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小雨
將醒未醒之際,只要敏川愿意,她總是能把夢里的情節追憶回來。有的夢很瑣碎,毫無邏輯,追憶途中會卡一兩次殼,不過只要經過一番細細的聯想,夢里的場景還是大致能夠復原。有了這樣從頭至尾的一次重溫,夢就像伏了腳的釘子,再也難從腦子里拔走。尤其那些心存疑惑的夢,敏川總會在眼睛睜開之前,一環一環地回溯,直到夢的源頭。
敏川相信,夢是有源頭的。
這一天,敏川夢見了那個人——幾天之前和她有過一面之交的男人。好在夢里只不過一些含混的片斷,不至于像那次他倆的不期而遇,事后敏川還在不斷地懷疑自己,懷疑那個人,懷疑整個事件的真實性。夢到底是什么,潛意識,暗示,征兆,幻覺,亦或什么都不是?敏川一片空白。
——七拐八彎,敏川走進一條窄逼的舊巷。巷的盡頭是他的辦公室,一幢陳舊而低矮的平房。辦公室敞開著,他正對著門,坐在一張大辦公臺前。另一張小辦公臺和他的垂直,那里坐著一個年輕人,大概是他的副手。敏川跨進門檻,副手抬了下頭,又繼續噼噼叭叭把鍵盤敲得脆響。辦公室內墻壁斑駁,暗淡,凹凸不平,似乎輕輕一碰,灰塵就會掉下來。這和敏川的預想很有些落差。不是副手桌面的那臺銀灰色液晶顯示屏,敏川簡直以為自己走進了年代久遠的街道居委會。然而,敏川沒有表露內心的驚訝,她是奔他去的。可是他沒有起身,只是對敏川微微笑了笑,像是招呼一個常來造訪的朋友。敏川在他對面的折疊椅上坐了下來,兩人隨意地聊著天,談及彼此的近況。午飯時間到了,副手和他一前一后進了辦公室后面的廚房,在簡易灶臺上加熱飯菜。副手先,他后,兩人各熱各的。為什么同一屋檐下卻各熱各的呢?敏川覺得有些怪。待副手端著飯菜坐回辦公桌,敏川跟進廚房。一心一意在鍋里翻炒的他,像是突地記起了敏川的存在,身子朝后稍稍一仰,哦,咱們還是出去吃吧。說這話的時候,他并不看敏川,眼睛一直盯向鍋里。難道他也預感到了什么——
敏川沉浸在夢的余韻里,迷糊中感覺姚遠翻了個身。敏川瞇開惺忪的眼睛,姚遠近在咫尺,張著笑臉。敏川抿起嘴,回應著。
幸福就是這樣的,敏川想。
可是就在此刻,一絲歉意忽地飄來,在敏川胸口一劃而過,拉出一道長長的口子——那個人竟然堂而皇之地現身自己的夢里?
姚遠伸出手臂,擁住敏川。姚遠的擁抱有些用力過度,令敏川的左臂有些生疼。她稍稍調整了姿勢,將臉安穩地落在姚遠的肩窩,輕輕呼吸空氣中淡淡的煙草香。
這是一個普通的早晨,敏川和姚遠共同度過的數十個早晨中的一個。
然而,當縮在姚遠臂彎里的敏川合上眼,卻嗅出了一股特別的前所未有的味道。
什么味道呢?莫非——來自窗臺上那個黑色的背包?起初,敏川有些不信,但是很快,敏川得到了自己的確認,誠懇而真實的確認。是的,一定是那個背包。那個背包里,躺著兩本嶄新的結婚證書。
這多少令敏川有些意外。
本來,敏川是沒有結婚的計劃的。雖然年齡不小了,這些年男朋友也是一個接一個,其中也不乏優良品種,但敏川始終沒有結婚的念頭。或許是把愛情這東西看得過于鄭重了,她想要的完美當然不是一紙證明,如果愛情尚需一紙證明來保衛的話,那樣的愛情,她不要也罷。
敏川初識姚遠,是在一個小型聚會上。姚遠搞哲學的,觀點也很鮮明——婚姻意味著摧殘。類似的觀點,敏川一開始也是認同的。直到兩人好上,也都沒有登記的打算。可就在暑假前不久,姚遠得到邀請,下學期去歐洲參加一個學術會議,并容許攜一名家屬隨行。姚遠將邀請函亮在敏川跟前,“怎么樣,想不想去?”敏川挽住姚遠,凝眉蹙額,佯怒著嗔他。于是兩人決定跑一趟民政局。
到了民政局門口,敏川還在揶揄,我可不想背什么罪名,現在回頭還來得及哦。姚遠不搭理她,一副無所謂的神情。敏川繼而用胳膊肘兒捅了一下他,不過頂多到時再跑一趟,是吧。誰料上去三樓,負責登記的大姐非說敏川戶口本上的印章不清晰,讓她回戶口所在地補張證明再來,無奈只好打道回府。按敏川的說法,世界上也沒有什么地方非去不可,即便是月亮之上。正當兩人從電梯里出來,姚遠和迎面而來的人撞了個滿懷,一抬頭,竟是多年不見的老同學,新來的副局長。他倆這才回頭把證給辦了。
