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耳
我越來越喜歡安靜了。
哪里都不想去,在家里看看書,聽聽音樂,興趣來了就寫點兒東西。覺得這樣挺好的。有時候就帶著孩子去陽光下漫步。孩子剛從鄉下老家接來,很快就適應了城市的生活。我牽著孩子的手,在街巷里走著。孩子走得多歡啊!她總想掙脫我的手,她想自由地奔跑,她喊叫著,激動得直喘氣。我說,寶寶慢一點兒,是散步不是趕路。孩子對一切事物總充滿了好奇,小腦袋活潑地東張西望。我忍不住蹲下去,雙手把她抱在了懷里。她像一只小鳥,我聞到了她身上奶香的氣味。我非常喜歡這種氣味,讓日子有了迷人的內容。我很喜歡孩子天真的眼神,它讓我找到了潛伏在身體里的美好,它們讓我情不自禁地想歌唱,歌唱此刻的一些路徑,一些片斷,一些想法。
很多時候,我都是呆在房間里,從早到晚。我無法確定我生命里隱藏的孤獨,是怎樣觸摸我的內心,以及繁雜的思想。我幾乎忘記了時間對我的注視。我開始頻繁地抽煙,一支接一支,一包又一包。很長一段時間,我老是失眠,內心里被一種什么東西撕咬著,折騰著,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躺在沙發上,寂靜得只剩下煙灰灑落的聲音。
我在自己虛構的夢里審視光陰和年華。我的胡子逐漸粗糙起來,越刮越長。我原以為我很難有胡子生長出來,在剃須刀的耐心培養下,它們多么愉悅地長了起來,呈現了歲月的成熟。它們慢慢明晰起來,而我卻慢慢變得老練。很多珍貴的東西在刪改著一種過程,一種方向。從來的地方來,到去的地方去。很多人就活在起步和結束的情節里,只有一小部分的人特別迷戀細節。細節見真情。我想到了跑步,我天天下午去山里跑步,每次都跑三公里,有時跑六公里。跑得大汗淋漓,把衣服都濕透了。跑步讓我釋放了一些偏愛,一些情緒。我不再抽煙,一支煙也不愿意再抽了。
孩子回到深圳已是秋天了。秋天是一個收獲的季節。我出生于秋天的月光下,鄉村給予了我內在的安靜和溫柔。秋天,秋天,我這樣在心里輕喚。秋天是多么開闊和充實。我喜歡這個秋天。
身體是柔軟的。秋天的光澤透過玻璃射向身體,這個秋天的一切也變得柔和。但我看見的是生命在現實里散播堅韌的刺,像一些可有可無的思想,到處都是。別說出疼,我只會想到疼愛的疼。
在城市的異鄉,在秋天的夜色里,我真想看到窗外有一棵樹,真想。就像對一個人的故鄉心存簡單的溫暖。這種簡單只能屬于故鄉。我的故鄉究竟在哪里?是那個可以回去的地方嗎?可我到了家里,我還是有一種懷鄉的沖動促使我繼續行走在路上,我想,對于我們這種選擇心靈物質財富的孩子來說,故鄉是虛幻的,它只不過是我們存在內心深處的一個夢幻。它讓我們沿著它一直走下去,直到醒悟。我們的故鄉在我們虛構的旅途上,我們因此一直選擇了在路上。在路上,是的。我們有著一個熟悉的鄉村,有著柴米油鹽的炊煙,有著磚木結構的農舍。我們都在天空遺棄的山里,天藍得讓人想哭。我們背井離鄉,離開了莊稼和植物。那些幸福的外鄉人,他們都是這樣,在路上,唱著多么心酸的歌曲。他們的調子里含蓄了無邊無際的憂傷,但是這些憂傷是向內的,是安靜的,是一種哀而不傷的聲調,細致地延伸,像家鄉木門裂縫里生長的青草,細微地抒情。
秋天有秋天的顏色。看得見的和看不見的都在不同的心靈里蔓延……
