交通便利,很快出現集市,后來的三林鎮由此發展而來。鎮上不但有閩人,還有蒙古人,他們是元末蒙古大將赤福壽之后,為避張士誠部隊追殺,指火為姓,后來就成了三林鎮上的火姓一族。至明初,三林莊已被稱為“民豐物茂,商賈云集”。清末民初,恒大紗廠老板穆湘瑤就是浦東三林人,一九一七年任楊思鄉經董時曾自費疏浚楊思港,費銀三千余元,一九一八年又被推為河工總督,設河工局于楊思鎮陳氏別墅,歷三年,筑大壩兩座,小壩四十三座,削平二十八處河道障礙,大大增強了農業灌溉能力和水路運輸的往來通達。可見從歷史沿革來看,三林不僅是典型的江南水鄉,也是悠久的移民之鄉,商業之鄉。這和當代的世博會又有了暗中呼應之趣。
三林水生態項目的規劃者好像也頗具匠心,寄望新三林河道能四季有景:春塘河的“落英繽紛”,咸塘港河的“柳浪花韻”,是春景;中心河的“浪柳尋芳”是夏景;中汾涇的“金桂飄香”則是秋景……對照風雅的勝景之名,土里土氣的“塘”和“涇”容人退后幾步細細審視,倒顯出幾分寬穩質樸的從容來。過去三林鎮就有西林八景,所謂海會曉鐘、三梁夜月、筠溪煙雨、南園夕照、桐橋晚風之類,不過這些山寨蘇杭的名字終究沒有流傳下來,流傳下來的仍然是這個塘那個涇的,倒反而令人在心底留存了一絲暖意。這種會心的暖意,規劃者們似乎也能夠感覺到吧——據說兩岸種植百分之八十都是鄉土樹種,如野茭白等水生植物,若真能按計劃做成,便很難再說新城市改造有數典忘祖之嫌。
正如桑塔耶拿所說:“渴望成為一個原始人是一種文化病癥。”我們可以將浦東面臨的問題歸結為現代性問題,而世博會正是極具代表性的一次現代性改造。對此,一個現代人理當比單純的抱怨思考得更多一些:坐在狹小的辦公間里渴望回歸農桑生活無非是白日做夢,實際上我認識的三林人紛紛移民法國,美國,新加坡等地,雖然在自己的簡歷上還是歡快地寫著“上海土著,三林塘泥腿子”等字樣。如何不讓人類淪為麥克盧漢所謂“城市的性器官”?三林水生態項目的改造似乎給出了一個模糊的答案。設計者的溫柔和敏感令人想起哈貝馬斯的“交往理性”,而交往的雙方是城市現代化的發展需求和市民對風俗文化的守護需求。要達到這種諒解,需要雙方對彼此主體性的認可,也要受到各種真實性規范的制約,即使這些規范在實踐中遭到不斷的侵害,仍然構成了互動的平臺。它不再是單方面對規范和意義的預言和控制,而是對現實義務的共同承擔。在這些年來有關浦東的諸多新聞之中,這一則就像夜明珠一般,有著柔和而神奇的光芒。它讓我們發覺自己雖已身陷都市的怨念,卻從來不曾離開過鄉土的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