這似乎又是敏川日思夜盼的一個早晨。敏川終于可以將省城的工作辭了,租住的公寓也退了,結束了兩地跑的生活。一年來,敏川來回跑,一星期頂多一兩趟,連做夢都常常跟著汽車屁股追,算起來車票有好幾千了,摞起來足有一本書那么厚。如今好了,在這里安了營扎下寨,再也不用掐著時間趕了。
敏川側身傍著姚遠,目光沖向窗口。有一線窗簾沒有拉上,這是姚遠的主意。姚遠心向光明,連臥房也不放過,可謂貫穿表里。早上的陽光從窗戶的漏條里漫射進來,在地板和墻壁交匯處拐了一個彎,將小小的房間掰為陰陽兩瓣。
枕頭被敏川高高地摞起,兩個人靠在上面,松軟極了。姚遠享受起一天中的第一支香煙,縷縷青煙彌散著緩緩上升,在模糊中一絲一絲地消失。當敏川再次合上眼睛,夢里的點滴又倏地跳了出來。
那個男人姓杜,敏川是記得的,他正好和她過去的男友同姓。第二天的電話里夏秘書還告訴她,杜是公司新來的總助,從分公司調上來。至于杜的名字,夏秘書也說過的,只是真的不記得了。
敏川那天急著找李總,是想當面提請辭職的事。敏川按夏秘書的指引,趕去海邊的酒店,結果李總臨時有變,返回市里了。夏秘書在服務臺留下口信,讓她在頂層的商務套間等他們。
在那里等李總的不只敏川,還有那位姓杜的。
床頭柜上的手機響了。敏川睜開眼睛,望向那截漸漸矮下來的陽光。
是央子的電話。姚遠的朋友,一個畫家,在鄉間租了套農舍,種菜養雞寫字畫畫,朋友都羨慕他“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生活。
姚遠掛完電話,往敏川背上緊摟一下,咱們去央子那里吧。
現在?
央子要遠游,他的桃花園也不能空著吧。
他什么時候走?
得看我們什么時候到。
我現在無業游民一個,還不是你指哪兒我奔哪兒。
姚遠一骨碌爬起,關了空調,洗臉刷牙煎雞蛋去了。
敏川在床上磨蹭了幾分鐘。也不知怎么搞的,這會兒全然沒了往日的拿得起放得下,腦子里盡是些與夢有關的鏡頭……
敏川坐在面海的大露臺上,杜先生在會客廳,兩人各自翻著報紙雜志。將近黃昏,敏川仰頭搖了搖脖子,猛然定睛,一輪夕陽映照在偌大的海面,煞是好看。敏川起身憑欄,望著若遠若近的斜陽、大海、沙灘,忽然感到了一種超然,亦幻亦真,仿佛天不再是天,海不再是海,自己不再是自己。
這片海灘敏川來過無數次,這個套間算是公司的一個駐點,敏川幾乎每個月都要來,然而她從來還沒有如此寧靜地面臨大海。它浩瀚,壯麗,波瀾不驚,又暗流涌動,令她心里升騰起無盡的寬廣和悲壯,像是突然獲得了震撼和力量。
天色漸漸灰下來,大海的藍也漸漸深起來,浪花拍打海岸的聲響,隨著漸漸退去的人群越發嘹亮。海風掠過,仿佛置身電影,又像置身優美的風景畫,敏川感覺自己儼然一個真正的主角,漂行在故事的情境里……
這時,一雙臂膀從背后悄然伸來,將敏川環住,輕柔,緩淡,又分明容不得她有一絲動彈。
怎么說這也算是過去的事,既然過去,就不會再來。敏川下意識地向窗臺上的背包看了一眼,暗暗為此慶幸著。
是的,過去了,就不會再來。
與此同時,有一種決心,開始在敏川胸中默默翻涌,她要以此為界線,與過去來一次訣別。
敏川將行李箱拖至客廳,姚遠說,太隆重了吧,背個包不就得了。
箱子里樣樣都是必備之物,哪樣都不能少,敏川懶得跟他理論。
經過保安室,姚遠將手上的塑料袋留給保安,小兄弟,出趟門,麻煩打下招呼啊。袋子里全是水果,保安接過,客氣地道謝,然后將兩封信交給姚遠。一看信封中間那塊兒長方形的透明的玻璃紙,就知道是電費話費之類的單據。姚遠沒有拆開,直接遞給敏川,感慨著,我以前啊,特想把所有的單據從頭到尾保存下來。敏川明白姚遠的意思,他并非真的想保存這些單據,他要的是一個穩定的見證。這些年,姚遠像個游擊隊員,城市農村山南水北四處為家,沒有過真正的停頓。即便現在,被特聘為大學教授,在他看來也只不過外人眼里的榮光,他的心靈并沒有在這片土地上駐足。
