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嘉靖十二年,江浙一帶出了一位丹青高手,畫得一手好梅花。那梅花用雙鉤畫枝墨圈花蕊,真是筆趣縱橫、清氣撲面。人們稱他畫僧或梅花僧人。這畫僧行蹤飄忽,一襲破蔽道袍一雙破爛草鞋,混跡于市肆人流之中,出沒于荒村古道之間。
這一年的重陽節,畫僧出現在贛江邊的滕王閣下,手指蘸著檐前昨夜的積水,在石板上瞎畫。九月九日重陽節自古就是登高佳節,滕王閣又是江南名樓,覽景勝地,這一天上至達官貴人文人學士,下至販夫走卒藝人商客熙熙攘攘,有人圍著畫僧看,都說來了一個瘋和尚。這清水在石板上作畫哪里能夠久留,眾人才看出點意思來,那先畫的圈圈點點又干了,有人便叫了一聲:“可惜了!”有人搖搖頭轉身而去,就這樣走了一撥又圍上一撥。
不料到下午,突然起了一陣怪風,頃刻之間降下瓢潑大雨。氣溫驟然下降。畫僧一身濕透,又受了風寒,就病倒在一家旅店前。這家店主叫張古董,雖然是生意人,但為人古道熱腸,慌忙叫伙計將畫僧抬進店中,熬了碗姜湯灌下去。以后每日小心侍候,五六日后,畫僧已經好轉,步進廳堂四處張望。這店中剛剛裝修過,四壁粉刷得雪白,畫僧見四下無人,就爬上桌子,在大廳白粉墻上用手指蘸了墨汁涂抹起來,口里唱道:“畫只麻雀跳、跳、跳,不懼人間多羅網。”正亂畫著,闖進一個小伙計,一聲驚叫,伸手便將畫僧一把拉了下來。
畫僧剛好畫完一只麻雀,另一只僅畫了個雀頭,舞著一雙黑烏的手,接著亂唱:“公的日日去逍遙,母的急得團團轉。”然后瘋瘋癲癲出門而去。
張古董在里面聽得廳前一片叫嚷,趕了出來,抬頭看那正廳上一幅《雙雀圖》,一只麻雀活靈活現,看著看著,那雀兒的眼珠滴溜溜轉動起來,跳了幾跳,一張翅膀竟飛了出去,另一只身子沒有畫成飛不起,焦急地轉動著小腦袋。一店的人看得目瞪口呆,張古董知道是遇上了異人,一頓足趕出店門,那畫僧早已不見了蹤影。從此,那幅畫上,白天一只飛去覓食,只剩下另一只雀頭焦急地掙動,晚上那只飛回來,畫上又是兩只麻雀。這奇事一傳出,每天來喝茶的、吃零食的、住店的熱熱鬧鬧,都是沖著這幅畫來的。有一些懂行的,引經據典說:東晉畫家顧愷之也曾“妙手通天,變化而去”,這是畫技已達到神奇的緣故。于是眾人又都驚嘆道:“想不到如此神技千年之后又重現江湖。”
這一日,廟中來了個福建客商,見了這畫大驚說道:“啊呀,這不是畫僧嗎?”眾人都驚異地問道:“客官怎么知道?”那福建客商又說出一番奇事來。
一年前,這客商聽說畫僧的畫技神異,將僧人請至家中,每日好酒好菜相待。這僧人喜歡吃瓜籽,吩咐客商買了數十斤西瓜籽,每日飯后就高臥床頭嗑瓜籽,瓜籽殼就隨手丟進床頭的一口大缸中。還常常引一班小乞丐來嗑,時間一長,這缸中積了半大缸的瓜籽殼,口水加上咸味發潮,面上汪汪地一攤臟水。約莫有了半年,也不見這畫僧作出一幅畫,這客商有點按捺不住,有一天就問僧人何時才能動筆。這畫僧一聽,也不言語,從床上爬起來,隨手脫下爛草鞋,蘸了缸中的臟水朝早已備好的一匹白綾上一連拍了七下,揚長而去。
這客商見那匹光潔白亮的白綾上七個爛草鞋印,心中哭笑不得,只好吩咐一個小伙計將白綾拿到河里去沖洗。誰知小伙計去了一會兒,便跌跌撞撞跑了回來,口里亂喊著:“啊呀,不好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那匹白綾放進水中,就見七團污墨化作七只蜈蚣跑進河里去了。”眾人聽到這里,都跌足擊案嘆恨不已:“這七只蜈蚣是神蟲呀!”