秋天是讓哲學沖動和矛盾加劇的時節。當然也是讓人脆弱和柔弱的時分。街巷里有小販的高聲叫賣,有收廢品的唱腔聲,有小吃店炒菜的鍋碗碰撞聲,樓下還有打麻將的和男女吵架的聲音,有小孩子的哭鬧聲……有很多的聲音都在每天的日常里混雜,它們有時很近,有時很遠。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我不動聲色地生活著,居住著。我住在這里,卻干著與這個城中村背道而馳的事情——自由寫作。誰能想得到呢?在這個根本不適合寫作的城市工業區里,我卻安安靜靜地寫了多年。連街巷口那個補鞋的師傅都認出了我,有一天,我去補鞋,順便把一部打印出來的小說稿拿去裝訂。他接過厚厚的書稿,隨便翻了幾頁,回過頭來說,原來你是一個作家啊。的確,作為一個專事寫作的人,我寫的作品實在太少了。我非常羨慕那些下筆如有神的小說家,他們以質量和速度在堅定不移地完成他們的虛構。我虛構了自己的生活和夢想,一個想讓漢語更加生動的男人在別人的城市里埋伏無根的故鄉。我來到這里,是一個人,住了幾年,就多了兩個人,一個是我的老婆,一個是我的女兒。現在我和我的老婆,還有女兒,都住在這個叫31區的地方。我怎么也想不到,在這里一住就是四年,從一個外省的秋天到另一個外省的秋天。為了在家照顧女兒,我放棄了再去找工作的想法。我知道這么多年以來,寫作生活的艱辛和難度,在很大程度上,老婆的鼓勵和支持給了我堅持不懈的信心。孩子和文學都是我路途中的風景,為了抵達理想的遠方,我忍受了寂寞和清貧。很多個這樣的秋天,一家又一家的單位找到了我,給我打電話,想讓我去工作,給出的薪水也不菲。我想到女兒和老婆,我覺得應該讓她們過得更好一點兒,我對自己說,我是不是該去上班了?上班了意味著一切的可能。我問老婆,是去還是不去呢?老婆說,你這么多年都堅持了下來,還怕再堅持一下嗎?老婆的回答,是個意外。這個小女人,這個被我忽略的平凡的小女人,卻說出了一句令我動情的話。是啊,她說得真好!這么多年都過來了,還怕再堅持一下么。老婆的話讓我看到了異鄉的秋天有著多么清澈的藍色。這種藍,讓我看到了秋天的高度。
這個小小的愿望讓我突然想到了憂傷。
憂傷多么美好。
雨果說,他是一個被富人遺棄的孩子。這話說得多好啊!
我向往一種純粹的方向,那里有我永無休止的夢想和追求。我活在我虛構的生活里和生活的虛構里。我向往回到古代,那時我想自己一定是個書生。我要求是那么的簡單:有我心愛的書童和我一起經歷紅塵的河山,趕一輛馬車一路吟詩作畫。書童是個知性的女子。書童終生未嫁,和我的青春紅顏白發,“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她時常會在我無比疲憊的時候,對我說:先生,你該歇息了。我作的詩詞,書童甚是喜歡。她會在靜靜的清晨朗誦給我聽,書童是懂我的,她的每一個微笑都落到了我心靈的深處。
房間里的孤獨是永遠未知的疼痛。想想自己,想想這不可言說的現在和未來,生活在秋天里變得無比悲傷起來。
這種充滿純真的時光,它彌漫我時,我的眼淚一定有一種別致的碎。
你是那碎裂的花朵嗎?
我看見的這個秋天是那么高,那么空闊,像觸摸不到的故鄉,在母親的身后永遠是那么的陌生。這個與泥土一樣深厚的名字終究有一天會隱埋我脆弱的疼痛。
行走在城市的旅途上,我無法預知到一些事情的發生。在客里山,那兒擁有著許多雙手像男人的女人,有一個便是我的母親。客里山的陽光和雨水都很欣賞這個女人,它們很多的時間里都是與母親在一起。母親在勞動中的微笑是陽光的,母親在雨水里忙碌的身影是憂愁的。客里山的泥土是健康溫馨的,母親喜歡打著赤腳在莊稼地里走來走去,步履輕盈。小時候,我喜歡跟著母親去地里干活,我從來都愛偷懶,母親卻從來不會嫌我。我沒挖幾鋤,就累得喘不上氣了。我就把鋤頭一扔,坐在地里看母親挖鋤。母親就笑話我,說我一點兒苦也吃不了,只怕將來難娶媳婦哩。母親一鋤又一鋤地耕耘著地里的莊稼,全神貫注的樣子使我有了感動。現在想起來,母親在勞動中給予我的細節,竟然讓我有了幸福的感覺:勞動真好!