姚遠似乎那么符合她,又那么地不符合她。和姚遠一起,會不會是情感顛沛的又一次延續?敏川不是沒有過疑慮,然而她深知,除了此刻的愉悅,自己又在意過什么呢。
大巴駛入高速公路,房屋和田野極速后退,人像突然長了翅膀,頓入一往無前的飛翔。車越來越快,飛越來越高,在一往無前的高空,敏川突覺一絲莫名的孤單,不由抓住姚遠的手。十指相扣,敏川跌落在靠背里。
沒有目的,沒有任務,更重要的是,身邊有一個稱心的伴兒,這是敏川按自己嚴格的標準認定的,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旅行。敏川幻想自己躺在無邊的草地上,沐浴無處不在的陽光和微風,那是一個浴后的上午,潔凈,明媚,和煦,溫暖……嘴角不禁露出甜美的笑容。姚遠碰了一下她,她嘴角的弧度更加來勁,猶如一彎張滿的弓。
記得有個周末敏川來看姚遠,當她推開門,看見他坐在搖椅里,舉著煙斗,望著她微笑。那個微笑,一下子刻入她的記憶。
姚遠笑得很輕,只是嘴角略略向上翹起,乍看上去鎮定自若,好似一門心思等著她,并為她的如約而至倍感欣慰。然而欣慰的背后,又仿佛夾雜著一絲自責。這自責很淺,很隱秘,不過還是被她捕獲了。她心想,或許姚遠還沒有為即將開始的兩個人的生活做好準備吧。想到這個,她扔下包,沖向洗手間,急不可耐的樣子。她一進去,就摁下水閥,便池里立即發出嘩啦啦的交響。水的交響讓她得以安寧。關于“自責”的新發現,她需要一點兒獨處的時間來確認。
正是這個周末,正是姚遠的這個微笑,將敏川有過的疑慮土崩瓦解。
央子來短信,問出發沒有,還認不認得路。姚遠回信息,兩三點到認得路不用接。短信又來了,姚遠拿給敏川看:歡迎二位來此度蜜月。敏川奪過手機,寫下:天天都是蜜月。拿給姚遠看,姚遠笑了,敏川按下確認鍵。
下了高速,轉入一個岔道口,兩人歇在路邊的樹下,等進村的汽車。太陽正辣,敏川手當扇子,在火燙的臉頰邊快速地扇動,回頭看了看那棵個頭不大卻枝繁葉茂的樹,敏川問姚遠,這就是榕樹吧。嗯。
一根煙的工夫,車來了。汽車一路飛奔,跟搶火似地。敏川急忙站在太陽底下招手攔車,汽車嘎地剎住,厚厚的灰塵隨之撲來。
車里人不多,只有零散的六七個,身邊大都立著個鼓鼓囊囊的蛇皮袋。敏川的粉紅色行李箱爬上車廂,顯得十分扎眼,像是對蛇皮袋進行著無聲地冒犯。敏川趕緊就近揀了位子坐下。
汽車加大馬力,敏川不得不緊緊地抓住前座背上的扶手。
敏川問姚遠來過幾次。
姚遠說就一次。又問敏川是不是覺得比想像的糟。
才不呢,如果我想去一塵不染的地方,回省城溜達一圈不就得了。
敏川松開手,將車窗推得更大,風灌進來,長發跟著飛了起來。敏川轉過頭看了后座一眼,后座空著,后座的后座是一個小伙子,正對她報以友好的笑,有點歡迎光臨的意思。這一切,令敏川有種時光倒流的錯覺。童年的她向往的正是等待出發,等待清風吹拂臉龐,等待稻香陣陣飄來……
院門口的木柵欄處,立著一個魁梧的男人,寬沿遮陽帽,雙手叉腰。
隔幾米遠,央子就伸出雙手,歡迎歡迎,尤其歡迎咱們弟妹啊。
不等在瓜棚架下歇下,央子對著地里忙活的人瓦手,老陳,過來。
那個叫老陳的人看上去不過三十多,長褲長袖,袖口也不卷,攏齊手掌,腳上一雙醬色塑料拖鞋,頭上的草帽跟身上的衣褲一樣,早已失去了本來的顏色,褐褐的,帽尖高高拱起,一根紅膠繩箍在下巴。老陳左手捏一把空心菜,右手提一把鐮刀,在瓜棚外站定,對著姚遠和敏川咧著嘴笑。
央子又瓦了瓦手,進來歇會兒,站那兒多曬啊。
老陳向前挪了兩步,還是沒有進來。
來,我跟你介紹,這兩位就是我跟你說的貴客:老姚,小川,打今日起就在這里住下了。
老陳向兩人點了點頭,笑容始終綻在臉上。
現在就把他倆交給你了啊。
老陳的笑更加燦爛,抬起衣袖揩了揩額頭的汗。
跟你說,他倆可是來這里度蜜月的。
敏川乜了央子一眼。
姚遠接過話,別聽他的,咱們哥兒幾個,沒那么多講究。
老陳嘿嘿地笑。
央子說,餓了吧,菜都齊了,就等你們。