原來江浙一帶氣候燠熱濕潤,四處又草木豐茂,因此多毒蛇。而這蜈蚣正是毒蛇的克星,別看小小蜈蚣長不過數寸,只要一見了毒蛇,它便一下撲到蛇頸上吸血,任憑多大的蛇再怎么翻滾掙扎,它死死抱住不放,直到毒蛇血盡死去。
這福建客商懊惱地又說:“直到這時,我才知道畫僧為啥要嗑那么多的瓜籽,他是收集眾人口液里的精氣呀。”
眾人聽到這里,才恍然大悟:“呀,原來如此。”
經過福建客商的這一番講說,畫僧的神異畫技更廣為傳播,驚動了當地知府。這知府派出衙役家丁四處找尋畫僧,尋遍了全城的寺觀,那畫僧卻杳無蹤影。
這知府姓丁,是大權奸嚴嵩的干兒子。這嚴嵩為相二十余年,大肆搜刮民脂民膏。丁知府花了無數的金銀財寶,買了這么個知府當,因此上任之后,變本加厲,苛捐雜稅多如牛毛,稍有遲誤的便派衙役抓來嚴刑拷打。他將搜刮來的財物一半送去孝敬嚴嵩,一半留下大興土木建造豪華宅院。
這一日,街上又抓來數百名罪犯,個個破衣爛衫面黃肌瘦,一路呼天喊地哭聲震天。行至半途,忽然停了下來,丁知府掀開轎簾正要發問,差役走來稟報,前面街中坐著一個瘋和尚,又是亂唱又是亂畫,擋住了去路。丁知府大怒,吩咐衙役亂棍打走,有認識的附在他耳邊說:“這瘋和尚正是尋找已久的畫僧。”丁知府心中大喜,忙派了一乘轎子將這瘋和尚抬進府中。
丁府正修好一座園林,想在正廳上面畫一幅《百神圖》。畫僧這次卻很爽快,一口答應了下來,只提出一條,在他作畫期間任何人不得入內,以免驚動眾神。
時間飛逝,不覺已到期滿。這一天丁府是張燈結彩,全城的士紳都來祝賀觀畫。待眾人到齊,丁知府興沖沖下令揭開畫幕,眾人抬頭一看,不覺一片驚懼。原來堂上畫了無數奇形怪狀的鬼,有尖頭吐舌的、有缺腿少手的、有的伸手乞討、有的餓鬼搶食、有的又哭又嚎,眾人頓時覺得陰風陣陣毛骨悚然。恰巧這時天上一道閃電一聲炸雷,頓時烏云滾滾暗黑如夜,那畫上的眾鬼跳躍騰躥,兩目陰森十分猙獰可怕,將一班來客嚇得連滾帶爬奪門而逃。
從此,每到陰雨天和夜間,這丁府便聞得一片鬼聲啾啾,沒有一個人敢進去,好好的一座園林白日也荒無人煙。一直到半年之后,那幅鬼怪圖才逐漸消失。
這一天畫僧又在嚴府門前叫賣,恰逢嚴嵩回府,將那畫打開,心中不禁叫好。這畫上是一幅墨梅圖,數枝虬枝縱橫的梅桿,濃淡相宜的朵朵梅花開得正好。細聞,紙上還有縷縷暗香隱隱地襲來,暗合了宋人林逋的名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詩意。
畫僧上前說:“這幅梅花圖還有一奇異之處,它能與園中的梅樹同步,園梅開時它也開,園梅落時它也謝。”嚴嵩聽了更為驚異,心想:有這樣的神畫日后討得皇上歡心,就更能保住相位了。他將畫僧請進府中,暗中卻吩咐家丁將畫僧嚴密監視,不得讓他走出府門半步。