母親叫黃元淑,這個名字樸素大方,有著永遠的賢惠和聰慧。我很少想到母親的名字,在我眼里,母親就是母親。母親的名字藏在了我遺棄的鄉村,我差不多忘了這個名字。直到有一天,在病歷單上,醫生寫下黃元淑這三個字時,我的淚水一下子就涌了出來。我從來都不敢去觸摸這幾個親密的漢字,母親一輩子不懂得漢字,但這幾個字與母親有著天才般的靈感,她居然能夠念出聲來。醫生問,誰是黃元淑?母親口音很清朗地說,我叫黃元淑。
母親有著一雙多么男人的手。這是因為勞動鍛煉出來的。母親的手粗糙有力,血管也是粗糙的,一根根暴露在皮膚里,非常充沛。我喜歡看母親劈柴砍樹,母親的手可以拒絕一切柴叢中的荊棘,發揮得是那么自如。每一次我小心翼翼地把柴草弄好時,我就叫母親幫我把柴捆綁上,好挑回家去。母親放下手里的刀,吐兩口唾液在手里,三下兩下就把我的柴給捆綁好了。用扦擔幫我扦好,用手試了試重量,便放到我的肩上,我就把柴草擔回家去。有時候,我幾乎是去擔柴的,而不是去砍柴的。母親在樹林與草叢里不停地忙著,我就坐在母親旁邊一邊觀賞一邊說話。我有說不完的話,總是圍著母親轉來轉去。母親就會說,你要是不讀書讀出來,你以后怎么過啊。現在才知道母親的勤儉持家和吃苦耐勞是因為什么。這個上了年紀的母親,有一天,我特別看了看她的那雙手,到處是粗糙裂痕,手掌如木板,除了手心的溫度是柔軟的,其他部位都是堅硬的,我很難去找出一些詞語來準確地形容它。但當我的雙手和母親的雙手握在一起時,我的手給嚇疼了。
不知道該怎么去面對這個矮小的女人,我給予她的是一生的傷痛。包括那永無窮盡的回去的路。
天空之下,到處奔跑著擁擠的孤獨。這個憂傷的時代,誰可以忽略與大地交談的內心。
你和你的世界,再也沒辦法藏身了。
這么多年,我一直和秋天在路上漂泊。而家鄉的秋已經老去,連同老去的還有地里的莊稼和植物。我一直害怕在深夜醒來,怕醒來后聽到落在暗處的淚水。
凌晨的31區,巷子里還是醒著的。有哭泣聲,打架聲,還有麻將和炒菜的聲音。那高低不平的喊叫聲時常把我從凌晨的睡眠里驚醒,我在這種聲音里感到了生命的惶恐。這種讓心靈加壓的帶著哭腔的聲音,長長地從巷子里傳來,就像碎裂的玻璃劃開了我的心。
我總是那么脆弱地想到了死亡。
我想到的首先是我的父親和母親。這兩個讓我擔驚受怕的老人,在裂縫重重的矮土磚屋里一直住著,他們也許會住到死。他們的生命讓我感到了永生的悲傷。每一次我房間里的電話響起時,我一看是家里的號碼,我的心里就會有幾絲緊張和不安。我什么時候變成了這樣?是因為我看到太多的人在我意想不到的時刻去了,是那么突然和不可預知。何況這兩個身體越來越瘦弱的老人,他們單薄的身子叫人多么難受。一陣風,可以把我的整個故鄉吹得悄無聲息。
父親真的老了。瘦得只剩下了骨頭,像一塊鐵。家鄉的陽光曬著他,我想起了趁熱打鐵這個詞語。父親的一生,像一滴眼淚,流淌在母親眼睛的光線里。光陰是線,在父親和母親之間縫補著生活的不幸和磨難。他們窮盡了自己的青春和理想,養活了我們的青春和理想。父親是一個苦孩子。他是不幸的,他吃過太多的苦;他又是有幸的,他在吃過的苦里嘗到了生命的恩賜,他八十五歲了,還健康地活著。他打牌講笑話還是那么精神。他活在了自己的趣味里,這種趣味一定是精神的源頭。
父親真的老了。母親說,他吃的東西越來越少了,有時候每天就只喝一小口米酒,什么菜也不想嘗一口。就在前幾天的一個晚上,母親打電話給我,說父親病重,這次只怕要倒下了。母親說,父親已經幾天沒吃東西了,連酒也不喝了,喝一點點水也會噎著喉嚨,天天在床上呻吟。母親急得在電話那頭要哭了。母親說,你爹想讓你們回來,他想見見你們。他怕過不了這個年。母親的話,讓我忍不住哭出了聲。其實,我一直害怕這樣的時刻到來,我也知道這樣的時刻遲早是會來臨的。每個人都會在這個世界上老去,生老病死是人的宿命,這是逃避不了的現實。父親是一個已經熟透了的果子,果子熟透了就會自然從樹上掉落下來,這是自然的規律。盡管我心里明白得很,可我還是無法面對這樣的時刻,面對一種生命的悲傷。