央子話沒落,老陳轉身走到院子的一角,扔下鐮刀,拎著一捆柴鉆進廚屋。
看來有鍋巴飯吃了。姚遠說著,脫下汗漬漬的T恤。
央子去井口壓了一桶水,井水可真清涼。敏川洗完臉,學著央子的樣,親自壓上來一桶水,往腳上腿上一頓猛沖,一路的倦意也跟著沖走了。
綠瑩瑩的絲瓜一條條從棚頂吊下來,長長短短,瓜屁股上開著黃燦燦的花。敏川瞅準一條,搭條板凳,欲摘下來。沒想到瓜蒂還挺結實,敏川扳了幾下,也沒扳斷。
央子說,別急,以后啊,每天都讓你體驗收獲的滋味。
姚遠說,上次來的時候,感覺挺荒涼的,才幾個月啊,一下子全綠了。你今天不站在門口,我還怕認錯門。
上次那伙計不行。這不,換了老陳。
飯菜十分豐盛,有雞,魚,尖椒肉絲,西紅柿炒蛋,拌黃瓜,老陳還在往廚屋里跑。
敏川說,老陳,別忙了,日子還長著呢。
老陳不理。
敏川又說,老陳,你不是想吃完這頓,就打發我們吧。
老陳這才止步,回來揀了張矮板凳坐下。
央子雙手撐在叉開的腿上,望著滿桌子菜,掌心對著額頭重重地一拍,哎呀,只可惜——
敏川說,稍等。跑進屋從箱子里取來一瓶洋酒,立在央子跟前,對著姚遠說,沒想到吧。
姚遠說,按我們老家的話,小川哪,是個靈雀子。
央子對著敏川伸出大拇指。
老陳拿來三個玻璃茶杯,除掉自己,一人面前擺一個。
敏川將杯子放老陳跟前,我不用,你來。
老陳又將杯子拿到敏川跟前。
姚遠說,老陳,你就別客氣。
央子說,隨便點,啊,老陳。
敏川再次將杯子放在老陳面前。
央子給姚遠杯子里倒酒,姚遠說,少來一點,這洋玩意喝不慣,我這人天生蘿卜白菜的命。
央子給老陳倒酒,老陳手將杯口捂住,連連搖頭,嗯,不行。
央子說,紅的,不醉人。
姚遠也說,老陳,你今天辛苦了,最應該喝的就是你。
老陳笑著,還是捂著杯口。
央子說,老陳,這酒鎮上都買不到,來,一點點,表示一下。
姚遠也說,沒事的。
央子執意舉著瓶子,老陳終于松開口子,允許他倒一點點。
姚遠端起杯子,老陳啊,咱們在一起,就不要有什么規矩,來。
老陳笑笑地望著姚遠,身體前傾,端起酒杯,和他們倆碰了。見央子和姚遠都開喝了,老陳也將酒杯送到嘴邊,聞了聞,皺了下眉,卻不往嘴里送。見他倆都干完,放下了酒杯,老陳緊了緊鼻梁,抿了一小口。
敏川嘗一道菜,就不由得贊一下老陳的廚藝。姚遠也覺得味道不錯,夸著老陳。
老陳雙腿并攏,縮著兩臂,自始至終笑著。
敏川見老陳只夾放在自己跟前的黃瓜和西紅柿,幾碗葷菜都擱在他們幾個跟前,于是趁老陳回廚屋添飯,將雞和魚調換到老陳跟前。老陳回來夾菜的時候,手中的筷子頓了一下,見央子姚遠談興正濃,敏川也聽得津津有味,這才動了筷子。
還是累點好,能睡個死豬樣的好覺。第二天早上,敏川眼睛還沒完全睜開,就感到明晃晃的陽光刺來。敏川把頭蒙在姚遠臂下,迷迷瞪瞪地說,這里可好,連窗簾都免了,咱們這下可以日夜心向光明了。
姚遠伸手去拿床頭柜上的手機,翻蓋還沒打開,敏川一把按住,你猜,幾點?
這是他倆常玩的游戲。
敏川不等姚遠開口,就搶了先,九點五十二。又捏了捏姚遠的耳朵,不許參考我的!
八點——過五分。
不改了?
八點三十。
好,打開。
姚遠掀開翻蓋,看了一眼屏幕,表情啞然。敏川抻過頭來,姚遠已將手機啪地合上。
敏川不看也知道自己贏了,完了還是趴在姚遠身上,看了一眼,十點過四分,腦袋得意地歪了一下。放下手機,她順便從煙盒里抽出一根香煙,插進姚遠嘴里,又取了火機,幫他點上。
敏川在井邊漱口,老陳從菜園里出來,徑直進去廚屋。
敏川洗完臉,老陳端著一碟煎雞蛋,放在瓜棚下的小方桌上。
老陳啊,以后別管我們了,我們平時也是有一餐沒一餐的,再說我們起床又沒個準。
老陳要往菜園里走,敏川叫住了他,示意他坐會兒。
老陳不坐,只挨著棚柱站著。
敏川問,央子走了?
嗯,一大早就走了。
你來這里不久吧。
兩個多月了。
本地的?
哎,本村的。
敏川還想聊點什么,見老陳目無定珠,一會兒路口,一會兒菜園,有些心不在焉,便說,老陳啊,你平時怎樣就怎樣,好吧,不用管我們了。
老陳摳了摳后腦勺,這樣——行嗎?