這畫僧進了嚴府,也與先前的一班和尚道士一樣每日好酒好肉只顧享樂,閑時就在各個花園中高臥賞花。不覺就到了嘉靖皇帝的壽誕。這一天,嚴嵩父子在堂上為賀禮一事煩惱。這些年來,每逢嘉靖生日,群臣都要進獻賀禮,為了得到皇上歡喜,嚴嵩父子更是絞盡腦汁,搜羅那些世上少見的寶物。這父子倆正挖空心思商談時,忽見畫僧手持一花枝從堂外走過,嚴嵩心中不覺一動,說:“有了,這神僧的畫技千年難得遇上,讓他畫上一幅《神龍圖》,一定能壓倒群臣,皇上也一定驚喜。”
那畫僧被喚到,微微一笑,說:“這有何難。”他也不取那案上的畫筆,卻將破袈裟“哧啦”一下扯下一塊衣角,飽蘸濃墨狂呼亂叫,在畫絹上左一下右一抹刷刷地揮舞,只見隨著那團破布所到之處,生出了朵朵白云,似乎還隨風舒卷飄動。片刻,云中時藏時露出現了一條墨龍,張須舞動矯首邀游,似乎要駕云飛去,又似乎正乘風從天際翔來,尤其是那兩只龍睛,目光如電,明珠一般光輝四射。一廳觀畫的人頓時連聲叫好。
到了那一天,群臣歡呼已畢,各個獻上禮品。嚴嵩故意拖到最后,將那幅《神龍圖》徐徐展開,滿朝文武竟一時看得目瞪口呆。嘉靖皇帝原先看了那些賀物都是平常貨色,這時見了《神龍圖》也來了精神,命人張掛在壁上,殿上頓時覺得清風陣陣祥云翕合,一條神龍須眉皆動。
嚴嵩這時是洋洋得意一臉奸笑,誰知再一抬頭,不禁大驚失色。那畫上的神龍經過這五更朝堂的煙熏火燭,兩只龍睛卻漸漸暗淡了下去,變成了死魚眼,最后竟然有眼無珠了。于是那平日看不慣嚴嵩父子弄權的大臣群起彈劾這父子二人戲弄皇上,嘉靖皇帝龍顏大怒拂袖而去。原本一個喜日被攪得不歡而散。嘉靖從此對嚴嵩心生疏惡,后來御史鄒應龍等一批剛直的朝臣將他參倒,這幅《神龍圖》就是埋下的前因。
那嚴嵩一看神龍變成了一條死龍,頓時嚇得兩腿戰栗汗如雨下,跪倒在地。好不容易捱到散朝,急急上轎往回趕。一進府門,連聲怒叫:“快快將畫僧綁來。”眾家丁于是拿刀的拿刀拿繩的拿繩,虎狼一般撲去。可是去了半天,個個垂頭喪氣空手而回,那畫僧早已不見了蹤影,只在他的臥處搜到一幅畫。
嚴嵩將畫展開,是一幅《秋山獨行圖》。但見畫上青山隱隱紅樹如花,山間一條山泉如銀飛瀉而出,一條山道在山中時隱時現,曲曲折折通向蒼茫深山里的道觀。山道上,有一人正持杖緩緩獨行而去,正是畫僧,那袈裟缺少一角,正是畫《神龍圖》時撕去的。嚴嵩再看那畫卷,似乎回頭朝他一笑,漸漸地走遠了,畫上只剩下無數青山紅樹。
嚴嵩氣得口吐白沫,急令各地親信嚴密緝拿畫僧。過了幾天,各地紛紛來報,有在洛陽發現畫僧的,有在長安發現畫僧的,也有人說蘇州也發現一個瘋和尚,常常將兩腳倒掛畫著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一直到明末李白成攻陷北京,宮中典籍流散民間,有人看到那幅《神龍圖》,嘆道:“畫僧其實早已看出明皇朝也是一條無睛之龍,一條死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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