我們兄弟幾個商量,決定帶父親去醫院全身檢查一番,我們想得很簡單,只要有可能,我們想讓父親再多活幾年。活著,父親和我們的世界就不會丟失。
活著,意味著世界的遼闊。
在31區,我經歷了兩個秋天。一個是我的少年,在2005年之前;一個是我的成年,在在2005年之后。2005年之前的秋天我還是個孩子,而2005年之后的秋天我已經是個孩子的父親了。那個浪漫的青春從此不再有了,秋天露出一身的藍色。這種藍讓我想起了許多的人和事。
在過去的一些秋天里,我常常做一些天馬行空的夢。夢想自己如果有一天成為世界級的優秀作家,我的作品給我贏來了很多財富,我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出錢承包一列長長的火車,讓所有愛好文學的夢想者乘上這列火車,每節車廂安排兩到三個大師給大家講述夢想。列車將沿著祖國的大好河山行駛,行程一周。本次列車全程免費。列車上所有人的費用全由我一個人支付。
夢想讓我在整個秋天變得恬靜。
那些秋天里,我還想到若干年以后自己一定要有個女兒。我會好好愛她。
我會讓她看到另外一張臉,像母親一樣動人。那是個讓生命驕傲的人,這種驕傲是一種方向,是一種純凈和陽光交替的道路,是一個男人內心的全部顏色。
沒想到,幾年以后秋天過去不久的冬天里,我真的有了一個女兒。這是多么神奇的事情!我抱著她,親了又親,想起了她就是我的生命時,內心里有著多么激動的情感。
2005年的某個秋天里,我看見一些年輕人的幸福是那么單純和簡單。
兩個剛從工廠打卡下了班的男人,在31區的一條巷子里窺見了那個時尚的女孩。女孩潔白的胸口讓兩個男人的眼神變得輕柔而優美。這個秋天里,我想到了我親愛的三哥,那個曾幾次出現在我的詩歌里的曾德葵,他的愛情以及他善良孤獨的內心。這個曾經拿著鐵棒和菜刀敢在流氓堆中挺身而出的英雄,這個曾經讓許多女孩親近的有性格的年輕人,如今那個他去了哪里?三哥在一個大型的木器廠里一干就是多年,與一些上了年紀的男人們安分守己,吃苦耐勞。這個眼神里充滿愛和溫情的年輕人,卻一直沒有結婚。說來不怕你笑話,連一個女朋友也沒有。這些年,三哥的內心一定被一種孤獨弄疼了。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他的眼淚,但我每一次想起我親愛的三哥,我的淚水就會在心靈深處洶涌起伏。有一次,家里給他介紹了一個姑娘,他回到家鄉,對象沒談成,把工作卻給搞沒了。他只好又從這個廠跳到那個廠,做的仍然是木工的活。
這個秋天,我為三哥許下了一個愿望。祝一切如愿。
幾年以后,我在另外一個秋天遇見了一個姑娘,知道她還沒結婚,她人很好。我馬上想到了介紹給三哥。因為我的牽線搭橋,三哥和這個姑娘走到了一起,他們結了婚,生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兒子。這是我一生當中唯一的一次做媒,沒想到是給自己的親哥哥做的媒。這使我想到了2005年的秋天,想到了我在秋天里給三哥許下的愿望。那個秋天接近一個人的高度。不再回頭地越來越遠,越來越深。
像個秘密進入了我的身體。
我想到了家鄉的秋天為何那么安詳和寧靜,那么干凈和晴朗……
因為在家鄉,每一個生命都孕育著泥土和植物的清香,它們散發著善良的氣息,這氣息沉浸在樸素的幸福里,讓人想起了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