不行再找你,這總可以吧。
中午燒飯,老陳還在地里,敏川就開始張羅了。敏川先把米淘好,放在鍋里,加水,蓋上蓋,然后從院子的一大堆柴火中揀出苗條些的枝桿,從灶膛塞進去,按下火機。敏川的手往灶里伸了幾次,火都沒有點著,便找來幾張廢紙,捏成長條,點燃后往灶里扔,幾根小柴總算著了,敏川擔心星星之火很快熄滅,趕緊湊近嘴巴,朝灶里猛吹,沒想到才吹一口,就被灶灰嗆了個半死,弄得捂住眼睛,嗷嗷大叫。
老陳姚遠聞聲而來,敏川被攙到瓜棚下,又是毛巾,又是清水,弄了半天,眼睛終于可以眨巴了,淚水慢慢流了出來。敏川拿鏡子一照,眼睛紅紅的,淚水還在不斷地往外汩。
以后做飯,老陳生怕敏川單獨行動,干脆把作息改了,提前一小時進廚房,敏川便圍著灶臺,幫著打下手,切切蔥拍拍蒜遞個碗舀瓢水,慢慢地,敏川學會了燒火,學會了在大鍋里煮飯炒菜,老陳也隨她跟著在廚房里忙活。
姚遠可好,練起了書法。說來也是情不自禁,那么專業的一個大畫案擱那兒,但凡有點雅興的人都會過去舞弄兩下。姚遠一上去就練草書,還是狂草。敏川在邊上看著,使出渾身解數,還是有半數字猜不出來。哎喲,還沒學會走路,就開始在大街上跑,小心摔跤。
你又不是不曉得,按正規的路數,哪條路我走得!
說的也是。
姚遠不練字的時候,就翻字帖,一筆一畫,指頭在大腿上臨摹。
地里的活兒,敏川有時也跟著老陳,姚遠也時不時跑過來,三個人一起集體勞動。不懂的,他們就問老陳,老陳也樂意為他們指導。一來二去,澆水,除草,剪枝,整土,摘菜,兩人還真干得有模有樣。累了,就摘點西紅柿黃瓜,坐到瓜棚下嚼。
菜園說大不大,一百多平方,品種倒蠻豐富的,夏季蔬菜,南瓜,紅薯,黃瓜,苦瓜,冬瓜,涼薯,辣椒,西紅柿,樣樣俱全,這邊一廂,那邊一溜,蔥蔥翠翠,每天可以輪換著吃。
老陳養了二十來只雞,清早放出來,咯咯咯咯,喂些谷糠,待到斷黑,雞們總會結伴回窩。菜園雞是進不去的,老陳進進出出都把柵欄鎖得嚴實,不過每天也會摘些菜葉,丟在食槽里。沒有冰箱,不能貯備葷菜,老陳就隔天殺一只雞。
雞一般上午殺,中午吃不完晚上接著吃。殺雞倒不是什么難事,燒水拔毛開膛斬首,老陳很麻利,只是在選擇殺哪一只時,老陳有些為難。有時候好不容易相中一只,捉住,捏了捏雞嗉包和肚腹,老陳又將雞放了,說是有蛋,就要下來了。
姚遠說,咱們也不能總吃雞,這樣下去,出不了一個月,老母雞都會被我們消滅。還是上市場采購點東西來吧。
上市場得去鎮里,騎單車來回要個把小時。正好,敏川也購點日用品,這天也早早地起了床,整裝待發。
老陳添完雞食,檢查了菜園門,又去廚屋里轉了一圈,這才將單車推出來。敏川發現,老陳頭上那頂褐色的草帽,換成了一頂新的,這使得他看起來一下子年輕了幾歲。
敏川向姚遠擺了擺手,跟在老陳身后。
老陳似乎還不放心,停下腳步,在院前院后最后來一次掃視。
姚遠說,快去吧,有我呢。
行至院門口,老陳瞟了敏川一眼,目光很快收回,仿佛敏川身上長著刺,扎到了他。
敏川瞅了瞅自己,運動背心,牛仔短褲,沙灘涼鞋,遮陽帽,平日不也是這樣,沒什么地方不對吧。是不是臉沒洗干凈?敏川往臉上抹了一把,又順了順馬尾,緊步上前,和老陳并排,說,沒什么吧。
老陳說,沒——沒什么。
上了鄉間公路,老陳停下來,解開車簍里的塑料袋,取出一塊格子棉布,對折了幾下,又取出一根纖維帶,將棉布綁在后座。
沒想到老陳這么細心。敏川說,老陳,你的老婆,可享福吧。
老陳嘿嘿兩下,路遠,又不平,我們中午還得趕回來。
老陳雙腳蹬地,讓敏川先上去坐好。這樣的待遇,敏川有些不習慣,不過還是遵照著坐了上去。
一路上,不斷有熟人和老陳招呼。有的迎面而來,有的從后面趕上來,無不大聲叫喚著,阿福,福哥,陳福,福仔,有的還一個勁盯著后座的敏川看,完了嘻嘻地對老陳傻笑。
老陳光顧著悶頭蹬車,騎得飛快,敏川不得不牢牢抓住老陳后背的衣裳。直到路上沒人,老陳才松了口氣似地慢下來。
老陳,你的名字,是“幸福”的“福”吧。敏川大聲問。
嗯。
怎么不跟他們招呼呢。
他們哪,油著呢。
我看你挺年輕的,沒三十吧。
快了,都二十八了。
你看我們都把你叫老了。
結婚了吧?
還沒。
那有對象了吧?
差不多吧。
差不多是什么意思,是人家還沒同意?還是你還有別的想法?
老陳頓了一下說,都不是。
上午的太陽雖然不如正午烈,敏川還是感到裸露的肩背和胳臂燙得厲害,小小的遮陽帽一點不頂用。老陳盡量傍有樹蔭的地方踩,可一路上的榕樹稀稀拉拉,時有時無,有的地方隔一兩里路也沒有一棵。
敏川抹了抹汗,問老陳還有多遠。
好曬是吧。老陳說著把頭上的草帽取下來,遞給敏川,將就一下吧。
那你怎么辦?
沒事的,我都習慣了。
敏川將遮陽帽取下來,放了放鎖扣,扣在老陳頭上。
不用的。老陳說著,還是正了正帽沿。
前路一個緩緩的上坡,老陳弓起背,腦袋和著身體一左一右,賣勁地踩著,悠然自得的樣子。敏川跟著老陳的節奏,也感到了一種新鮮的陶醉,像是浮游在海面,又像飄飛在云端,身體被一股上升的氣體托起。
除了生活用品,他倆也就買回來一點豬肉,夠吃兩餐的。敏川想買幾條魚,帶回去養,老陳不讓,說是市場上的魚回家養不活,改天他去村里的魚塘釣些回來。
姚遠跟著老陳釣魚去了,敏川打開筆記本,一個人在家里上網。敏川打開QQ,阿溪的幾條留言立馬蹦出來,不停地問她什么時候上來,看樣子阿溪有些急了。敏川即刻發送一個笑臉,阿溪馬上現身。簡單的過門之后,阿溪直奔主題。
阿溪:林一陽有點喜歡我。
阿溪的行為,敏川早已見怪不怪。
阿溪:我擔心沒多久他可能就不再喜歡我了。
敏川:?
阿溪:覺得他挺孤傲,長得英俊不說,事業又那么成功,女人唾手可得。
敏川:你想得他什么?
阿溪:也不想得他什么,只是想見到他,想和他待在一起,哪怕一言不發。
敏川:這么嚴重!
阿溪:(笑臉圖示)
敏川:想見就去見吧。只是不要做令他煩惱的事。
阿溪:這幾天我都喘不過氣來,就想找你。
敏川:我們在榕樹下,央子這里,你要不要過來。
阿溪:想是想去。
敏川:放不下林一陽是吧。
敏川:我看,什么永恒啊都是屁話,你今天都不快樂,還要永恒做什么?
阿溪:我只是不希望美好的事物太短暫。
敏川:短暫或長久并不是你我能把握的。當你老是花心思去想一個東西會不會長久的時候,你已經不快樂了。
阿溪:(大拇指圖示)
敏川:你說,世界上到底有沒有一個人會讓另一個人永遠地喜歡?
阿溪:我也這么想。
……
這時,夏秘書上來了,忙里偷閑的她和敏川打了聲招呼,還提到杜總助問起過她。
杜總助,敏川乍一眼有些生疏,腦子繞了一圈,才清醒過來。敏川這才發現,杜在自己記憶里幾近消失。想想不過幾天的工夫,杜的輪廓大致還在,面目卻已漫漶不清。
老陳和姚遠帶回小半桶鯽魚,五六兩一條。
敏川說,這么小,就撈上來了,養魚的不蝕本啦。
姚遠說,看在老陳的面子上,蝕本也沒辦法啊。
敏川壓了一大桶水,準備把魚養起來。
老陳說,養不了多久,還是腌了曬干的好。
姚遠說,做糍粑魚也要得。
敏川說,全部啊,一條也不養?
老陳見敏川噘起嘴巴,便說,想養就養幾條吧。
敏川高興地挑了幾條活蹦亂跳的,放進另外的清水里。然后蹲在旁邊看老陳剖魚,也幫著遞盆沖水什么的。
敏川朝瓜棚下歇著的姚遠瓦手,姚遠光著膀子,懶得動,敏川便沖他白了一眼,又扮起了鬼臉。
敏川回過頭,猛然見老陳右手食指正淌著血,哎呀,怎么搞的,劃到手啦。
老陳在食指上抹了一把,沒事的。繼續刮魚鱗。
血還在往外淌,看來口子不小。敏川說,不行,得趕緊包一下。
老陳見姚遠也過來了,又說,沒事的。
敏川從行李箱里取來云南白藥和創口貼。
姚遠說,你帶的?
敏川翹了翹腦袋。
行啊你,百寶箱。
老陳在敏川的逼促下,在清水下淋了淋手,嘴里卻在嘀咕,你們城里人,就喜歡大驚小怪。老陳乖乖伸出手指,敏川給他上了藥,貼上創口貼。
還有一半魚沒有剖,老陳欲返回矮板凳,敏川搶了先,操起刀來。
老陳說,這不,包好了不就沒事了嗎。
姚遠說,老陳啊,小川正好鍛煉鍛煉,回去好掌勺呢。
敏川狠狠地乜斜著姚遠,眼不帶眨地。
老陳別開臉,捻弄起圈在手指上的創口貼。
不知從哪天開始,晚飯一過,三個人就坐在瓜棚下聊起來。
電視機成了擺設。剛來的幾天,老陳晚飯一完就打開電視,電視效果并不理想,屏幕不時閃電般扯幾下。姚遠和敏川在瓜棚下聊著,偶爾向電視那邊瞄幾眼。不管他倆看不看,老陳都讓電視開著。
平時在家,他倆也不是不看電視,有時也會一集集地追著電視劇。可到了這里,卻全然沒了看的勁頭,坐在院子里,搖著蒲扇,很是舒坦。電視仿佛成了異類,與這農舍院落不著調,遭遇冷落也是自然。央子說的沒錯,在這山清水秀之地,用煤氣灶電飯煲空調冰箱,還不是對生態的破壞!
自從老陳加入他倆的聊天,干脆電視也不開了,老陳說了,這玩意開著也不看,怪費電的。
多半時候都是姚遠或敏川起頭,聊著聊著,就變成了他倆問,老陳答。每次老陳的回答都十分詳盡,他總是將自己知道的村里村外事一古腦兒倒出,生怕漏掉什么。姚遠和敏川帶著幾分好奇,聽得入神,這使得老陳的發揮更加生動,自如。
老陳說到他的一個表哥,想搭間廈子屋,請來一幫親戚朋友幫忙挑屋臺子。大伙到齊了,表哥一人一包椰樹,表嫂忙著倒茶殺雞,蠻熱情的。待大伙紛紛脫了衣,綰起袖子,挖的挖挑的挑,個個汗流浹背,表哥自己倒好,端了一把椅子,坐在屋臺子邊上,翹起二郎腿,抽煙,喝茶。大伙就不高興了,說,你真會想,喊這些人來為你賣勞力,你老人家卻坐到這里享清福——
說到這里,老陳停了下來,問他倆,你們猜我表哥怎么回答。
姚遠和敏川眼神碰了一下,對著老陳搖頭。
老陳賣起關子來,打死你們也猜不到!
快說呀。
你們不曉得,我們個個目瞪口呆。
哎呀——敏川急得不行。
他居然說,我自己能挖能挑,還喊你們來做么子!
姚遠和敏川愣了,對視片刻,方才止不住大笑起來。
牛,實在是牛。
這樣的故事,老陳肚里多的是。姚遠和敏川覺得新鮮,好玩。
然而,老陳講了那么多村里事,卻從沒講過自己的事,開玩笑的時候也不。老陳不說,他倆也不好多問。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孩子們都結伴去河里游泳,敏川也陪姚遠去過幾次。敏川不會游,尤其害怕水下的淤泥和螞蟥,便一個人守在岸邊。
這時,總會有一些孩子過來,圍著敏川。孩子們臉上的笑容,和來時車上的小伙子一樣友好,純真。敏川喜歡一個個地撫摸他們的小腦袋。
一個眼睛大大的小女孩,盯著敏川,姐姐,你好靚哦。
另一個小女孩接著說,跟電視里的一樣。
敏川樂了,撐開眉頭,真的嗎?
姐姐,你來村里做什么。
玩啊。
你是福仔的媳婦吧?
這冷不丁的一句,令敏川有些摸頭不知腦,不過她還是愉快地笑了。
他們都這么說。
真的啊。敏川覺得好笑,問,他們是誰呀。
村里的人唄。
敏川笑得更厲害了。
他們還說,福仔要轉運了。
敏川問,福仔不是有對象了嗎。
一個孩子湊近敏川,對著她的耳朵悄聲說,他對象是個傻子。
告訴姐姐,她怎么就是傻子呢?
汽車給撞的。
后來,敏川又陸續聽說了老陳的事。老陳為著自己的對象,打了五年官司,爭得六萬多賠償。這些年,老陳邊打官司邊背著對象,跑遍市里省里各大醫院,賠款早花光了,可對象病著的身體還是病著,恐怕要永遠地病下去。
看到老陳每天勤勤懇懇,忙里忙外,敏川的心不由得有些疼痛起來,總覺得喉嚨里有東西堵著,想說又說不出來。姚遠也開始一天無數遍叫老陳歇會,有事沒事讓他回自家看看。只是姚遠的叫并不抵用,老陳照樣這里那里,忙個不休。
老陳回家,通常在晚飯之后,夜里還趕回來睡覺。一星期兩三趟。每次回家之前,老陳不忘把堂屋里的電視機開開,不管他倆看不看。
不知怎地,老陳一走,姚遠和敏川竟沒了話,院子里只剩下大段大段的寂靜。這樣的寂靜,在他倆的生活中尚未出現過,尤其敏川,從來都是想到說什么,就倒豆子一樣,向姚遠悉數抖摟出來,即便在別的夫妻看來最為隱秘的想法,她都毫不掩藏。他倆就那樣盯著電視,廣告也好,新聞也好,也不去換臺,像是在哀悼什么,又像是在祈禱。
老陳每次回來都非常準時,十點左右。
老陳一進院子,敏川就問,家里還好吧。
老陳點點頭,還好。便不再說什么。
院里的雞們也歪了脖子,唯有遠處有一兩陣蛙聲傳來。老陳收拾收拾,在他倆對門的房間睡下。
敏川也熄了燈,朗朗的月光照進來。敏川自言自語著,過慣了這樣的日子,都不知道回去還能做什么?
姚遠說,不想做就不做唄。
阿溪喜歡上林一陽了。你不知道,她這些天哪,可是悲喜交加。
難得啊,我這輩子,就從來沒有和什么人要死要活過。
敏川有一絲絲失落,但很快就消失了。敏川懂得姚遠,和她一樣真實的姚遠。
姚遠說,要是跟老陳一樣,一輩子就喜歡一個人,也挺好的,不管是生是死,都守著那個人。
敏川很緊地握了下姚遠的手,姚遠翻過身,將她很輕地摟在懷里。
姚遠接到電話,學校讓他返回一趟,為出國前的手續。姚遠計劃清早動身,天黑前趕回來。
姚遠走的那天,太陽曬到屁股了敏川才起床。敏川趿著拖鞋,在院子里做擴胸運動。老陳從廚屋出來,拎著釣桿和提桶要出門。
敏川說,那些魚都吃完了?
老陳說,不多了,還能對付一兩天。這不,釣回來還要腌上,曬兩個太陽。
要不,我跟你一起去。
老陳沒有作答,表情有些遲疑。
敏川想到幾次和老陳出門,一路上他都躲著村里人的目光,便說,還是算了,我正好上上網。
老陳馬上接過敏川的話,那我快去快回。
中午吃飯的時候,老陳問,老姚昨晚很晚才睡吧,這時候還不起來。
哦,敏川頓了一下,他呀,上鎮里辦點事,下午回來。
敏川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撒謊,也沒有料到謊言竟然脫口而出。其實姚遠一到學校就發短信來了,說是下午趕不回來了,除了辦手續,還要開個什么會。
去鎮里也不騎車?
太陽太大了,他可能在路邊攔車吧。
一頓沉默的午飯。敏川沒有想到,這沉默和謊言一樣,突如其來。老陳只管低頭扒碗里的飯。敏川夾一塊韭菜煎雞蛋到老陳碗里,老陳什么表示也沒有。平時敏川給老陳夾菜,他便是不說什么也會笑笑,也會點點頭。
樹上有只蟬間或地鳴唱著,幾只雞在瓜棚邊來來回回。敏川哆哆嗦嗦,從碗里撥出些米飯,灑了一地。老陳從不用米飯喂雞,也不讓敏川用米飯喂,說是這樣會把雞喂刁。可是敏川不管,碗里的米飯被她撥出一大半,老陳照樣一句話也沒有。老陳三兩下扒完飯,也不去添,便離了桌,背對著敏川,蹲到井邊剖魚去了。
敏川的心又感到了疼痛,這次疼痛和上次不一樣,敏川說不清楚,只覺得一股熱流向眼眶滾滾涌來。敏川睜大眼睛,望向那片高高的屋頂,不讓盈眶的淚水滴落下來。
敏川收完碗筷,回到房間,拿了本雜志,想躺一會兒。她剛在床邊坐下,又下意識地起身,輕輕地合上房門。翻著書頁,一個字也看不進。她坐起來靠在靠枕上,引頸朝院子里看了一眼,老陳仍舊蹲在那里,機械地作業。
敏川從屋里出來,向井邊走去。眼看就到井邊了,突然,一張清晰的臉赫然從記憶中跳出,是杜。怎么會呢?不是已經忘了他的面容了嗎?
敏川轉身回屋,取了帽子和背包,重新走到井邊,停下腳步。
敏川也不叫老陳,直接說,我去趟鎮里。
老陳嗯了一聲,并沒有抬頭。
敏川走出院門,回頭朝老陳看了一眼。這一眼正好和老陳的目光對碰,老陳的嘴唇尷尬地翕動著,敏川聽到自己的心怦然一跳。
你——
我——
兩人同時開口,又爭相停了下來。
敏川望著老陳,強笑著。
你——不騎車去?
不了。過了一秒,敏川說,騎車太曬了。
敏川順著老陳低下的頭,看見他的手指又被劃破了,血過之地,淌出一條鮮紅的河流。她沒有像上次一樣健步飛去拿藥,而是望著河流,說,晚飯就不用等了。說完,掉頭走了。
敏川沒有等汽車來,便攔了輛手扶拖拉機,她只想快快離開這里,找個旅店,靜靜地躺下。